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他有沒有碰過你◎
夜裏的密林霧氣缭繞, 林溫溫根本辨認不出方向,只努力咬着牙根,提起裙擺緊跟在那小厮身後。
跑出一段路後, 她忽然停下腳步, 小厮以為她是體力不支,跑不動了, 卻沒想到她緩緩回過頭,朝方才離開的地方望去。
那顆大樹隐在蒙蒙的霧氣中,明明什麽也看不清,只依稀可以看見一個大致的輪廓,可林溫溫還是莫名覺得,樹下的那個身影正在直勾勾地看着她。
“三娘子?”小厮喚她。
她像是沒有聽見, 隔着這片霧氣,似在與那遠處的身影對視。
這一晚的林溫溫幾乎一直處于恐懼中, 可不知為何, 此刻的她似乎已經麻木,臉上沒有看到半分驚慌,只細眉微擰,目光怔愣。
“三娘子,真的不可耽誤了, 萬一那夥賊人再追上來, 小的可真的不是對手啊!”小厮焦急地催促聲再次響起。
“賊人不會過來了……”
林溫溫終于有了反應, 但視線還在遠處。
不久前她被顧城因抱着朝城外跑時,她在他懷中顫得實在厲害,他便輕聲寬慰她, 說那客棧總共只有六個人賊人, 以他随從的功力, 應能替他們解決掉三個人,至于剩下的三人,一個已在暗巷中被他解決,也就是說,就算他們一會兒被人追上,他頂多是以一敵二。
當時她的手緊緊攥着他衣服,問他能不能打過那兩個人。
若顧誠因後肩沒有中暗器,他便有很大勝算,可那時他後肩已經麻到幾乎連林溫溫都要抱不住,便遲遲沒有回答。
直到那兩人當真追過來時,他将她放在地上,才望着她道:“溫溫,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顧誠因沒有食言,他真的讓她毫發無傷,可他自己卻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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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在方才,他拉住她不想讓她走時,他的手被她稍一用力,便垂落了。
這般虛弱的他,可會死在這黑夜中……
林溫溫心口有些難受,又悶又亂,仿佛有一股氣在裏面橫沖直撞,卻尋不到任何出口。
“我沒有做錯。”夜色中林溫溫低聲喃喃,“他……他肯定不會有事的……”
“是啊三娘子,你就不要管他了,就算沒有賊人過來,也定會有人來接應他,到時候咱們可就真的沒法跑了!”小厮左顧右盼,一臉急色。
林溫溫怔怔地點了點頭,終是收回視線,轉身便又要随他走,可腳步剛一挪動,她便又忽然停下,搖着頭開口道:“不行……我、我得回去……”
“哎呀!”那小厮急得恨不得直接上手拉她,“機不可失啊娘子!”
林溫溫再次回頭,看向那團模糊的身影,她沒有說話,只通紅的眼尾似乎被林中的霧氣所沾濕,她的手指又開始用力掐着掌心。
“娘子可萬萬不能心軟啊,那顧誠因是個忘恩負義之輩,枉咱們林家收留他一場,他竟狗膽包天,敢将擄走娘子,做出這般惡行!這樣的貨色,可不值得娘子為他大發善心啊!”
小厮說得義憤填膺将顧城因辱罵一通,林溫溫腳下卻還是沒動,她整個人似乎都陷入恍惚。
“他其實……其實……”
有些話就在喉中,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空氣似乎變得愈發稀薄,讓她用盡全力才能勉強呼吸。
她不明白自己是怎麽了,為何要站在這裏,她應該轉身頭也不回得跑了才是,就如方才她離開時,對顧城因說得那樣,她不欠他的,即便是從前欠過,如今也不相欠了。
林溫溫深深地吸了口氣,逼自己徹底将視線移開,然當她真的打算就此離開時,忽然又想起一個人來。
“珍珠!”
林溫溫的眼眸在這一刻倏然亮起,好似心口的那股氣終于尋到了出口。
“不不不,我不能走,珍珠還在他手裏,我得回去……我得回去!”
眼看林溫溫要朝回跑,小厮心裏一橫,直接擡手朝她後頸用力一劈,“對不住了三娘子!”
林溫溫醒來時,眼前一片漆黑,被黑布蒙着眼,口中也塞了帕子,手腳皆被捆着,動彈不得。
只耳旁傳來車輪急促的轉動聲,和身子不住的颠簸,才讓她意識到,自己應該是在馬車裏。
昨晚的一切仿佛是一場噩夢,她渾身酸痛,腦後也微微發脹,過了半晌,才能靠着車壁慢慢坐起身來。
她身子骨向來就嬌軟,背在身後的雙手雖然捆着,但還是沒有費多少力氣,就從身上繞過腿腳,來到了面前。
她擡手将黑布和帕子扯掉,眯了好半天眼睛,才适應光線,緩緩睜開。
馬車簡陋,是那最尋常不過的樣式,甚至連一塊木板都沒有。
林溫溫沒敢出聲,低頭去咬捆在手腕上的繩頭,可當牙齒即将觸碰上繩子時,她又驀地頓住。
這繩子髒兮兮,還一股臭味,讓她忍不住眉頭皺起,滿臉都是嫌棄,幾次想要下口,又忍不住停了下來。
最後,她從身上摸出一條帕子,用下巴和嘴将帕子蓋在繩頭上,這才開始下口撕咬。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林溫溫終于将繩子咬開,也顧不得休息,連忙又把腳上的繩子也解開。
林溫溫起身撩開車簾,這一路上她只知道跟着顧誠因,根本不記路,連辨別方向的能力都沒有,她也不知這是往東還是往西,只知道馬車在山路上疾馳,跳出去逃跑的話,定得将手腳摔斷。
林溫溫慢慢挪到馬車門後,動作極為輕緩地将車門一點一點拉開,她拉一下,又停一下,生怕讓駕駛馬車的人有所察覺。
車門終于被她不動聲色地拉開一道縫隙,林溫溫一眼就瞧見那馬車夫身下放着一把刀,她連忙捂住嘴,擡起眼皮,細細打量起面前的男子。
這男子的确和昨晚帶她逃跑的小厮很像,可既然是兄長身邊的人,為何要捆她?
林溫溫忐忑不安,又将門開得更大一些,慢慢探出手想去将那把刀摸進來,結果就在她手指只差一點就能碰到刀柄時,一個猛烈的颠簸,車門狠狠朝她手臂一壓,壓得她胳膊一陣生疼,忍不住呼出聲來。
小厮連忙拉了缰繩,緩下速度,回頭看她。
林溫溫的手尴尬地在車外懸了片刻,最後連忙收進去,一把将車門合上。
小厮将馬車停在一旁,想要開門,卻被她在裏面死死拉住,“你、你……你到底是誰?”
昨晚她當真是被吓得暈了頭,只見這人面熟,就信了他的鬼話,如今細細想來,便開始後怕。
小厮在外不住地賠禮道歉,為了以證身份,他趕忙掏出腰牌,從車簾丢了進去。
見是林府的腰牌,林溫溫又詢問了他幾個問題,全部都能答對,便暗暗松了口氣。
“那你為何把我綁起來?”林溫溫語氣怨怼。
“小的怕娘子醒來以後,鬧着要回去找那顧城因,才會出此下策的!”小厮解釋道。
這倒是能說得通,林溫溫想起顧城因,忍不住又長出一口氣,終是将門打開了。
小厮一見她面,又在連連賠不是,拿出水袋和幹糧給她。
林溫溫一口吃馕,一口喝水,平日根本無法下咽的東西,今日卻嚼得津津有味,她也沒有追究的打算,畢竟這小厮顧慮的沒有錯,她昨晚的确是想要回去的。
“珍珠還在顧誠因手裏,我若是這麽走了,萬一他拿珍珠撒氣可怎麽辦?”林溫溫憂心道。
小厮道:“娘子不必擔心,小的昨晚就已經朝上京遞了消息,郎君看到後,一定會想辦法将珍珠也一并救出的。”
林溫溫卻還是不能放下心來,“這一來一回,得很久吧,萬一來不及怎麽辦?”
一個林府的婢女罷了,根本不會有人在意她,可林溫溫一直在糾結這個事情,小厮只好繼續哄她,“大郎君派出來的人不止有奴才,還有個人已經跟着頭一輛馬車,先去了臺州,若當真珍珠有事,他一定也會像小的一樣,想辦法将人救出來的。”
“真的嗎?”林溫溫擡眼看他。
雖她折騰了一宿,沒有洗漱,頭發也淩亂,可這雙眼睛實在勾人,小厮恍惚了一瞬,趕緊垂下眼道,“自然是真的,小的怎敢騙娘子呢。”
“那就好。”林溫溫終于露出笑容。
小厮害怕顧誠因的人追過來,一路便朝上京的方向疾馳,林溫溫晃得難受,也只能咬牙堅持,幾次忍不住直接将頭探出窗外去吐,甚至搖得眼發黑,馬車的速度也絲毫不減。
林溫溫身上沒有銀錢,小厮的也不算多,兩人只能尋那最次的客棧稍作休息,待緩過勁兒,便繼續趕路。
回去的一路上,小厮也斷斷續續與她說清了緣由。
畢竟是林海身邊的小厮,一開口便給林海帶了幾分美化的色彩,他所講述的林海,聰明絕頂,一眼就認出那吃面繭的女子十分眼熟。
撿到她的夜明珠後,便開始心中存疑,幾次三番前往淩雲院試探,逼那翡翠交出了林溫溫慣用的花露,随後在關試那日,又主動去尋顧誠因說話。
“那顧誠因許是覺察出來,竟用了劣質的香囊想混淆視聽,可咱們大郎君多聰明啊,立即就差小的日日守在顧府門外,小的也不是那般好糊弄的,很快就覺察出了異樣!”
小厮說得飛色舞,卻不肯細說到底是怎麽發現的異樣,實際上他在顧府外徘徊的那段時間,根本什麽也沒有發現,好幾次都告訴林海,林三娘不可能在顧府,林海卻不知為何,還是要他繼續守着。
直到顧誠因被下旨南派,他跟着馬車來到城外,目送馬車漸行漸遠,他終是松了口氣,以為日後不必再瞎忙活時,卻看到已經遠成一個點的那輛馬車,忽然停在了那邊。
小厮沒有理會,轉身要折返回去,卻是走了幾步後,又莫名覺得有些不安,便又朝馬車的方向跑去。
他好不容易趕到時,顧誠因已經坐回馬車,然車夫抽馬鞭的瞬間,貓在暗處的他看見車簾一動,一個纖細的手露了出來。
雖未看到人臉,但那只手一看便來自嬌養的娘子,肯定不會是顧誠因的。
小厮守了顧府這般久,深知顧誠因府中的女子大都是幹粗活的,他身側根本沒有親近的女子,那麽漂亮嬌柔的小手,會是誰的?
“小的當即便猜出來了!”
小厮原是想炫耀,林溫溫卻蹙了眉頭,忽然插話,“那你為什麽不回去告訴我兄長呢?”
小厮頓了一下道:“小的來不及啊,而且……抓人抓贓,沒有親眼看到是三娘子,咱也不敢随便亂說啊,好歹人家顧誠因現在也是吃皇糧的人。”
林溫溫莫名覺得哪裏不對,又問道,“那你是什麽時候知道馬車裏的人是我的?”
小厮眼神閃過一絲不自然,“就、就是昨夜,小的昨夜才知道。”
林溫溫“哦”了一聲,片刻後,又道:“那你現在和我兄長說了麽?”
“那是自然啊,娘子被救出來的那晚,就已經送了消息的。”小厮道。
林溫溫再次蹙眉,“我随顧誠因離京已有半月,車速不及咱們快,如今咱們回去也走了七八日,應該快到了吧?”
小厮點頭。
林溫溫問他,“那為何不見林家派人來迎我呢?”
按理來說,差個人快馬加鞭先送些銀子過來,讓她吃住好一些,應該不成問題啊。
小厮語塞,摸了下鼻子,片刻後才又開口:“誰人都知,三娘子已經病故……小的人微言輕,但憑幾句話,恐怕很難令人信服啊。”
“也是。”林溫溫嘆了口氣,“只有等我真正回去了,他們興許才會相信吧。”
小厮連忙應和,“就是這個理!”
可未等小厮松口氣,林溫溫又蹙眉問他,“你不是說還有一人在守着珍珠的馬車嗎?”
“啊,對!”小厮幹笑兩聲,“那是奴才的兄長,同奴才一起做事的,奴才前兩日就和三娘子說了啊!”
“是麽?”林溫溫總覺得哪裏不對,可她左思右想,又不知到底錯在了何處。
總之,不管怎麽說,如今她已經得救,且還是被她當初狠狠責罵過的兄長派人救出來的。
林溫溫在心底暗暗對老天道,她要收回從前對林海的誤解,這世上沒有比林海還好的兄長了,哪怕日後他還是如從前那樣訓斥她,她也會笑着一一應下,絕不還口了。
馬車又行兩日,終是快至上京,可小厮卻沒有将她直接送進城,而是将她帶到城郊的一處院子。
院子裏幹淨整潔,還有一個婢女似乎早已在此等候懿驊多時。
見到林溫溫,她恭敬上前,又是給她燒水,又是給她溫飯。
林溫溫覺得這婢女也十分眼熟,想了半晌才記起,這人也是林海院裏的。
婢女看見她時,還摸了眼淚,這讓覺得有些異樣的林溫溫,心裏多少放松一些。
小厮也與她道,說此處是林海特意幫她提前打理好的,讓她先安心在此處休息,一切都等林海來了再詳談。
林溫溫這一路走了十日,連衣裳都沒有換,在那破舊的客棧裏也只能簡單擦洗,她自己都嫌棄身上的味道,便也沒有顧慮那麽多,趕緊就随婢女去水房好好洗漱了一番,又換了幹淨的衣裳,吃了可口的菜肴,一覺便睡到了第二日晌午。
林溫溫渾身像是散架一樣,在床榻上躺了許久都沒有起身換衣。
直到那婢女跑進來告訴她,林海已經到了,就在正堂候着她,林溫溫這才一骨碌就爬了起來,連忙換好衣裳,發髻都沒有細梳,只随意挽了起來,就提着裙擺朝外跑。
她推開廂房的門,看到正堂的門檻處端立的林海,林溫溫頓覺一股酸意直沖鼻根,眼睛也漲得難受,她直直撲進了林海懷中,嗚咽着喊他,“兄長!嗚嗚嗚……”
大顆大顆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打濕了林海的衣衫,他下意識擡手想要将她環住,卻在手臂即将收緊的時候,猛然頓住。
他手掌慢慢握拳,緩緩落下,輕蠕幾下并未出聲的雙唇,在片刻後,終是如往常一樣,板着臉厲聲開口:“哭哭啼啼像個什麽樣子,快随我進屋!”
從前聽着就刺耳的訓責,此刻仿若是最動聽的聲音,林溫溫沒有垂眸委屈,反而朝林海傻傻地笑了起來。
林海又瞪了她一眼,林溫溫才趕緊擡袖抹淚,跟着他朝屋裏走去。
屋中的四方紅木卓上,放着剛做好的飯菜,四菜一湯,也都是林溫溫從前愛吃的那些。
她沒想到兄長會這樣細心,再一次又對從前對他的誤解而産生愧疚,免不了又是一陣感動,正要擡袖抹淚,又聽一旁落座的林海訓道,“你沒有帕子麽,怎麽這般粗俗?”
從前的林溫溫自然只用帕子拭淚,可這一路上,她貼身帶的那條帕子,只三兩日就髒得不成模樣,早就被她扔了,後來這幾日,她都是用袖子擦,或是直接用手背抹。
聽到林海訓責,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不需要那樣艱苦了。
一旁的婢女趕緊就遞了幹淨的帕子給她。
看到她松散的發髻,林海意識到她方才沒有洗漱,是直接沖出來的,便想讓她先回去洗漱,再出來用膳,這是最基本的禮儀,怎麽能忘。
可當他視線落在林溫溫身上時,他的話便哽在了喉中。
林溫溫曾經那烏黑發亮的一頭墨發,如今晦暗幹澀,還有些發毛。
她那吹彈可破的肌膚,雖還白淨,但一眼便能看出不如曾經細膩。
在看她拭淚時露出的一節手腕,細到幾乎稍一用力就能折斷時,林海的眸中也起了酸意,到底還是将那些話咽了回去。
長幼有序,按照家規,林海為兄,他不動筷子,林溫溫也不能動,他長出一口氣,慢慢收回視線,提起筷子開始用膳。
林溫溫早就肚子餓了,見林海在夾菜,才連忙收起帕子,開始用膳。
用膳時林溫溫有好多話想問林海,但一想到他可能會責她不該在用膳時說話,便一直忍着,直到用完膳,她規規矩矩端坐着擦拭唇角,以茶清口。
等飯菜被撤下,屋中只剩他們二人時,林溫溫才開口問他,“兄長為何安排我住在這裏,我什麽時候可以回家呢?”
林海靜靜地呷了口茶,視線落在她身上,眸光有一瞬的恍惚,然很快,他便收斂神色,帶着從前那般審視的神情,板着臉看向林溫溫,“他有沒有碰過你?”
林海沒有點名道姓,但兩人都心知肚明,他在說的是誰。
這句話出口的瞬間,林溫溫那期待又疑惑的眸光也跟着暗沉下來,周遭的氣氛也在這一刻好似凝固般陷入沉寂。
許久後,林溫溫眼眸重新擡起,寬袖中被她掐紅的手指,終也是跟着緩緩松開。
“沒有。”
她回答的斬釘截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