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舌戰九公
舌戰九公
次日,姬蓉蘇醒的消息傳遍三軍。衡親王「姬風」擺下宴席,為她接風洗塵。
一賀姬蓉置之死地而後生,來日可期。
二賀兩軍成功會師,劍指皇城。
但,兩軍交接,卻有一難——
姬風,姬蓉,誰為義軍首領?
“此事有何争辯?”
一灰胡子老叟放下酒盅,掃了一圈宴席上的衆人,高聲道:
“首領之位,必屬我家主公!”
他的聲音洪亮如鐘,在大殿上穿梭來回,字句铿锵。
最上面的兩張矮桌,姬風與姬蓉分坐一桌,一左一右。
再往下,則是各自陣營的将軍謀士,兩兩一桌。
而說話的這位,是姬風麾下的謀士「公羊绶」。
他對面坐的,是姬蓉最得力的謀士,也是唯一的軍師——北柴。
聞言,北柴淡淡颔首,兩手規規矩矩放在跪坐的大腿上,問:
“公羊先生,此話何解,說來一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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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日一身竹月色長袍,腰縛滄浪雲紋腰封,銀白的長發梳作垂雲髻,發間一枚樸素的竹骨細簪,發梢垂至腰際,與長袍的顏色交疊,仿佛雲上看客。
端方,優雅,得體,溫柔,平平看去,總是這些雲淡風輕之态。
好欺負——這是公羊绶最大的直覺。
公羊绶起身,高談闊論:
“一則,我家主公乃是皇上手足,身份尊貴。二則,我家主公擁兵十萬,你家主公兵力不過五萬。孰強孰弱,一目了然。再者說......”
說着,神色輕蔑起來:“姬蓉公主一介女流,恐怕,擔不起揭竿起義的大任。”
話音落地,姬風忙坐直身體,擡手制止:“公羊先生,姬蓉乃是長公主殿下,亦是起義友軍,不可失禮。”
公羊绶卻是擺手:“哎,主公言重了,小老兒我,不過是想跟公主和這位‘北柴姑娘’,互通些見地。”
姬風是一代儒主,講究以理服人,缺些威信。聞言,只能看向一旁的姬蓉,示意讓她說兩句。否則,這滿殿的謀士,只怕要吵翻天。
誰知,姬蓉只是輕飄飄擡手,讓他坐下:
“衡親王不必緊張,既然是友軍,交流些心得也是應該的。”
何況,這公羊绶為首的九個謀士,尚未體會過北柴的厲害,稍微露兩手,未嘗不可。
在全殿的注目中,北柴淡淡點頭,臉上沒有絲毫被質疑的怒氣,仍舊端正跪坐着,頭顱擡起,目視前方,道:
“老先生所言,頗有道理,義軍首領,的确需要一位能人幹将,方能建立威信,創業功成。”
公羊绶沾沾自喜,心道:果然,這勞什子北柴不過是口漂亮的瓷器,中看不中用,稍微忽悠兩句便服軟了。
而正臺上,姬蓉的眉毛卻是一跳——與北柴相處多日,她再清楚不過,當這人做出這副表情,當那雙眼睛似笑非笑地瞧着對面之人,眼尾微微吊起時,便是要做文章了。
果然,北柴的目光落到公羊绶身上,眼神平淡,卻似乎在平淡中伸出一只手,攝取脆弱的靈魂。
薄唇微啓,繼而道:
“我家主公,論武,英勇善戰,一夫當關。去年內亂,西部叛軍殺人屠城,朝廷無可用之将,是我家主公率領大軍踏平匪寇。西部邊城才得享太平。
論謀,我家主公知人善任。短短數月,先鋒營帳英雄輩出。衛杉,楚宏,沖鋒陷陣英勇無敵。趙英,力大無窮以一敵百。姜蘭,百步穿楊箭無虛發。老先生不信,大可挑取能征善戰之将,與這諸位比試。
試問,如此一位集英勇與謀略于一身之能人,何以不統領義軍?”
公羊绶被她的話所震撼。他以為,這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小女子只會點頭哈腰,恭敬從命,卻沒想到,竟在如此多人的宴席之上,出口成章。
于是,悻悻坐了回去。
一旁,謀士姜儀坐直身體,朗聲大笑:
“哈哈哈——”
“好一張伶牙利嘴。聽說北柴姑娘才高八鬥,自比子房諸葛。可我怎麽聽聞,自從姑娘追随公主,勢力反不如從前?從前,公主平定西部內亂,尚算一介巾帼。可如今,竟然被區區一個紅緞州的士兵追得丢盔棄甲,敗走陳沙,險些喪命。可見,北柴姑娘的謀略,堪比絹布繡花,不痛不癢,反倒壞了一張好布。”
若說,公羊绶的話只是質疑,那麽,姜儀便是赤裸裸地嘲諷。
後方倒茶的錦繡險些沒忍住,差點一個茶壺砸他腦門上。
謀士群體發出嘲笑:
“哈哈哈,姜公所言甚是!”
“聽說,紅緞州不費吹灰之力,就險些逼死公主和軍師。想必,這笑話已經傳遍皇城了吧?哈哈哈——”
簌簌......
寂靜之際,北柴在一片注目中緩緩起身。竹月色的長袍垂下,料子摩擦出窸窣的聲響。
再起身時,好看的面孔多了三分肅穆,那是一種談論至高無上的話題時,獨有的神性的莊嚴。
她擡腳,緩緩踱步走向姜儀,道:
“游江海者,托于船;致遠道者,托于乘;欲霸王者,托于賢。若成大業,必要禮賢下士,求才若渴。這個道理,姜公應該明白?”
姜儀對上她的眼睛,卻看到一片熾烈的堅韌光澤,下意識別開目光,辯道:
“自然明白。只是,有的賢才是真賢才。有的賢才,卻是沐猴而冠的江湖術士,上不得臺面。正如姬蓉公主得了北柴,險些喪命陳沙,成為千古笑話!”
“呵呵......”
北柴發出輕笑,不是喜悅,不是嘲諷,而是,對某種無知蠢材的寬容。
“我家主公,從不因一己之私而殺雞取卵,更不會一時危機而置賢才于不顧。行軍陳沙,乃是為了搭救天下第一首富——殷娘。若非殷娘資助軍饷,我軍不成軍,伍不成伍。我家主公深感殷娘大恩,方在得知其身陷險境時,出手相救。
陳沙途中,我命在旦夕,我家主公割破血肉,用其血液救我,方能讓我免于一死。如此高風亮節,諸公若還認為是笑話,殊不知,諸公在旁人眼中,亦是笑話。”
面對姬風麾下足足九位謀士,北柴沒有絲毫懼意,反之,褪去私下的溫和與謙讓,多幾分劍拔弩張的淩厲。哪怕站在衆多不懷好意的眼睛面前,面對一群心懷不軌的老狐貍,她絲毫不輸。
依稀間,回到了當年那位,在珩域王宮大殿上意氣風發的九公子——趙非。
姜儀辯駁不過,灰溜溜坐了下去。至此,謀士紛紛噤聲,唯有一個年輕氣盛些的,滕然站起身來,高聲道:
“北柴,自古揭竿起義,都講究一個師出有名。我主乃是衡親王,昏君怒殺王妃,追殺素玉郡主,乃是殺妻滅女之大仇。”
北柴握着常年的竹骨玉扇,收攏成一根小條,一面在這群謀士前踱步,從左邊走到右邊,又從右邊走到左邊,一面将玉扇小條在掌心裏敲擊着。
待他說完,她停下腳步,站在謀士群體前方的正中央,诘問道:
“殺妻之仇不共戴天,那滅族之仇又待如何?殺戮百姓之仇更待如何!”
說着,聲音拔高,音色淩厲起來:
“我主姬蓉乃是當今長公主,卻因皇帝昏懦,奸臣陷害,在牢獄中七進七出,數次與閻羅交手。又因母家張氏勢力龐大,忠臣先後被屠,先皇後張姝死于非命,王妃張婳自缢紫微宮,連腹中孩兒也難逃一死,張家土崩瓦解。
家族之恨,這是其一。
今年北地戰亂,起因乃是昏君修建行宮,賦稅繁重。近月南方瘟疫,洪澇成災,死傷無數。這一樁樁一件件,每一個冤魂,都是昏君犯下的孽債。
百姓之冤,這是其二。”
北柴字句铿锵,每一個咬字皆無比清晰,一時間,大殿之上只有她一人的聲音,字字句句來回飄蕩,回音陣陣。
那謀士怯了一截,嗫嚅半晌,硬着頭皮說:
“為百姓出師,大家皆有名義。但論起個人,我主當仁不讓,必要為妻女讨回公道。”
北柴轉頭,側向抛去一個眼神,輕飄飄的,卻又帶着一絲質疑,她問:
“當日皇帝對衡親王之妻女痛下殺手,最後,素玉郡主死裏逃生,是公羊先生派人搭救,還是衡親王決策千裏?”
诘問過後,是越發加快的語速,字句壓上分量:
“都不是,是我家主公千裏奔襲,将人一路從華泱護送到宏城,不惜與千軍萬馬為敵,不顧身家性命!一腔孤勇!”
最後四個字,她用盡畢生之力氣,音色穿透房梁,百轉千回。
嚓......嚓......
腳步緩緩走近謀士,北柴虛了下眼睛,輕聲問:
“此番英勇,世間可有第二人?”
轟——
最後一句話極輕,卻如重錘落上心口,硬生生砸出一個深坑,黝黑的硝煙從坑底蔓延,飄向十丈高空,化成密集的雨點,将坑外的人一個個淋濕,浸透,無一幸免。
衡親王姬風擡了下眉,額頭現出三道深紋,唇齒龇開,紮實地松一口氣。摸向腰間,将裏面的虎符取出。起身,轉向姬蓉,高大的身子彎腰拱手,将虎符托在掌心:
“姬風拜見主公。從今天起,我麾下十萬精兵,聽候主公調遣!只求讨伐昏君,天下太平!”
此話一出,便是告訴大殿所有人,包括那九位謀士,我姬風,是真真切切地願意讓出兵權,交由姬蓉統領。
噔!噔噔噔......
眨眼之間,所有人起身跪拜,高聲呼喊:
“讨伐昏君,天下太平——”
震耳聲中,姬蓉握着那枚溫熱的虎符,擡眸,與人群中那雙睿智的眼眸對視。
是她的北柴。
是可以倚在她懷裏汲取溫暖的北柴,也可以是大殿之上舌戰九公的北柴。
那樣鮮明奪目,揮斥方遒。
她起身,接過虎符,單手握着高高舉起,厲聲道:
“傳我軍令!明日卯時,大軍出發!目的地——藩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