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北柴請車(一)
北柴請車(一)
上官渡一戰,城破牆潰。
錦繡的遺言激發了衆人的鬥志,須臾之間,震耳欲聾的馬蹄聲如泛濫洪水,城牆震動,大地顫抖。翻滾的旌旗之間,姬蓉大軍如猛獸下山一般沖破城門,将士們嘶吼咆哮,目眦盡裂,在浴血間揮動兵器,誓要為錦繡報仇。
勢如破竹,一路斬殺。
文差被部下護送棄城而逃,姬蓉很快扣下城中七萬俘虜,安排後事。
在硝煙彌漫的空氣中,城牆燒焦的“文”字旗倒下,冉冉升起“蓉”字旗,幾經翻滾,吹破半空黑雲,初見天日。
那時剛剛破城,城門周遭一片混亂,地上橫屍遍野,東一胳膊,西一頭顱,盔甲兵器在泥土裏胡亂插出紅色的框架,似死囚身上千瘡百孔的釘子。
殘局要收拾,戰況也要跟進。
北柴召集所有部下安排軍務:
“衛杉、姜蘭。命你二位攜兩千将士修葺北門,務必要在天亮之前完工。
趙英、東方鵬。命你二位接應拔寨隊伍,随後将軍營之糧草悉數運進上官渡,盤點糧草數量,稍後上報。
姬素玉、徐青山。命你二位負責城外十裏探兵,以狼煙為號,若見朝廷大軍的影子,立即來報。
軒轅葵、牛松。命你二人統領管束俘虜,我軍一向善待俘虜,只要他們願意歸順主公,主公必将其視為自己部下。但若不服管束,心存歹念,我将以軍師之名代替主公清理門戶。
寒花子,命你統計此戰将士傷亡、兵器折損,一個時辰後上報于我。”
任務安排完畢,人群中窸窣有人說,楚宏将軍不見了。
北柴沒有意外,只是淡淡垂眸,劃過悲切:“楚将軍另有任務,已派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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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亂剛止,姬蓉在校場高臺召見城中所有官員商賈,再外一圈,是前來圍觀的百姓。
雪銀盔甲沾滿鮮血,紅袍披風在高處的大風高高揚起,姬蓉單手側抱頭盔,分腿伫立,如雕像一般巋然沉穩。
“我乃義軍首領姬蓉,今日攻至上官渡,攪擾百姓居業,屬實愧疚。然,當朝昏君視百姓為草芥。為建行宮增收賦稅;南方洪澇瘟疫泛濫,竟下令屠殺百姓;此外,其誅殺功臣、迫害良将、寵奸廢忠,樁樁件件更是數不勝數。
故,姬蓉不得不為民請命,推翻昏君之□□,還大家一個安居樂業之天下!”
古代生存條件破差,身為普通百姓,無非想居能定所,食能果腹。
一個優秀的首領,不光要會打仗,還要學會安撫人心。姬蓉表明自己不會危害百姓,亦不會像文差恐吓的那樣破城就會屠城,衆人稍稍放下心來。
随後,身為軍師的北柴往前幾步,與姬蓉并肩而立,補充道:
“聽聞,文差守城時,縱容軍隊搶糧,導致城中百姓食不果腹。今日,我家主公帶軍糧入城,将軍糧分與百姓。望諸位知我家主公愛民之心。”
一來二去,百姓總算放下戒心,紛紛跪下:
“多謝主公!多謝主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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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長安在收拾錦繡的遺物時,找到一件男人的中衣。
那衣裳原本破了,錦繡在胸口縫合的位置繡了兩個字“錦繡”,那是她替楚宏縫的,本要在他練成重箭那一日交給他的。
“主公,我這一生,是不是注定與妹妹無緣?”
短短一日,長安憔悴了許多。
“長樂去年沒了。我好不容易才與錦繡結拜成姐妹,轉眼她也沒了。”
姬蓉寬慰她,說:“這世道本就聚少離多。所以,我們要帶着她們那份活下去。”
長安抹去眼淚:“我會的。”
至于軍中突然消失的楚宏,北柴并未給他軍令,因為楚宏自己想的,與北柴和姬蓉想的,是同一件事——安葬錦繡。
那天,楚宏将錦繡的屍身帶去了上官渡城郊的那一片朱砂梅林。将緋紅衣袍的錦繡,葬在了落紅翩跹的梅林。
【錦繡,你......見過朱砂梅嗎?】
【沒有。】
【朱砂梅是梅花裏顏色最正的品種,比新娘的紅蓋頭還要紅,很多人用來求姻緣,等我們攻破上官渡,我帶你去看,好不好?】
【好。】
遙遠的回憶飄回腦海,半空,少女嬌羞的歡笑若隐若現,混着男人壓低的嗚咽聲,傳到梅林深處,落下史詩中紙短情長的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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穩定城中局勢,姬蓉算是徹底将上官渡——這座北部最大的城池啃了下來。
一行人浩浩蕩蕩踏進城中的将軍府,北柴幫她卸下盔甲,發現中衣破了一道口子。
“怎麽這麽長一道口子,可是傷了?”北柴的動作輕柔下來。
姬蓉揮舞兩下手臂展示給她看:“沒事,大概是殺陣的時候動作太大,線頭崩開了。等下交給錦繡,她手那麽巧,肯定——”
話到一半,硬生生僵了下來。眉飛色舞的眼睛似卡頓零件的器械,冰封萬裏,陡然潰散。
錦繡已經沒了。
那個永遠笑盈盈的,帶着春風和金色陽光的姑娘。
沒了。
喉嚨口滾了一下,姬蓉啞然。
英氣的烏眉擰起,雙眸褪去鋒利,漫上水紋。姬蓉一生要強,哪怕當初一個人在邊城被追殺時也未哭過,但如今,心口那股苦澀似乎滴入池塘的墨水,迅速膨脹蔓延。
僵在半空的手臂落下,咬着口腔內側的細肉擰過頭去,那道大臂破開的口子支出一截衣料,赫然刺眼。
腰間一緊,被一雙手臂輕輕環住。鼻尖傳來發香,柔軟的身子貼入懷中。
姬蓉用力回抱單薄的身子,将披風勒出手臂的線條,脊背蜷縮,下巴伸進頸窩,嗅着鼻尖的發香。
一雙颀長的人影交疊着擁抱,許久許久,姬蓉才終于又開口:
“錦繡的母親,是被她父親打死的。”
她一點一點道出錦繡的生平:
“容國有一道法例,凡是妻子紅杏出牆,丈夫可随意處置,不必報官。錦繡的父親想攀附商賈小姐,又不願休妻落一個摒棄糟糠之妻的名聲。便冤枉錦繡的母親偷人,活活打死了......北柴,殺人的名聲竟然比休妻的名聲好,你說可笑不可笑?”
錦繡死前,對姬蓉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你要為我娘讨回公道。為天下女子讨回公道。
北柴安撫地一下一下撫摸她的脊背,緩緩道:
“天會亮的。”
天會亮的,在她們披荊斬棘的盡頭,會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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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破上官渡之後,義軍勢如破竹,一連拿下十一座城池。不少守城官不戰而降,開門恭迎大軍。
文差深知不妙,知道在正面戰場無法戰勝姬蓉,便派出殺手組織“紅弑子”,埋伏于天水城,企圖暗殺姬蓉。
那一行動選在花燈夜,姬蓉廢除天水城的宵禁,準許百姓歡慶節日。
然則,殺手組織混進人群之中,刀刀要取姬蓉性命。
混亂中,姬蓉為救一六歲幼女,不幸負傷。
殺手在警衛兵的反擊下全軍覆沒,而那幼女的叔叔恰巧是個說書人,将姬蓉為救幼女負傷的壯舉說成上中下三回,迅速在民間傳開,幫姬蓉俘獲大量民心。
“火鳳凰,翼成雙。
飛出西山露鋒芒。
開糧倉,放米糧。
不屠城來不作伥。
照花燈,救女郎。
躍上金山複榮光。
若待江月登山日。
還看今朝火鳳凰。”
口口相傳之下,民間流傳了這樣一段童謠。從天水城一路蔓延到都城“華泱”,逐漸,華泱坊間的兒童也學會了。
最後,傳到皇帝耳中。
“豈有此理!”
姬盛大怒,當即傳令下去:
“今日起,安排人手潛伏集市。凡有唱此童謠者,無論大小,無論老少,立斬!”
那日起,華泱連同周遭城池陷入黑色恐慌中。上百孩童因傳唱童謠被斬首,連同其父母,也因謀逆之罪慘遭腰斬。
聲音是弱了下去。
也是這樣,一股異樣的情緒連同逆反在百姓心中滋生。正如慢慢上升的水位,在綿延細雨中悄然萌生了傾翻船只的欲念。
人們越發期待姬蓉起義,期待那個善待百姓、視百姓為子民的真正領袖。
義軍很快攻到了三山城,那裏本是姬蓉母家張氏的守地。然則,卻在文差的迫害下,揭發守城官“夏侯悅”的女子身份,以“女子不得為官”的法例将其腰斬于市,随即控制整座三山城。
“事到如今,大軍可兵分兩路。”
北柴端詳地圖,用草灰畫出兩條進軍路線。
“主公率領一軍,攻打三山城。我攜另一軍,同時攻打紫帝峽。紫帝峽是華泱通往北地必經要塞,定有重兵把守。我率軍攻之,吸引敵軍戰力,主公便可趁機奪下三山城。三山城本是張家親信,如今夏侯悅被斬,必有諸多殘部願意追随主公。屆時,主公回合三山城的兵力,壓至紫帝峽,便可一并拿下。”
“好。”
北柴的計策,姬蓉一向沒有二話,只是勞燕分飛,自然擔心更多。
“紫帝峽易守難攻,你多加小心。”、
北柴颔首,只叮囑一句:“記住我們的約定。”
若是天有不測,活下去的那個,一定要将義軍的大旗,升上皇城華泱。
且說文差兵敗上官渡,又接連失守十一座城池。朝廷大勢已去,文差不得不集結所有兵力,嚴防死守。
然則,他卻力排衆議,未将重兵安排在紫帝峽。而是讓二十萬大軍埋伏在了三山城外。
“老師,學生有一惑,尚且不明。”他的學生不明白計謀背後的用途,便挑燈夜問。
閃爍的燈火裏,文差的眼睛掀開一條線,緩緩道:
“三山城發生動亂,紫帝峽又是必經之地。照她們目前的攻勢,極可能雙管齊下,同時攻打兩座城池。”
那學生點頭:“正是如此,我軍才應把重兵放在地理位置更加重要的紫帝峽,而非三山城。”
文差搖頭:“行軍打仗,不能太循規蹈矩,否則,對付北柴這種機關算盡的人,你是鬥不過她的。”
“學生願聞其詳。”
“她們必派重兵攻打紫帝峽,如今她大軍三十萬,依我看,起碼二十萬都會放在紫帝峽。若守,肯定守不過來。但,如若我們截斷她的糧草,把十五萬重兵埋伏在三山城,出其不意,攻其無備,吞掉姬蓉剩下的十萬兵力,那麽,必能重挫姬蓉。”
學生懂了一半,恍然點頭:“如此,我們得手之後還能調轉槍頭,再去攻打紫帝峽。”
文差卻高深莫測地搖頭:“不止。”
“老師還有妙計?”
文差的眼底流出狠毒:
“攻打三山城的多半是姬蓉。我一截糧草,二放火設陷,北柴聽聞她身陷囹圄,必定大亂。她手裏握的二十萬精兵,若是守城,紫帝峽是有了,但姬蓉必死無疑。若她揮兵援助,那麽,死的就是她。”
學生沒有明白:“老師何意?萬一北柴撤兵,率領大軍西去援助姬蓉,不也能解迷局?”
“呵......”文差冷笑,亮出底牌,“若我跟你說,我還有十萬精兵呢?”
“什麽!怎的可能?我軍現在就算加上藩王的兵馬也只有二十五萬。除去三山城的二十萬,頂多只剩五萬,老師你......你,你......你是說......皇城的禁軍?”
文差颔首——這次,他搬空了整座皇城破釜沉舟。
“這十萬人馬兵臨城下,北柴若是棄城,那麽,紫帝峽失守後,必被我大軍前後夾擊。若留守城池,那麽,她就等着給姬蓉收屍吧!”
這兩人,只要殺了一個,另一個,便不攻自破。
他要破釜沉舟,用最後的兵馬,跟姬蓉拼個魚死網破。
“姬蓉,北柴,老夫就算是死,也要拉你們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