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朱砂梅(二)
朱砂梅(二)
且說姬蓉大軍行至上官渡被阻,魏書通敵叛營,洩露詐降之計,大營慘遭夜襲。
幸小丫鬟錦繡在關鍵時刻吹響號聲,大營及時反擊,未讓敵軍得手。
奈何,錦繡卻被敵軍帶走,生死未蔔。
彼時,長河結冰,足以大軍過河。但要救人,必須打下上官渡。
“上官渡是都城以北最大的城池,就算十萬兵力蜂擁而上,也只是添油戰術,死傷慘重也未必能成。”
“再過半月,就是盛雪期,彼時大雪漫漫,天寒地凍,城牆堅固打滑,更加難攻。”
“文差這個老不死的東西,聽說叫了都城最厲害的能工巧匠,設計了飛箭機關獸。一次可射一千支箭。”
“咱們的投石車雖有四輛,但東西南北四門分下來,一門也只有一輛。”
将軍帳內,将軍與謀士各抒己見,最終仍沒個主意,紛紛看向北柴。
“軍師,你可有法子?”
那時天冷得厲害,北柴高燒三日才退,一醒來就去了将軍帳,商讨攻城計策。
“諸公所慮,也是我擔心之處。上官渡城池堅固,文差固守不出,實難強攻。如今之際,只剩一策。”
姬蓉問:“是何計策?”
北柴看向她:“圍城。”
席間,衆人皆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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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柴在衆人目光中起身,在推演沙盤的城池模型插上一枚“拾萬”的旗子,徐徐道:
“兩軍在上官渡盤亘兩月之久,而今年南方澇災瘟疫,欠收嚴重。文差調動十萬兵馬,糧草耗費巨大。我軍因從蠻荒國進糧,供給充足。但朝廷只能搬運國庫糧倉,按照梁道的規模,單次運糧最多只能維持兩月。據密報所言,這兩月期間,均無軍糧運入上官渡。”
寒花子立即明白她的意思:“軍師的意思,上官渡城中,糧倉虛空,而我軍可通過圍城,迫使文差投降?”
姬蓉覺得此計上佳,補充道:“密探來報,上官渡近日頻頻有傳信兵出入,我們截取了一封,如你所料,正是要求運糧官快馬加鞭。依我看,上官渡的糧倉,估計撐不了多久。”
北柴颔首:“第一步,發兵截糧。将送往上官渡的軍糧截至我營。一斷文差後路,二盈我軍糧倉。只是,文差詭計多端,這一批軍糧又志在必得,故而,此番風險頗大。”
姬蓉順着她的話想了想,銀盔下的眼睛如星月閃亮:
“那麽,第二步,便是率兵圍城。北柴,我認為這時候可以使用車輪戰,輪番攻打城門,制造混亂。文差拿不到軍糧,又被輪番攻打,必定大亂。慌亂之下,必出差錯。”
北柴欣慰地點頭,銀發末梢掃過衣衫,從容莞爾。姬蓉調兵遣将的能力一向不錯,自己只說一個圍城,她便能想到車輪戰。
心有靈犀地交換一下眼神,随後目光一掃,落到人群中焦急的楚宏身上,篤定道:
“彼時,就可以逼迫文差,釋放錦繡。”
計謀一出,所有人都鬥志昂揚,紛紛自薦截糧。
有的說要直接殺過去,畢竟運糧官一行人勢單力薄,派個三五千人,必定拿下。
有的說設置陷阱,讓糧草連同運糧官一并遭殃,死無葬身之地。
最終,均不如北柴的法子:
“文差對這批糧草志在必得,必會小心謹慎。”
說着,在上官渡以南畫出一條小徑,徑旁畫出山脈河流,将一枚紅色旗子插在山脈之上。
“此山,名為邬山。可派姜蘭、衛杉、徐青山将軍一同前去,若運糧人手尋常,便發兵截糧,運送至我軍大營。若重兵押送,則以火箭燒之。務必,将糧草盡數焚毀。”
姬蓉明白,随即下令,給了衛杉令箭:
“三位将軍,你們的首要任務是焚毀糧草,切記,莫要莽撞行事,傷及自身安危。”
衛杉接過令箭,跪地行禮:“末将遵命!”
随後率領姜蘭和徐青山離帳。
往後幾日,大軍巋然未動,一門心思等着衛杉等人的消息。
文差的确防了一手,原本五百人押送的軍糧,他命令加到兩千。選的還是另一條繞遠的小路,為的就是暗度陳倉,怕姬蓉截糧。
奈何,邬山位于近路與遠路中間,衛杉特意命人在兩面駐紮,果然,逮個正着。
“敵軍人手衆多,交戰恐會拖延時間。”
衛杉是最早拜在姬蓉門下的女将,早在當年還是公主的時候,她便從蠻荒國趕來投靠了。之後北柴教授她許多用兵之道,如今剛好用上。
“點火,放箭!”
只聽一聲令下,姜蘭手下的神箭軍拉弓滿月,尖銳的箭頭劃破空氣發出刺耳的穿梭叫嚣,火焰帶着燃油如雨點落下,密密麻麻,只聽無數中箭聲響,片刻之後,烈火便跟糧草燒了起來,滕然點亮整條小徑。
第七日,衛杉三人率隊歸營,臉上皆是被火燎出的一把黑一把灰的花斑。
“主公!軍師!成了!”
彼時,姬蓉俨然在将臺點兵,得此消息,當即下令:
“傳我軍令!圍城——”
十萬大軍,烏泱泱将整座上官渡圍了一圈,北門更是重兵所在,每日采用車輪戰術,接連叩響城門。
從前,文差可以固守不出,但如今糧倉空空,再想不到辦法,十萬大軍便要餓死城中。
“軍師,已經十天了!”
女将趙英揚起披風,長刀一揮,指向上官渡城頭的旗幟,似要隔空将其砍下。
“西門來報,昨夜有百姓順着繩索從城牆爬下,說軍隊已經縱兵搶糧,城中百姓不安,已然大亂。我看,文差撐不了幾天!”
“不錯。”
北柴遙遙眺望城牆,總覺得這座陰森的城池裏透着一股未知的危險:“然則,文差在朝堂争鬥半生,會這麽束手就擒麽?”
一旁,姬蓉幫她系好披風的繩子:“你的意思是,文差有後手?”
北柴握住她的手,問:“朝廷除了文差手下的這十萬兵馬,可還有哪位将軍藩王,手握重兵?”
姬蓉想了想:“容國疆土遼闊,各地都有重兵把守,極為分散。這兩年紛亂不止,各地的藩王均事不關己,不會輕易動兵。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姬盛不顧自身安危,調動禦前親兵。”
正說着,一滄桑虛弱的探兵飛馬來報:
“報——禀主公!南方忽有大批兵馬北上,姬盛調動所有禦前親兵,又問東藩王借兵十萬,正急速趕來!”
北柴狠狠一驚:“還有多久到上官渡?”
“約莫明日午時左右。”
“如此重要軍情,為何現在才來報!”
“禀軍師!豹子嶺一帶大雪封路,實難行走!屬下也是繞過豹子嶺才能趕來報信!如今敵軍十三萬正在豹子嶺除雪開路,若非如此,大軍早已抵達!”
轟——
一聲巨雷劈下半空,在平坦大地裂開狹長的裂谷。
“嘔!”
北柴火急攻心,嘔出一口淤血,上半身附傾,身子幾乎折斷。姬蓉連忙将她扶住,卻無法阻擋從她口中溢出的血液。鮮紅的液體墜上銀發,綻出嬌豔紅花。
“北柴!”
“軍師!”
趙英也來攙扶,臺下一衆将士陷入慌亂。
“這可如何是好?”
“眼看文差都要舉城而降了,怎麽突然又有援軍?”
“足足十三萬,加上城中的十萬,對付我們還不是踩死螞蟻那麽簡單?”
......
慌亂聲中,楚宏高聲呵斥,命令衆兵安靜——放任軍心大亂,必有殃災。
北柴堪堪坐上将軍椅,手背抹去唇角的血,一道血痕在下巴留下殷紅印跡。
“如今,只有一個辦法。”
呼吸艱難之際,眼前視線也變得模糊,用力晃了兩下,勉強看清姬蓉的面孔,吃力道:
“攻城。我軍有四輛投石車,一并調派到北門轟擊城牆,圍城的兵将回撤,統一沖擊北門。加上城內因斷糧□□,兵将作戰能力削減。如此,有望在一日之內攻下上官渡。”
這是将文差耗到強弩之末,在敵我狀态懸殊之時方能做的強攻決定。
但,這個決定,同時意味着,作為圍城談判的籌碼——錦繡,将無望出城。
“軍師萬萬不可!”
楚宏當即跪了下去,堅硬的頭盔在地上撞出劇烈聲響,八尺男兒急得掉了眼淚。
“強行攻城,文差失去談判籌碼,必會殺害錦繡!請軍師恩準,讓我帶兄弟摸上城牆,我保證,能把錦繡帶出來!彼時再攻城也不遲!”
北柴心痛萬分,卻不得不告訴他事實:“楚将軍,我知你視錦繡為珍寶。可營救一計萬萬不可。且不說你不知道錦繡關押在哪,關押之地有重兵把守。縱然你營救成功,勢必會打草驚蛇,彼時文差得知我軍動向,原本分散的兵力并會擊中防守北門。我軍攻城無果,便要面臨二十萬敵軍的前後夾擊,逃無可逃。”
“可是錦繡她——”
“——楚将軍。”北柴滑下清淚,一字一句道,“家國之前,罔無私情。”
于是,楚宏放棄夜襲,哽咽地伏在地上:“楚宏,聽令。”
姬蓉同樣悲痛,但她不能拿手下士兵的性命當兒戲,行至點兵臺前方,長劍出鞘,高聲一喝:
“傳我軍令!攻城——”
于是,一場圍繞着一個叫做“錦繡”名字的戰争拉開帷幕。
經過三個時辰的攻打,四輛投石車将城門大樓轟塌,城牆因此裂開一個約六馬齊驅的口子。可就在姬蓉下令沖鋒的前一刻,城牆之上突然被押上一個人影。
她穿着一身鮮紅的衣袍,在黑夜燈火的照耀下似曠野最鮮豔的花朵。那料子是姬蓉賞給她的,是容國最好的錦緞。當時,姬蓉說,錦繡這樣好的年紀,就當穿鮮紅的顏色。
如今,這抹鮮紅被押上城頭,是文差要挾姬蓉的籌碼。
“姬蓉!你要是再往前一步,我就将她扔下去!”
文差躲在城牆上方的石磚之後,聲音卻穿過遙遠空氣,傳至三軍。
姬蓉仰頭望見那抹鮮紅,擡手示意停止攻擊,随即破口大罵:
“文差!兩軍交戰,拼刀槍拼兵力!你押個丫頭上來,算什麽本事!”
文差見大軍停了,逐漸有了底氣:
“她可不是普通的丫頭!她身上穿的是雲海錦,那是公主皇後才能穿的料子!你給了她,可見你們情同姐妹!姬蓉,我知道你的本事。你若攻城,上官渡必然失手。可若我這時把她扔進兵堆裏,讓我手下這些兵死前風流一回,也未嘗不可!”
姬蓉氣急攻心:“你敢!你若害她,我必将你挫骨揚灰!”
“左右都是一死!你看我敢不敢!”
“文差!你個禽獸!”
姬蓉遲疑,她萬萬不能放任錦繡被一群士兵侮辱至死,可是,如若不攻城,等援軍到了,他們必被前後夾擊,難逃升天。
“姬蓉,我給你一日時間考慮。明日午時,要麽你攻城,我整死這丫頭。要麽你收兵,你我往後再決高下!”
說着,低聲命令錦繡:“你的公主殿下就在城下,你若聽話求情,我保你不死。”
錦繡站在城牆之上,文差等人都低身躲着以防暗箭。光禿禿的牆磚之上只她一抹鮮紅,衣袂翩翩。
她踩着全城最高的牆磚,棉布鞋之下,是烏泱泱的大軍,為首的,是疼惜她多年的公主殿下。于是,積壓多日的情緒爆發,破聲大喊:
“公主!攻城——這是文差的圈套,他們的援軍明天就到,在這之前,攻城啊!錦繡一人赴死,換一座金湯城池,不足為惜!
我死後,必将為你踏平地府!夷平黃泉!有鬼差來索你的命,我砍他的腦袋!拆他的骨頭!公主!記住你說過的話!你一定要稱王拜帝,成為天下的主宰!你要為我娘讨回公道!為天下女子讨回公道!”
說着,朝姬蓉身後的人影大喊:
“楚宏——你放箭啊!與其受人淩.辱,我情願死在你手裏!你答應我的,一定會練到百步穿楊!你答應我的!就不許騙我!我下輩子再跟你去看朱砂梅!放箭啊你!放箭——”
一瞬間,萬籁俱寂,一切聲音被天神吞噬,陷入空境的耳膜脹痛的悄然。
嗖——
一支利箭從三軍最重的那把弓飛身而出,徑直飛向半空,越過輕箭的射程,落上城頭那抹殷紅。
那一箭極具狠毒,刺穿了錦繡的心髒,讓她當場身亡。
那一箭又極具溫柔,讓錦繡死在最美的年華,死在她的将軍手裏。
姬蓉愕然回首,只見楚宏癱軟地扔下重弓,眼神空洞地似乎失去了整個世界,蒼白的唇動了動:
“家國之前,罔無私情。”
姬蓉痛苦萬分,舉起手中長槍,缰繩一抽,沖向城牆:
“攻城!殺——”
一瞬間,全軍憤然,高聲吶喊:
“殺——”
“殺——”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