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萬全之策◎
屋內再次靜下, 林海銳利的目光繼續審視着林溫溫。
數月未見,眼前的林溫溫除了方才第一眼見到他時,哭得淚如雨下, 這會兒的她似乎不再是林海認識的那個嬌滴滴的林三娘了。
若在從前, 此刻的她定不敢與他對視,只會抿着唇瓣, 掐着指甲,垂眸望鞋尖,一副受委屈又不敢出聲的模樣。
而現在,她目光毫不躲閃,不僅回望着他,神情還極為淡定。
林海擱下手中茶盞, 眉心的褶皺又深了幾分,“沒有麽?三娘, 你何時當着兄長的面, 學會扯謊了?”
顧誠因大費周章,将美到這個地步的人藏在身側數月,連碰都不碰她?
林海不信。
林溫溫心如擂鼓,面上卻出奇鎮定,也不知為何, 之前與顧誠因在一起時, 每次對他扯謊, 她都會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可今日面對林海, 她心中萬分警惕, 竟然意識到開口時不要揚起語調, 手指也要露出來,不能讓林海看到她在掐手指。
林溫溫鎮定地端起一旁茶盞,輕輕吹了吹上面的幾片茶葉,小口抿着,緩緩擡眸道:“顧誠因擄走我的确非君子所謂,但我們之間是存了誤會的,後來将誤會說清,他便也一直未曾為難我,将我束在高樓裏,也算是好生照料着。”
“哦?”林海挑眉,冷聲問她,“什麽誤會?”
林溫溫也沒有過多去思忖,像是忽然開竅一樣,将真話假話摻在了一起道:“不知兄長可曾記得,顧誠因在扶雲堂聽課時就坐在我身後,他時不時就會咳嗽,有次我染病便是因為他染了病氣給我,我爹得知後,索性就幫顧城因将流景院旁的污井給填了,顧誠因因此心生感激,總想着要還恩。”
這件事林海記得,他眉眼微眯,“既是還恩,為何還要這般對你?”
林溫溫小嘴裏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眼眸終于微微垂下,“是……是我的錯,我不喜歡寧軒,我想逃婚,求到了他的面前,他原本沒有答應,還将我數落一番,可眼看就到成親的日子,他念起這兩年我對他的一些照拂,便終是動了恻隐,幫我一起出逃了。”
按照林溫溫這樣的說法,一切便有跡可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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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身為林家嫡長孫,手裏也是有能用之人的,這段時日他也暗暗查了許多,結果與林溫溫說得能夠對上。
當初林溫溫的失蹤的确悄無聲息,房間內外皆沒有打鬥或是破門而入的跡象,以至于林海得知這些的時候,都忍不住會想,林溫溫可是自己跑了。
“可若如你所說,是你自己想要離家逃婚,為何要留那夜明珠給我,還有,為何會王勇尋你時,你會與他一并逃走?”林海不是那樣好糊弄,很快就發現了問題。
林溫溫掩唇喝茶時,用力咬了一下唇瓣,逼自己不要露怯,待茶盞放下,又恢複了之前的從容,“因為我後悔了,得知阿姊與寧軒成婚後,我便動了想要回府的念頭,可、可顧誠因害怕我回去以後,将他供出,便不允我離開。”
說着,林溫溫眼尾染了濕意,“那時還未關試,他是怕我影響了他的仕途,才會一直将我關着的。”
她沒有說出真相,而是将過錯攔在了自己身上,這多少也算是彌補了當初對他的虧欠。
她心裏想:顧城因,我當真不欠你了。
林溫溫說完,深吸一口氣,望了林海一眼,随後拿出帕子掩面拭淚,趁機趕緊将早就被冷汗濕透的手掌也擦拭了一番。
繞是她面上再是平靜,心裏已經猶如波濤,尤其是想起當初的那些事,她的心口便又開始悶悶的。
屋內半晌無聲,林海直直地盯着她看,他越是不說話,氣氛便越令林溫溫緊張,偏她又不能将這份情緒露出半分,索性就一直哭,一直擦淚。
“他對你……當真沒有生出半分情愫?”林海問得直白明了,可語氣明顯還是在質疑。
因為他是看着林溫溫長大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美有多奪目,有多容易令人喪失理智,他不相信顧誠因會不動心,若真如她所說,顧誠因後來不願放她回去,這裏面除了仕途方面的擔憂以外,就沒有半分旁的心思?
想到這些,林海落在膝上的雙拳越握越緊,最後整個小臂都在隐隐發顫,然很快,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麽,又将拳頭松開,隐進了寬袖中。
“情愫麽?”林溫溫也眯眼做出思考的模樣,片刻後搖了搖頭,“應當沒有吧,他總說我好似他的親人,許是将我當成親妹妹了。”
“唉……”林溫溫捏了捏眉心,“兄長應也知道的,顧誠因他年幼父母雙亡,身邊無親無故,咱們林府雖收留了他,但也只是讓他有個住所,真正關切他的人……”
林溫溫無奈地朝林海扯了唇角,“我那些微不足道的幫扶,在咱們眼中不算什麽,可對于他而言,許是……”
她明明思緒清晰,情緒也控制得極好,卻在她說出這句話時,喉嚨像被什麽東西猛地一下噎住一樣,半晌都說出話來,而那剛被擦淨的臉頰,一滴溫熱的水珠緩緩劃過。
“他……”林溫溫連忙垂眸,深吸一口氣,強讓自己開口繼續道,“他沒有被人關心過,只有我……在不經意間對他……所以他将我視為親人,就只是親人……”
王勇便是那将林溫溫帶回來的小厮,在林海見林溫溫之前,他便将許多事都與林海轉述了一遍。
所以林海也知道,那日顧誠因被人追殺時,拼盡一切保護着林溫溫,未叫她有半分損傷,而他在求着林溫溫不要離開時,林溫溫也決然地推開了他的手,将他一人留在了那片荒林中。
自然,王勇沒敢去提捆住林溫溫的事,林溫溫當時也接受了他的歉意,還說這事不要提了,顯然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王勇便順水推舟,連為什麽會綁她的事,也沒有和林海說,那在林海眼中,林溫溫當晚便走得十分幹脆,并沒有後來的一步三回頭,以及聲稱憂心珍珠,而要折返回去尋顧誠因。
話說至此,林海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但林溫溫說得那些卻都是有跡可循,并不似随意胡謅,再說,以他對林溫溫的了解,若當着他的面扯謊的話,林溫溫不會這樣淡定的。
林海擡手敲着桌案,蹙眉不知在想什麽,片刻後,他忽然再次嚴厲出聲,問林溫溫,“只是親人麽?若當真如此,上元節那晚,他為何親自喂你面繭吃?”
想到那一幕,他敲桌的手指倏然停住,再次用力握緊。
林溫溫心裏也咯噔一下,活了十幾年的她,小腦瓜頭一次轉得這般飛速,她擰眉眯眼,眸光偏落一處,似乎陷入了回憶,待半晌後,她才恍然開口,“我都能将兄長認出,顧誠因自然也認出來了,他、他怕你也認出我們,就故作親昵的和我在一處,想要讓你誤會,可我的兄長更聰慧啊,哪裏能被他輕易忽悠了?”
林溫溫越說越起勁兒,學着王勇之前那般,說他慧眼如炬,明察秋毫,聰明絕頂,仿佛不做宰相都說不過去。
林海那握緊的拳頭,也在林溫溫這一聲又一聲的誇耀中,再次松開,且那審視的目光也移去了別處,輕咳兩聲,端起茶盞喝了起來。
“總之,這次多虧了兄長,我才能平安回來,待我回了家,肯定會帶厚禮送去給兄長和嫂子的!”林府誰人都知,二房雖然官位不高,可有個不差錢的主母,依照馮氏的性子,林溫溫口中所說的厚禮,一定能到令人咋舌的地步。
可這好不容易松快下來的氛圍,卻因這句話而倏然緊繃起來。
“你知道我成婚了?”林海擡眼看她。
林溫溫愣了一下,回道:“是啊,你不是和盧芸成婚了嗎?”
林海沒有說話,慢慢擱下茶盞。
林溫溫頓了頓,連忙又道,“我被關的無聊,就總會詢問一些上京發生的事,顧誠因也并未瞞我,所以我知道兄長已經成婚了。”
說着,她還特意起身,朝林海笑着拱手,“還未祝福兄長,願兄嫂夫妻和睦,白頭偕老,也望兄長仕途順利,步步高升!”
一提及盧芸,便換到林海心口開始發悶,他朝她擺擺手,示意她坐下說話。
林溫溫忽又想起一事,問道:“兄長今日不用上值懿驊嗎?”
林海瞪她一眼,“還不是因為你,我匆匆向秘書省告了一日的假。”
林溫溫又生出一陣愧疚,再次在心底埋怨自己,從前不該對兄長有所偏見。
林海不知她在想什麽,只目光又在身上注視了片刻,忽又立即移開,出聲道:“那既然你什麽都知道,想必也清楚,在外人眼中,林府三娘林溫溫,已經入土為安了。”
許是經歷過一次撕心裂肺,林溫溫聽到這句話時,只睫毛輕顫,并沒有表現出太多痛苦,這倒讓林海十分意外,蹙眉一直在看她有沒有偷偷掉淚珠子。
然林溫溫只是低低道:“我知道的,他們還過繼了一雙兒女。”
“你……不難過麽?”林海實在忍不住問出了口。
“當然難過……”林溫溫深呼一口氣,不由扁嘴道,“但我又能如何呢,都怪……”她忽然頓了一下,連忙改口,“都怪我自己不懂事,但我現在知道錯了。”
說着,林溫溫再次眸中燃起希冀,問林海,“兄長,我今日可以回去了嗎?”
林海神情微頓,随後立即肅聲道,“我要說的便是這個,如今上京皆知你已病故,若你貿然出現,林家該如何解釋?”
林溫溫正要開口說話,便見林海忽又拔高語調,直接壓住了她的話,道:“若往深究,這便也是欺君之罪!”
果然,欺君的罪名壓下來,林溫溫瞬間就止住話意,愣在那裏無措地紅了眼眶。
“那、那……那怎麽辦?”她哭着站起身,來到林海面前,“兄長,我想回家啊,我好不容易逃出來的……你不知我路上吃了多少苦……我想回家,求求你送我回家吧……”
林海也站起身來,林溫溫連忙就拉住他衣袖,不住地哭求着他。
林海望見面前這張梨花帶雨的面容,緩緩擡起了手,然手停在半空時,卻又讓他立即握拳,用力負在了身後,冷硬地将她甩開,“你現在知道哭了,當初逃婚時膽子不是比天還大麽?”
“我知道錯了,我回去一定好好改正,兄長……求求你了,送我回去吧……”林溫溫說得無比懇切。
林海卻徹底背過臉去不再看她,“不是我不願送你回去,而是這件事甚是棘手,必須得想個萬全之策。”
見他松口,林溫溫哭聲減弱。
半晌後,林海嘆了口氣,轉身回來望着她道:“三娘你莫要心急,我今日來便是想問清緣由,待我回去後便會與他們仔細商議,看如何能将此事圓回去。”
林溫溫忙不疊地朝他點頭,又屈腿行了一禮,“有勞兄長了。”
說完,她又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兄長,可有珍珠的消息了?”
林海面露詫異,“珍珠?”
他自然知道珍珠是林溫溫身邊的婢女,可這樣一個身份低微的人,為何要這樣在意她?
林溫溫見他如此,心裏咯噔一下,“不、不是說……有人也在暗處……”
“嗯,對。”林海想起來了,王勇似乎是提起過此事,他神色微松,随口就應付道:“她不會有事,放心吧。”
說着,林海擡手在她肩頭上不重不輕地拍了兩下,随後轉身離去。
回林府的馬車上,他望着掌心許久,最後擡手似是不經意間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就在那短暫的一刻,他深深地吸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