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北柴請車(二)
北柴請車(二)
姬蓉大軍一路破城,很快到了葫蘆口。
為防敵軍從側翼突襲,北柴提議,攻打三山城的同時,進攻容國北側的交通中心——紫帝峽。
于是,兵分兩路。
姬蓉率兵五萬攻打累卵之勢的三山城,北柴率兵二十萬,攻打重兵把守地勢險要的紫帝峽。
照事前的估算,三山城易攻難守,十日之內必定拿下。紫帝峽乃是皇城以北的必經之地,朝廷也會嚴防死守。二十萬兵力加上北柴的排兵布陣,二十日拿下也不成問題。
然則,紫帝峽攻打得十分順利。順利到,北柴三日便破了城。
城門大敞,殘破的城牆下堆疊着士兵的屍體,一條斷臂被馬蹄碾着在地上翻滾,畸形的頭盔挂在頂部的纓槍上,半具屍體被長槍插進峽谷的巨石,鮮血染紅紫帝峽城頭金字,一切都無聲地發生在刺眼的晌午陽光中。
一輛戰車停在城門前,車簾掀開,下來一個滿頭銀發的女子。墨色長袍包裹着瘦削的身子,淺灰雲紋對襟外衫被烈風高高揚起,肆虐地告訴她,峽谷即将發生的兇險。
睿智的眼眸将眼前的斷壁殘垣掃了一圈,目光落到屍山,每一個士兵皆滿臉皺紋,有的甚至鬓發霜白。
“衛杉。”她立即喚來先鋒将軍。
衛杉趕緊上前:“末将在。”
“守城的士兵皆是老弱病殘,我覺得不對勁。抓幾個俘虜問問,文差在哪。”
“是。”
衛杉随即跑向俘虜營,北柴緊接着下令:
“楚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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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将在。”
“檢查城中糧倉,若糧倉虛空,必是空城。此乃文差之奸計。”
“是。”
随後,轉身面向身後大軍,高擡手臂一揮:
“傳令下去——三軍就地休整,待查明城中異樣方可入城。”
“是!”
衛杉跟楚宏都是精明強幹之人,很快便回來複命。
“禀軍師。城中糧倉頗豐,米糧也是尋常品種,未有異樣,吃一個月不成問題。”
軍糧沒有問題,但俘虜那頭,卻有情況。
衛杉回來的時候頗為焦急:
“軍師,那些俘虜說,紫帝峽的守軍已出城半月,還帶走了兩個月的糧草。”
換言之,文差行軍之前,特意充實糧倉,準備了三個月的軍糧。
北柴的心裏落下一錘,好看的眼睛凝起,問:
“可有交代去處?”
“沒有。問了一圈都不知曉。有個勤務兵說,這次行軍是文差秘密進行的,只有中軍營帳的将軍才知情。”
半空降下烏黑的密雲,厚重且晦澀地壓在胸口,心髒宛如面鼓,稍微落下一顆石子,便撞出驚天動地的駭人巨響。
衛杉百思不得其解,問道:
“軍師,紫帝峽是皇城最後的關口,文差不在這裏布防重兵,會去哪裏?難道是回撤皇城華泱,以那裏作為最後的生死之戰?”
楚宏也覺得奇怪:
“可他還留了一個月的糧草。若要回撤,應當全部運走才是,何以便宜了我軍?”
嚓!
細針穿過燭臺,吹滅了靜态燃燒的火焰。
北柴的眼珠刺痛:“不好。”
話音剛落,負責勘察敵情的姬素玉便飛馬而來:
“報——軍師!城外以南十裏發現大隊人馬,從皇城方向而來,估約十萬人!”
“什麽!”
“怎麽可能?”
“我軍都已破城,文差為何去而複返?”
“我軍二十萬,他那十萬還想攻城?”
将士們七嘴八舌議論一通,猛一轉頭,卻發現北柴面如缟紙,睿智的眼睛瞪圓,嘴唇緊閉,單薄的身子幾乎被風吹倒。
婢女長安連忙将她攙扶:“軍師,您怎麽了?”
衆将士也都上前:“軍師,怎麽了?”
“可是身子不适?”
“是否軍情有誤?”
北柴抓着長安的手臂站穩,再擡眸時,眼眶被飛進的砂礫砸得通紅,命令道:
“衛杉,命你即刻率領二十萬大軍營救主公,不得有誤。”
衛杉一頭霧水:“營救主公?三山城宛如破紙,一捅即破,主公何須我們營救?”
心跳在風聲鶴唳中加速,北柴加快語速:
“這是文差的計謀!他這一仗,為的就是在三山城伏擊主公!紫帝峽的守軍加上其餘各部人馬,文差手裏起碼十五萬,加上他善用詭計,我在明,敵在暗,主公手裏的五萬人馬不是他的對手!”
這麽一分析,将士們終于明白原委,衛杉連忙說:
“我這就去集結大軍,這紫帝峽不要也罷!”
北柴卻拉住她:“不可。”
“軍師何意?”
“如若棄城,那麽,皇城方向來的十萬敵軍必定趁勢追擊,彼時就算大軍跟主公彙合,也會被前後夾擊,成困獸之鬥。依我之見,我留守紫帝峽,衛将軍,你率領大軍前去。”
“那留下十萬人馬,與軍師一同守城。”
“不,二十萬,你跟楚将軍悉數帶走。”
“什麽!”
“目前尚不知文差在哪裏設伏,你與楚将軍兵分兩路,一路壓上三山城,一路奔襲葫蘆口到三山城的必經之地。”
“援軍十法”北柴早與中軍營帳的将軍們講過,知道如何運用最少的兵力、最保險的方法營救目标。
但,倘若二十萬大軍皆去營救姬蓉,那麽,紫帝峽便是一座空城。
“軍師,你同我們一起走吧!”衛杉抓住她的手。
“我留下,牽制敵軍。”北柴主意已定。
“可敵軍足有十萬!”
“我自有辦法。”
“軍師!”
“這是軍令!”
如果只能保全一個,北柴一定保全姬蓉。
衛杉滕然紅了眼睛,她知道北柴的脾性,一旦決定的事情,誰也無法撼動。猛然跪了下去,額頭重重磕到地上。
“軍師!請軍師萬萬珍重!末将救出主公後,必火速馳援,趕來救你!”
北柴兩手将她扶起,清瘦的手搭上肩膀的盔甲,“衛将軍,刻不容緩,啓程吧。”
衛杉狠狠用手背擦了兩下眼睛,舉起手中長槍,朝集結完畢的大軍高聲一喝:
“全軍聽我軍令!啓程——”
于是乎,二十萬大軍速速離去,一路趕往三山城,一路趕往葫蘆口。
而從皇城華泱出動的十萬人馬,在快馬加鞭之後,終于在午後抵達紫帝峽。
帶兵之人名為梁越,是文差舉薦的得意門生,靠着一封紙上談兵的布陣圖搏了個中丞的職位。
“梁将軍,太傅大人的命令只有‘見機行事,活捉北柴’這八個字,說也沒說明白,什麽才叫‘見機行事’啊?”副将百思不得其解。
梁越扶了扶比腦袋大一圈的頭盔,年輕的眼睛充滿疑惑:
“我也不知。這紫帝峽本來守軍十五萬,老師為何全都撤走了?北柴手下的二十萬兵馬往城裏一站,我還怎麽活捉她?”
“太傅不是說,北柴的二十萬勢必會去營救姬蓉麽?大軍一走,紫帝峽就是座空城,還不是信手拈來?”
“你懂什麽?北柴此人,心機最為深沉,我朝多少能征善讨的将軍死在她的算計之下,你又不是不知道。萬一大軍沒走,來個請君入甕,我們這十萬大軍豈不白白給他們殺?”
“将軍言之有理,這十萬人馬乃是皇城禁軍湊出來的,可千萬不能出差錯。”
二人幾經商議不定,大軍已經停至紫帝峽城池南門。
梁越派士兵前去叫門宣戰,但城中悄然一片,連支箭羽也沒有射出來。
“怪哉......”梁越暗道不妙,“北柴又在耍什麽詭計?”
疑惑之間,沉重的城門緩緩打開,寬度從一條縫,到一條手臂,再到一條路,兩側大敞。
黃沙彌漫,白日高懸,一抹清麗的人影從城門內走出,沉着穩定地往前邁開,經過吊橋與護城河,在烏泱泱的十萬大軍之前停下。
她銀發如瀑,面色如月,灰色長袍被東風吹得高高揚起,風骨勝似畫中仙人,不屬凡間——
那是北柴,名動天下的謀士,義軍麾下的軍師。
孤身一人,面對十萬大軍。
“梁越将軍,久仰大名。”
她神色坦然,甚至挂着從容微笑。
梁越一驚,在馬背上悄然攥緊缰繩:“你認識我?”
北柴接着道:“梁将軍是太傅的得意門生,天下誰人不知?梁将軍素來效命于朝堂,此次踏出皇城,想必是來擒我的吧?”
梁越奇怪:“你不害怕?”
北柴淡然:“我為何要怕?君子成人之美,我願意成全梁将軍,立一大功,光宗耀祖。”
梁越心中警鈴大作:“北柴,你有何陰謀?”
北柴搖晃着手裏的玉折扇:“在下沒有陰謀。何況,我只是一個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能做什麽呢?”說着,朝大軍後方望了眼,接着問,“将軍可有囚車?”
“有。”
接着,北柴拔高音量,朝中軍的方向大呼:“勞駕,還請把囚車運上前來。”
梁越跟副将交換了一下眼神,越想越不對勁,遲鈍地擡了下手,讓士兵把囚車推上來。
那車六面為籠,置于一架戰車鐵板上,左右兩個車輪,由兩個士兵一同運輸。
随後,發生了讓所有人瞠目結舌的一幕——北柴自己打開囚車的車門,自己鑽了進去。
進去之後,還體貼地問:“梁将軍,可有門鎖?”
梁越懷疑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麽?”
北柴寬容地解釋:“不上鎖,萬一我逃了怎麽辦?還是上個鎖,把這囚車封起來,這樣保險些。”
至此,梁越的心防終于出現裂紋。
他不清楚北柴這麽做的目的,但孤身涉險,自請入囚車,還問敵方将領要鎖,這事上下五千年都未曾發生過。
猛然回首,望向城門大開的紫帝峽,只見黃沙騰騰翻滾,烈風吹得砂石飛卷,砰砰地撞擊着城門。呼——呼——城門之內,疾風穿過高聳幽深的巷路,發出呼嘯悲鳴的,堪比蛟龍咆哮的聲響,似下一刻就有猛獸從裏面鑽出。
須臾之間,梁越俨然頭頂冒汗。
北柴不可能作繭自縛自己鑽到囚車裏給他擒,有且只有一個可能——那二十萬兵馬沒有出城,全都藏在這城門大敞的紫帝峽中。一旦他中計,馬上就會被二十萬鐵騎踏成泥漿!
“撤!撤——”
想通這一層後,梁越立即撤兵,連拖囚車的士兵也跟着回撤,一溜煙跟着跑遠,逃命一般。
嗡嗡嗡......
十萬人馬呼嘯離去,地面的震動随着飄落的黃沙一起逐漸走遠。天地重歸安寧,婢女長安帶着幾個親信跑出城門,打開北柴的囚車。
“軍師!他們走了!”
“軍師妙計安天下!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軍師神機妙算!那梁越乃是鼠膽之輩,斷不敢攻城!”
一行人七嘴八舌說個不停,唯只長安隐忍眼淚,攙扶着北柴從囚車裏出來,哽咽道:
“軍師,您受苦了......”
北柴喉間腥甜,一口血液就要湧出,但眼眸一凝,是一圈同她一起經歷生死無條件信任她的親信,于是強忍着咽了下去,朝長安淡然一笑:
“無事。”
此戰雖未真槍實戰,卻是傳頌千年的軍事博弈,在坊間廣為流傳。
過後,人們将這一戰總結一典故——北柴請車。
歌頌北柴只身赴險,巧妙運用空城與囚車的雙重障眼法,以退為進,迷惑敵軍,從而不動一兵一卒讓敵方撤退。保住城池的同時,将更多的兵力援助身陷囹圄的姬蓉。
另一廂,文差出其不意,的确在暗處埋伏後殺得姬蓉措手不及。兵力懸殊之下,義軍被洶湧的敵人沖散,姬蓉不幸負傷,被擒至三山城關押。人人都說,太傅雖老,但七旬的身子最後一次為大容帝國燃燒,卻是熱烈璀璨。
只是,入城那日,傳信兵帶來飛鷹傳書,送至文差手上。
“報——禀太傅!梁将軍行至紫帝峽,未有攻城!”
蒼老的身子發出猛烈咳嗽,文差在勤務兵的攙扶下顫抖地站起,聲音滄桑,宛如腳踩秋葉:
“不可能。哨兵來報,北柴手下的二十萬大軍已經啓程,明日就到三山城,紫帝峽分明空城一座。”
傳信兵兩手呈上書信,聲音弱了下去:
“北柴詭計多端,自請鎖入囚車,梁将軍生恐有詐,便原路返回,退回華泱。”
“那北柴呢?北柴抓住沒有!”
文差的眼珠爆出紅血絲。
“沒,沒有......梁将軍怕中計,所,所以,把她放了。”
轟——
一道驚雷從半空劈下,大地裂開猙獰的裂縫,黑煙從裂縫裏蹿出,烈火随即噴射,燎原千裏。
“嘔——”
蒼老的身子發出一聲髒腑爆裂的嗚咽,一瞬間,鮮血破口而出。滄桑的眼睛瞪得溜圓,顫抖的胡須如幹枯樹根,随後,如破布般急急落下。
“太傅!”
“将軍!快來人啊!來人!”
“文大人!軍醫?軍醫在哪!快傳軍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