第78章
第78章
賀淩性格雖冷淡,但脾氣不好。
像他這樣的人有一種情緒是極其罕見的,就是恐懼。
他不怕事更不怕人,但也不是真的就什麽也不怕。江越認識他那麽多年,記憶裏從未有一次看見賀淩這般模樣,他自己都有些吓住了,但還是沉穩鎮定地安撫賀淩。
“車子馬上就來了,我們一起去醫院,帶姥姥看醫生。”
他的懷抱溫柔不減,臂彎有力地緊摟着坐在凳子上的人,帶着暖意的手心輕輕貼上賀淩冰涼的額頭。
那只手摸了一會兒就慢慢陷進賀淩柔軟的頭發裏,兩人額頭相貼。
賀淩的臉色還是很差,但這會兒冷靜下來總要比剛才好一些。他微低着頭,濃長的眼睫毛安靜,心髒被虛弱的周琴沖擊得砰砰亂跳,驚跳的節奏讓他感覺很陌生。
直到江越的手機響了,兩人才從房間裏出來。
周琴眼神擔憂地看着賀淩的臉,沒來得及說話賀淩已經蹲到她面前,“姥姥,我背你。”
一旁的江越聞聲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說什麽。
賀淩背起輕得好像全身沒幾兩肉的姥姥,眼眶漸漸發熱,走在屋外的巷子,微啞着聲問:“怎麽傷到的?”
周琴趴在他的背上,笑了笑說:“是我不小心,晚上起夜沒站穩,把腳扭了一下,我去看過大夫了,沒什麽事。”
賀淩不用問都知道她說的大夫是小診所裏的,肯定沒去大醫院也沒拍過片。
江越手機叫的車就停在胡同口,兩盞車前燈把窄深的巷子照得像白天似的。
到了醫院還是賀淩背起姥姥進去,挂號、驗血、拍片,全程賀淩都沒讓他姥姥下來走過一步路,最後還是江越去問了護士,說明情況才借來一輛輪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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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上,江越正扶着賀淩的手臂幫他按摩,“肚子餓不餓?”
“幾點了?”
“再晚點就該叫宵夜了。”
“醫院能點外賣嗎?”賀淩問。
“我出去買,你在這陪姥姥。”
江越手扶上賀淩的脖頸,把人按向自己,躲着周琴的視線親了一下他的嘴唇才走。
賀淩目送他走進電梯,看不見了才轉身走到姥姥身邊,慢慢坐下。
坐了一會兒,他忽然拉起姥姥幹瘦猶如枯木的手腕,“姥姥,跟我去首都住,過完年你就和我們一起走,我和江越照顧你。”
他說的話沒有詢問的意思,只是在通知周琴。
周琴聽完臉上的皺紋都笑得更深了,“姥姥在這住得挺好的,那麽多年,早都習慣了,首都時間太快,我住不慣。”
賀淩想了想,點頭說:“我回去辦休學,留下來陪你,等你身體好些了我再回去。”
聽到這話周琴臉上的笑一下消失了,她反手抓住賀淩手腕,少見的對賀淩很嚴肅,“小淩,這話你可不能說,什麽事都沒你上學重要。”
“休一年沒什麽要緊,又不是不讀了,等你好些了我就回去接着讀。”
“不行不行。”周琴的思想就是讀書才會有出息,她的外孫那麽聰明一個娃娃,從小學習就特別刻苦,放假了也沒見他玩過,絕對不能因為她不讀了。
“小淩,你是有出息的孩子,姥姥最疼你,你聽話。”
賀淩不為所動,已經在想休學的事了,“你也聽話,該住院就住院,什麽時候好什麽時候回家。”
周琴勸不動賀淩,看見江越回來了連忙告狀,讓他管管賀淩。
江越聽完也是一怔,然後不吭聲地拿出一碗蔬菜粥給周琴,袋子裏還有兩碗是鮮肉馄饨。
東西雖然買來了卻沒有時間吃,因為周琴的血常規報告和腳傷片子都出來了,和多項異常的血常規報告相比,周琴的腳傷就顯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周琴還滿心以為自己把腳重新包紮一下就能回家,根本沒想過她今天回不了家了。
賀淩和江越迅速辦好住院手續,周琴被推進醫院病房,躺到病床上了才怔愣地問:“還真要住院?”
“嗯。”賀淩幫她整理被子,“被子暖不暖?我回去再帶一床過來。”
“暖和,我不冷。”
賀淩不信,垂眼摸了一下她的手确實是熱的才放心,再把那枯枝一樣的手腕放進被子裏,坐在病床邊一臉今晚我就坐在這裏的表情。
周琴看着她這外孫,忍不住嘆氣,“小淩,你不管小越啦?”
賀淩扭頭看向也在病房的江越,又緩緩轉過臉看周琴。
周琴說:“我在病房能有什麽事?護士都在這裏,有事我會叫她們的,你帶小越回去,洗個熱水澡好好休息,明天再過來。”
賀淩也知道自己留下來沒什麽用,但要他留下姥姥回家他也很難做到。
江越沉默地接收到了周琴的眼神暗示,輕聲細語地對賀淩說:“病房什麽都缺,我們也需要回去幫姥姥收拾日用品帶過來,我去雇個護工?”
賀淩沒有反對,江越走出病房找了個專業護工照看周琴,再拉着不情不願的賀淩離開醫院回家。
他們走得太匆忙,屋子的燈都沒關,帶來的行李就堆在客廳。
江越找了個位置打開行李箱,拿出睡衣和洗漱包讓賀淩先洗,自己則是走進廚房找個合适的小鍋熱牛奶。
賀淩如果不洗頭洗澡會快很多,洗了個熱水澡出來他臉色已經完全恢複了。
聽見廚房有動靜他走過去看,正好迎上端着杯牛奶的江越。
“把牛奶喝了再睡。”
賀淩沒什麽,接過溫熱的牛奶喝完,上嘴唇沒來得及舔掉的奶漬被江越搶先一步舔幹淨了。
賀淩站着沒動,手裏的空杯被江越拿開,兩人站在并不寬敞的廚房裏輕輕接吻。
江越吻得不重,但深,像口腔裏很敏感的上颚,他總是要多關照幾分,把賀淩親得呼吸不穩再幫他抹嘴角。
“今晚早點睡。”
賀淩眸子沉寂,沉默了一會兒才摟住江越脖子,把人按向自己。
和江越剛才的溫柔相比,賀淩吻得就有些粗魯了,親完他也沒有離開,貼着江越的嘴角說:“如果姥姥有需要,你自己回去。”
這話雖然說得不清不楚,但江越還是聽明白了,如果周琴明天的檢查不理想,賀淩是不打算走了,開學了他也不走,他要留下來照顧周琴,還不許他跟着一起留下。
江越垂眼沉默,看着賀淩輕顫的睫毛,溫聲說:“真要我一個人回去?”
賀淩閉了閉眼,“我一個人可以。”
“那也是我姥姥,我不能留下來和你一起照顧嗎?”
賀淩說:“那也不用都留下。”wuli討燾
“不是只有這一個辦法的,我們可以帶姥姥去首都。”
“我提過,她不願意。”
“你要留下,她也不會願意。”江越說到這忽然一頓,“我也不願意,我不要自己回去。”
賀淩和他對視,不語。
江越和他額頭貼着,手指順着另一只稍小一點的手的指縫緩緩握緊,他沒有再說什麽,只是聲音低沉,喃喃自語:“我不要自己回去。”
賀淩徹底沉默,只是擡手揉了揉江越的耳朵。
次日一早,他們提着日用品去醫院。
但周琴不在病房裏,床位是空的。
見兩個大男孩站在空床邊,其他床位的病人知道的就幫着解釋了一句,“護士帶走了,應該是做檢查。”
周琴的血常規報告有異常,當時醫生并沒有下什麽結論,只是安排了第二天周琴做更詳細的檢查。
賀淩對此是有很多不安,但他沒有表現出來,一是不吉利;二是他不想吓到周琴。
不知道周琴現在在哪,賀淩和江越只能在病房裏等,順便整理病床和從家裏帶來的東西。
周琴在醫院住了兩天,做完所有該做的檢查,賀淩也終于從醫院這裏聽到了部分結論,他姥姥的胃裏長了顆腫瘤,良性還是惡性現在還不知道,需要進行活檢。
賀淩沒說話,回到病房沒看見江越才知道他被護士叫走去打預繳款了。
周琴躺在病床上昏昏欲睡,這兩天在醫院住她又更瘦了一些,眼窩陷得更深,臉上已經沒有肉了。
她在電話裏從來不說自己哪裏不舒服,按理她的症狀早該出現,并且已經出現了一段時間,食欲不振,胃部絞痛……這是她暴瘦的原因,半年前就有的征兆,那些被她刻意隐瞞的症狀住院時自然再也瞞不下去。
賀淩對此十分不解,瞞着自己有用嗎?不該早點告訴他,少遭點罪?
但這些他都沒辦法去問周琴,因為他也覺得自己也有逃避不開的責任,如果他多關心一點姥姥,如果他在周琴去首都找他,發現她瘦得太厲害的時候就能帶她去醫院,如果能在過去周琴拒絕體檢的時候态度強硬一點……
這些如果如今都化成了千萬柄利箭穿透賀淩的身軀。
如果他姥姥有個萬一,那就全是他的錯,他對不起他媽媽。
周琴的活檢結果等了将近一周才出來,而在結果出來前,周琴已經出現腹水和黑便,結果不看也知,是惡性,中晚期。
賀淩接受這個現實很平靜,平靜到了詭異。從周琴住院開始,他就像一個死刑犯在等待命中注定的處決,結果也确實是手起刀落。
确診後,另一個同樣平靜到詭異的人就是周琴,她現在每天躺在病床上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盯着賀淩看,睡前要看,睡醒了也要看。
除夕那天,江越一個人回家包餃子,煮好了再帶過來,保溫桶裏熱氣騰騰的餃子饞得同病房的病人沒少往他們這床看,賀淩卻沒有胃口,他都忘了春節,只是每天和不肯轉院治療的周琴僵持。
賀淩的想法是即刻轉院去首都,去最好的腫瘤醫院,多少錢都得治。但周琴不願,她知道癌症治療是無底洞,光是這幾天她在醫院住着就已經花了不少錢,要是再轉院,就算有醫保能報銷一部分,賀淩為了她也一定會動江燕留給他的那筆錢。
周琴總認為自己是早晚要死的,治又治不好,術後存活率是倒數,可自然死亡本身就是一種倒數,這錢還不如給賀淩留着,在首都好好上學。
當然,這些話她不敢說給賀淩聽,但也不肯配合治療。
她這似消極又非消極的态度等同于自我放棄,明明半夜疼得直哭,第二天看見賀淩她還是像個沒事人一樣笑,說:“小淩,帶姥姥回家吧。”
短短幾天,她的狀态急劇惡化得比當年的江燕還差,像盞将熄未熄的蠟燭,厚厚的燭淚茍延殘喘。
病到她這個程度,藥物已經起不到作用了,減輕痛苦的藥效也越來越短。她的衰弱是肉眼可見的,從住院起她的狀态就是一天比一天差,急劇惡化的病情根本經不起她這樣消耗,她的去意已決像等待死亡很久了。
賀淩深深不解,大年初一那天,他問周琴,舍得把他丢下嗎?
周琴說:“不舍得,但是你有小越,姥姥可以放心。”
賀淩眼神安靜地注視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問:“你是不是想我媽,想姥爺了。”
周琴笑着說:“我想了十幾年。”
賀淩嘴唇緊抿成一條直線,仔細看才能注意到他的手指在顫。
許久許久,江越才聽到他說:“我帶你回家。”
周琴如願回家的那天是這段時間以來她最開心的一天,雖然賀淩給她穿得像個粽子,雖然她還是只能坐在輪椅上,但年還沒過完,她能從醫院回家已經讓她很高興了。
只剩骨頭架子的身體縮在厚厚的冬衣裏,賀淩為了給她擋風在輪椅前架了一把傘,把她安全護送回家。
周琴在家裏過了半個年,比起跟賀淩說話,她和江越的交流要更多,每天清醒的時間不長也要叮囑他好好照顧賀淩。
殘燭強撐着等待黎明,周琴把自己撐到了年初六,耗盡身體最後一絲氣力陪賀淩過了最後一個年。
賀淩20歲,姥姥是在他的懷裏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