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逢春
謝祁收到池硯周消息時,剛好洗完澡從衛生間裏出來。
他沒料到溫繪買了奶茶向自己道謝,還愣了幾秒,而後想了想,發現這确實是溫繪會做出來的事情。
她總是這樣。
對每個人都溫和有禮,從不占便宜,也保持着恰到好處的距離感。
哪怕這把傘對謝祁來說,是“順手”的事兒。
謝祁盯着池硯周發過來的那張便利簽照片看了一會兒,然後把擦頭發的毛巾随手搭在凳子上,回複完池硯周的消息,便沒再管了。
把頭發吹幹後,謝祁在行李箱前蹲下來找起膏藥。
膏藥都集中放在一個格子裏,随手一摸就找了出來,謝祁坐回床邊,還只來得及把膏藥的包裝撕開,房門就被敲響了。
外頭的池硯周邊敲還邊嚷嚷着。
謝祁皺起眉,回了句“等會兒”,誰知這話一出池硯周敲得更來勁了。于是謝祁不得不把膏藥放在包裝殼上,起身去開門。
門一打開,池硯周先把兩杯奶茶都遞了過來。
“奶茶給你,我這啥也沒幹,平白無故白嫖人家一杯奶茶,良心會痛。”說着,池硯周撇了撇唇,表情十分不服,“還說讓我別亂來,那您這算什麽呢?”
“……”
謝祁沒吭聲,他瞥了一眼陰陽怪氣的池硯周,伸出左手把其中一杯奶茶接了過來,“不喝還回去。”
沒給池硯周說話的機會,謝祁直接把門關上了。
屋外的池硯周顯然沒想到謝祁會如此冷漠無情,在門外多停留了十幾秒,才罵罵咧咧地離去。
聲音一消失,謝祁整個人瞬間放松下來,他把奶茶放在桌上,低頭看着右手手腕處的傷口,把膏藥貼上去,才重新拿過奶茶撕開吸管喝了起來。
桌上的手機震了震,微信裏,池硯周發了好幾個表情包譴責他剛才的行為。
謝祁眉梢一挑,大概能猜到是哪幾個表情包,倒也懶得打開确認一遍。那頭的池硯周見謝祁不搭理自己,也自覺無趣,發了幾個便消停了下來。
手機不再震動,屏幕卻還亮着。
謝祁往後靠了靠,他盯着自己的手機屏保,陷入了沉思。
屏保照片是池硯周拍的他,在一中操場上。
不記得具體是哪一年了,只記得當時似乎是校慶,學校花了重金造了個舞臺慶祝,還讓學生排了十幾個節目。
溫繪那次排練時不小心受了傷,腿打了石膏,最後沒能上臺。
謝祁擔心溫繪,沒什麽心思看節目,時不時就回頭。
而當時池硯周并不知曉謝祁喜歡溫繪的事情,只是看他愁眉苦臉的,想犯個賤拍下了這張照片,卻湊巧把後面幾排的溫繪也拍了進去。
但照片的大部分畫面都被謝祁占據了,得放大看右上角才能看清楚溫繪的臉。
所以哪怕他将照片當屏保用了八年,也沒人看出來。
文理科分班後,謝祁去了理科班,溫繪待在文科班,他們不在一個班級,連畢業照都沒機會同框拍。
高一的班主任喜歡拍照片紀念,上個星期班級群裏突然發了一波照片懷舊,将近一百多張照片,謝祁翻了好幾遍也沒能找出一張他與溫繪同框的照片。
而這張照片,顯然是謝祁和溫繪在學生時代唯一的合照。
謝祁眼神微頓,莫名想起第一次見到溫繪那天的事情。
其實在去一中上學之前,他早就已經見過溫繪了。那大概是小學六年級的冬天,距離他父親離世已經過去整整一年多。
謝祁印象很深刻,因為那年陵州的冬天格外冷,據說是遇上了百年難遇的大暴雪,也因為那天,他的母親不堪重負原本決定帶着他去死。
被推下鐵軌的那一瞬間,謝祁耳邊除了火車的轟鳴聲再也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音。他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被雪水浸濕的褲腿緊緊地貼着皮膚,凍得謝祁渾身發抖,也凍得他雙眼通紅。
他回過頭,發現母親被車站裏的其他人攔住了,她情緒激動,頭發散亂着,表情看着沒有半點後悔的意思。
像是真的下定了決心。
那年,謝祁才十一歲。
如果不是溫繪父親伸過來的那只手,他的人生或許在那一刻已經戛然而止。
後來車站的工作人員趕了過來,他們報了警。
在警察來之前,周圍有好幾個好心人勸說着他的母親不要做這種傻事,其中便包括溫繪的父母。
謝祁當時被溫繪的媽媽拉到了一旁,由溫繪和一個路人姐姐陪着照看。
記憶中,溫繪只是默默坐在他身邊,沒說什麽話。
而謝祁也記得雪越下越大時,溫繪把手上的手套取了下來,遞到他眼前。白色的手套又小又可愛,背後還繡了兩顆紅櫻桃。
溫繪的下巴埋在圍巾裏,只露出一雙漂亮靈動的眼睛,以及鼻梁上那顆小小的痣。
謝祁盯着她看,沒接過那雙遞過來的手套。
溫繪見他傻愣着,幹脆抓住他的手腕塞進他手裏。
大雪呼嘯聲中,謝祁感受着掌心傳來的那抹溫熱,低下了頭。那年冬天确實冷,冷到謝祁只記得這雙眼睛以及溫繪媽媽的那句——
“再怎麽樣也不能這樣對小孩,他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有選擇活下去的權利。”
周圍人附和了溫繪媽媽的話,還說了許多“為了小孩着想……”諸如此類的安慰的話。
于是那天從警局出來後,謝祁的母親不再尋死。
她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謝祁身上,每天“為了”他忙得暈頭轉向,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活下去。
而謝祁,卻不明白要如何活着了。
他渾渾噩噩按照母親的要求讀完初中、考上一中的重點班,一絲不差地對着母親給他列的計劃生活。
而在無數個安靜的夜裏都會回想起那個冬天的事情,謝祁在想,如果他沒抓住那只手,如果沒爬上去會怎麽樣。
直到再次見到溫繪,起初謝祁并沒能在第一時間認出她來。
後來高一冬天的某個晚自習,語文老師給他們播放了一部電影。
謝祁當時坐在溫繪的斜後方,主角的經歷比較慘,溫繪的同桌看得入迷,掉了好幾滴眼淚,她趴在桌邊小聲地和溫繪交流起來。
班上有同學為了看電影更有氛圍感,關掉了教室的燈,只剩下講臺投影儀的微弱燈光。
從謝祁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見溫繪的側臉,她學着同桌趴在桌上,半明半暗間,謝祁聽見溫繪說:
“我覺得死很容易,活着才難,因為需要很大的勇氣,以及與苦難鬥争到底的決心。如果一定需要一個東西支撐着我才能活下去,我更希望是明天傍晚時刻的晚霞。”
謝祁擡眼望向溫繪瞬間,她剛好和同桌結束對話,将下巴埋在了手肘間,只露出了眼睛。
如同那年冬天一樣。
謝祁說不清楚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只是後來的許多年,他為了溫繪口中所說的“晚霞”盡量讓自己活得很好。
可惜,麻煩總是不斷,他也沒有機會将自己的心意說出口。
想到晚上小吃店阿婆對自己說的話,謝祁猶豫幾秒,最終擡手拿起手機,解屏,從相冊裏随便找了張照片把屏保換掉了。
不喜歡溫繪了是假,是不能再喜歡了。
……
第二天早上,謝祁是被葡萄叫醒的。
葡萄跳上了謝祁的床,舔着他的手指,時不時還叫喚上兩聲。謝祁被擾得實在睡不下去,只能坐起來抱着葡萄去了池硯周的房間。
池硯周喜歡打游戲,當初裝修民宿時在自己房間的隔音問題上花費了好一番功夫。
他昨晚不知道幾點睡的,仍由謝祁怎麽敲門都沒有半點聲響,謝祁敲得沒耐心了,幹脆作罷,回房間洗漱完帶着葡萄下樓了。
謝祁原本就有早起晨跑的習慣,這會兒醒來也只比以前早四十分鐘的樣子。
池硯周不做飯,但民宿裏卻有廚房,據池硯周自己所說,是想以後找女朋友了一起住裏頭有點生活氣息。
民宿的大門還關着,謝祁放心地讓葡萄去玩,自己則轉身進了廚房。
然而等他進廚房沒多久,閑不住的葡萄走到樓梯旁,順着爬了上去。
它只往上爬了一層,在二樓走廊裏這邊瞧瞧那邊玩玩。
溫繪向來睡得淺,葡萄喵嗚的這幾聲就足夠把她吵醒了。睡意散去,她認命地坐起來打算去衛生間洗漱,屋外的貓叫聲卻越來越近,好像來到了她的門前。
溫繪想了想,還是走過去伸手打開了門。
門一開,她就看到坐在門口的漂亮布偶貓。
貓咪一點也不怕生,見門開了也沒逃走,反而歪着腦袋盯着溫繪看,藍色的眼睛裏滿是無辜。
溫繪得承認,她被萌到了。
她蹲下來摸了摸貓咪的腦袋,問它:“你怎麽一個人到樓上來啦?”
貓咪喵嗚了一聲,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懂,溫繪見它不排斥自己,就嘗試把貓貓抱了起來。
貓貓乖得不得了,溫繪怕它亂跑掉下樓,幹脆抱着它走下去。
一樓大廳安安靜靜的,空無一人。
溫繪聽到後院那邊隐約有聲響傳過來,于是擡腳走了過去。
到廚房門口一看,發現是謝祁在裏面。
他背對着自己,正在認真做早餐,沒察覺到她的靠近。
溫繪剛想開口叫謝祁一聲,卻看見謝祁伸出右手想拿起大理石上的熱水壺倒杯熱水,然而剛擡起一點,他便皺了皺眉,立馬換成了左手。
溫繪的視線往下,落在謝祁被衣服袖口藏住一半的手腕上。
膏藥是新的,明顯換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