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他們憂心你◎
望煙樓中, 珍珠一直守在林溫溫身旁,與上一次不同,這次緊張的是珍珠, 而非林溫溫。
林溫溫甚至在顧誠因離開的時候, 都沒有站在窗旁去看,只坐回桌旁, 半趴在矮案上,枕着一只胳膊,望向窗外。
這個動作她保持了許久。
珍珠以為她也在擔心,便湊到她身側,将嗓音壓得極低,用那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音量, 道:“三娘放心,便是二爺看不出來, 夫人也一定看得出來, 郎君身上的香囊,可是夫人最喜歡的那個樣式。”
林溫溫對這一點也絲毫不會懷疑,當初她學這款樣式的時候,為了讨馮氏歡心,她練了很久才學會, 馮氏當時看見她繡出的成品, 驚得話都說不出來。
這款香囊, 整個上京都沒有幾個人會繡,她娘一定能認出來,應該說, 一眼就能認出。
可林溫溫只悶悶地“嗯”了一聲, 半晌沒有說話。
許久後, 才壓聲道:“你說……如果爹爹知道了,會當場和他翻臉嗎?”
會不會直接差人将他拿下,把他送去官衙,或是将他送到宗族,又或是一紙禦狀告到聖上面前,又或是……
林溫溫想不到顧城因還會面臨什麽樣的懲戒,只眼眸低垂,莫名有些發堵。
珍珠低聲道:“老爺可是禦史臺的人,別看他雲淡風輕,做起事來不會馬虎,他若是看出端倪,定不會輕易放過顧郎君,至于咱們夫人……”
珍珠眼睛眯起,咬牙道:“更是不會放過顧郎君!”
林溫溫的性子便随了馮氏,骨子裏就有股潑辣勁兒,若讓馮氏認出顧誠因的裝束是出自林溫溫之手,根本不容确認,便極有可能不管不顧,直接沖過去将顧誠因一頓抓撓。
想到這些,林溫溫吐出一口冗長的氣,她終于肯坐起身,喝了口水,臉上讓珍珠去拿針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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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不解,能做的都已經做了,今日只要顧城因在二房露面,她和三娘一定會得救,已經沒有必要再做什麽繡活了。
“娘子,這是要做什麽呢?”珍珠問。
“還欠他兩條真絲的帕子。”林溫溫垂眸道。
此時,顧府的馬車已經停在林府門前。
林府外張燈結彩,石階上下滿是燃放過的爆竹片,鞋靴踩在上面發出一陣咯吱聲。
在林府八年之久,顧誠因若要出入,幾乎永遠都會走那最偏僻的一道側門,除去放榜那日,出來迎泥金帖子以外,這應當算是他第一次走林府正門。
守門的仆從看見他,立即将門打開,恭恭敬敬朝他行了一禮,請他入府。
氏族大多還瞧不上顧誠因,覺得他毫無根基,便是考得功名,日後的仕途也未必可期,即便他能得以重用,又能如何,頂破天與那謝宰相一般,照樣比不得他們高貴。
可在尋常人眼中,門第家世可以傳承,但狀元郎卻不能,那是顧誠因寒窗苦讀,沒有半分弄虛作假,完全憑借他自己真正的本事得來的,這樣的人更值得尊重,甚至于,他們已經将顧誠因視為了榜樣,拿他的事來激勵更多寒窯學子。
管家出來迎他時,态度也是顧誠因從未見過的恭敬,從門廳到正堂,一路上凡看到他的仆從,皆會朝他行禮。
顧誠因也如從前一樣,微微颔首,不傲不驕,神情淡漠。
張氏還是不待見他,簡單客套幾句便稱身子乏,被嬷嬷扶着下去休息。
顧誠因原本也只是走個過場,也打算早去早回,林郁卻要和他說話,所說之事還是關于年後的關試。
林郁沒有藏着掖着,将自己所知的重點都說予顧誠因聽,到最後,他還提醒顧誠因,在言辯時,務必要多提兩句宋先生的話,以宋先生的名望,他所言必當更加有說服力。
表面是如此,實則顧誠因心中明白,林郁是在點他,讓他不要忘了林府的恩情。
今上打壓氏族,愈發明顯,《氏族志》中雖沒有林氏,可又有誰會真的以為,林氏不在五姓七望中,光看去年上門說親者,都快要将林府門檻踩破,便可得知,所謂《氏族志》,除了強制不讓氏族通婚以外,并沒有起到旁的作用。
然顧誠因是皇上欽點的狀元,還未入仕便有禦賜府邸,明顯是日後想要重用顧誠因的意思。
這些林郁全部都看得出來,如今林氏到了林海這一輩,只他一個進士,若再得聖上打壓,能否順利通過關試都成了一個問題,就算勉強通過,也不會謀得什麽好職位。
所以,林郁想要拉攏顧誠因,想等他羽翼未豐時,便将他與林府徹底捆綁在一處,不管日後是否還會打壓氏族,至少有他在,林家便多一份穩妥。
顧誠因拱手應是,卻不會當真這樣做。
外人眼中,皇上看重他,才賜府邸給他,實則面聖時,皇上三言兩語,便已經表明,他想讓顧誠因徹底與氏族分割開來,顧誠因若真想仕途可期,自然不能多與林氏往來。
當初宋先生是林郁親自請出山的,可謂是滿城皆知,若顧誠因當真關試時,提及宋先生,考官定會立即想起林氏,那在給他分配官職時,自然也會考慮到顧誠因背後的林氏。
今上之前,背靠氏族,更有利于加官進爵,然如今,氏族只會成為他的拖累。
這一點,氏族中人很少有人看得出,便是看出,也不願相信,林郁便是如此。
從主院出來,顧誠因又去了清書院,見了林修與盧氏,又是林修留他說話,待說完,便讓林海送顧誠因去淩雲院。
林海從前便不喜歡顧誠因,如今莫名的對他更加厭煩,淩雲院在何處,顧誠因又不是不知道,父親讓他來送,明顯是想讓他和顧誠因多去攀談,拉攏關系。
林海不願,也不想,一路上與顧誠因皆沉默不語,直到快至淩雲院的時候,有一道偏宅的長廊,林海不由與他湊近了些,他眉心忽然蹙起,望了眼顧誠因,眸中閃過一絲不确定的疑惑。
随後,他故意朝顧誠因身側近了兩步,鼻翼不可察覺地動了幾下,遂皺眉更深。
顧誠因沒有看到這一幕,卻是知道他莫名其妙朝自己靠來,他最不喜歡與人接近,便不動聲色移動步伐,再次與林海将距離拉開。
淩雲院外的仆從見到他,也是恭敬的引他入內。
林海目送他離開,站在原地許久未動,也不知在想什麽,身旁小厮喚了他好幾聲,他才恍然回過神。
“你有沒有聞到?”他問身旁小厮。
“聞到什麽?”小厮不解。
林海道:“就是顧誠因身上的那股味道,很淡,但是……”
但是極為熟悉,讓他下意識就會想到一個人,可那個人此刻應當就在眼前的院裏,在那床榻上奄奄一息才是。
林海望着淩雲院,又是許久的沉默,到最後只沉沉地嘆了口氣,垂眸離去。
顧誠因以為,林信與馮氏因林溫溫的事,定會悲傷憂愁,卻沒想到,還未進正堂,便聽見堂中傳來一陣歡笑。
林信知顧誠因來了,連忙命人開門迎他。
上一次兩人見面,還是在顧府,顧誠因對林信說的那些話後,林信并未全信,暗地又派人去查了一番,什麽也沒有查出,如今見到顧誠因,他心裏多少是有些愧疚的。
一來因為自家的女兒,竟貿貿然托顧誠因逃婚,二來,是他用小人之心揣測了顧誠因。
如今兩人再見面,林信明顯比之前要對他親厚許多,将他迎進屋,又令人去沏茶端果子。
屋裏有個滿地跑的小郎君,約摸三歲,顧誠因從前未曾見過,但想來也許是哪個親戚家的孩子,過年來林府做客,一道跟過帶來的。
這孩子是個好動的性子,看見顧誠因的時候,他愣了一下,随後直接就撲了過來,抱着顧誠因的腿,笑嘻嘻道:“好看、好看!”
顧誠因僵在原地,沒有推他,也沒有說話,神色微凝。
馮氏嗔笑,趕緊招呼李嬷嬷将他拉開。
林信揮揮手,示意李嬷嬷将小郎君帶下去玩。
很快,屋中靜下,顧誠因依照禮數,給二人拜年說吉祥話,備好的禮也在一進門時,就交給了仆從。
林信大多時候都不會對馮氏隐瞞,顧誠因與他說得那些話,馮氏後來也全都知道了,與林信一樣,起初不信,後來不得不信。
她嘆了口氣,一想到林溫溫,眼尾有些發紅,“元正日合該熱熱鬧鬧才是,顧府冷清,你若無事,留下來吃頓晚膳再回去吧?”
顧誠因望着面前這二人,腦中又想起了方才那個小兒郎,莫名生出了一陣煩躁感,他沒有應下,而是問道:“三娘身子如何了,可有好轉?”
馮氏與林信互看一眼,同時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這便是不好的意思。
顧誠因知道會是這樣的答複,他稱不想叨擾,打算起身回府,可忽然聽到旁間隐約傳來了一陣啼哭,很快,便有一嬷嬷過來禀報。
“馮夫人,小娘子她醒了,哭着鬧着要見你呢!”
馮氏臉上剛生出的哀愁,瞬間被急切取代,她也顧不得和顧誠因多說,只道要去照顧孩子,便起身就随那嬷嬷走了。
顧誠因生出的那股煩躁感愈發加重,那隐隐的猜想似乎又多了幾分确信,不等他開口詢問,林信先嘆氣道:“三娘這次怕是……”
林信有些說不下去,側過臉緩了片刻,才開口與他解釋。
原來馮氏得知林溫溫是自己出逃以後,便一病不起,眼看愈發消瘦,整個人都快支撐不住,張氏雖然對這個兒媳的家世不滿,可到底得知這麽多年二房無子是因為林信的緣故,便也放下了多年的芥蒂,她來看望馮氏時,便提議從宗族的旁支過繼一雙兒女,既給二房添了子嗣,又能算得上是給久病的三娘和馮氏來沖沖喜氣。
其實,事到如今,張氏和林郁都已知曉林溫溫失蹤一事,惱怒歸惱怒,解決問題才是頭等要事。
林溫溫尋不到人,稱病也不是長久之計,更何況對于林氏而言,名聲才是最重要的,她一個未出閣的女娘,私自逃婚,一走便是好幾個月,若這當中有了閃失,林氏的名聲自然會受損。
這些林郁都與林信說過,可他卻總說再等等,帶着那最後的希望,繼續派人暗中去查林溫溫蹤跡。
可林溫溫就如同人間蒸發了一樣,如何都尋不到,眼看馮氏也跟着病重,林信終于松口應下。
馮氏起初不願,任何人都比不得她親手帶大的三娘,那是她十月懷胎生出的孩子,是她一點一滴拉扯而大的,她握着林信的手,說什麽也不願再養子嗣。
可當那兩個孩子被帶到身前,尤其是那個一歲多的小女娘,李嬷嬷找出來林溫溫曾穿過的衣裙給她,又梳了林溫溫兒時最喜歡紮的羊尾辮,馮氏看見她時,如何能不動容。
她将這走路搖晃的小女娘抱在懷中,哭了許久。
在這日之後,她一掃陰霾,身子逐漸康複,臉上愁容也因兩個孩子而消散。
然而這些詳情,林信不會告訴顧誠因,他只對他說,這兩個孩子是從宗族過繼到二房來的,日後便是二房的子嗣,至于林溫溫,不必細說,顧誠因也聽得明白。
估摸出了正月,林家三娘便該下葬。
這些都在顧誠因的預料中,早在許久前,林溫溫試圖用林府來逼他放走她時,他就曾說到過,林溫溫最終的結局,會是“病逝”,可他沒有料到,這一日會來的這樣快,更沒有料到,在女兒還未下葬前,二房便已尋到新的子嗣來取代。
也許這就是氏族名門,永遠以名聲威望為重。
顧誠因心中一片冷然,他起身拱手,離開林府,很快就乘馬車回到了顧府。
與離開時一樣,他先進主院,将一身衣裳全部換下,重新穿回林溫溫給他挑選的那套衣袍,又将蹀躞帶上的那些東西,全部系回原處,連系帶的手法,都是學着林溫溫的手法來系的,确保每一處都與離開時一模一樣,他這才提步朝百花園走。
來到望煙樓,顧城因推開門,林溫溫正拿着針線認真做繡活,聽到門聲響,她動作頓時停住,緩緩朝門口看去。
與想象截然不同,他沒有半分愠色,也未見絲毫狼狽,他衣衫整齊,面容清俊,微沉的眉眼下,唇角輕輕勾起,“溫溫,我回來了。”
林溫溫僵愣地望着他,直到他來到她面前,她還未回過神。
“溫溫?”顧城因跪坐在她身旁,又輕輕喚了一聲。
林溫溫略微回神,眸光依舊怔怔,“你、你……你可去見了……”
“我去了,見到了二伯父與二伯母,他們二人氣色不太好,沒有多留我。”顧誠因說着,将針線從她手中拿出。
林溫溫猛地吸了口氣,鼻根開始酸脹,一開口,聲音也能聽出明顯的顫抖,“那、那他們可與你說了什麽?”
顧誠因握住她的手,掌心慢慢收緊,頓了半晌,才低低道:“他們很憂心你的病情,似是不想與我多說,只略微客套,便請我離開了。”
“我娘……她也沒有說什麽嗎?”
淚珠從眼尾滑落,林溫溫望着顧城因腰間的香囊,視線逐漸模糊。
顧城因知道她為何流淚,也知道她到底想問的是什麽,可他騙了她,他們也負了她。
手背上落在一滴眼淚,顧城因心口似乎又出現了那只大掌,握住了他的心髒,随着她眼淚不住下落,大掌也愈發收緊……
他仿佛聽到那小郎君沖他笑,還有小女娘在旁間哭鬧的聲音……
顧城因雙眼緊閉,再次睜開時,他神情淡漠,只冷冷道:“沒有,他們什麽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