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進軍昌都(三)
進軍昌都(三)
那是八川大陸最炎熱的一個夏天,亦是姬蓉平生最炎熱的夏天。
陳沙荒漠,前無綠洲,後無水源,五百士兵沿着沙漠邊緣咬着牙前行。
剛開始,所有人節衣縮食,将食物和水喂給戰馬。
後來,糧草沒了,水也沒了,頂着炎炎烈日,連呼吸都如烈火灼燒般撕裂疼痛。
“北柴?北柴!”
在斷水的第二日,北柴沒了意識,清瘦的身子一顫,從馬背摔了下來。
姬蓉飛身将她接住,但無論怎麽喚她,皆不見蘇醒。
趕路的部隊迅速停了下來,紛紛将二人圍住,拉起後背的披風,為北柴擋住烈日。
北柴虛弱極了。雙眸緊閉,沒有意識,絕色的面龐宛如白紙,嘴唇裂出一道一道的縫隙,白色顆粒混着風沙,塵土一般幹燥。
“水,水呢!”姬蓉問得迫切。
一旁的士兵跪下:“主公,水都喝光了,連馬也沒了水,跑不動了!”
姬蓉不信,分明昨夜北柴剛給了她一袋,她舍不得喝太多,飲了兩口還回去,北柴還晃了下自己的水袋,說,還有一袋。
“不可能......”
姬蓉将人放在自己大腿上躺着,抓起這人的水袋一晃,空空如也。
北柴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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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她還有水,騙她自己沒事。
須臾間,姬蓉只覺得心口跟這水袋一起空了,裝滿苦澀的沙。
“主公,真的沒水了!”
士兵跪在她跟前。
“軍師倒了,這可如何是好!”
“主公,我去找水!我就不信,這麽大一個陳沙,連口水都沒有!”
姬蓉在腦子裏沉思了半晌,眼皮抽搐一下,懷裏的人輕如紙片。
昨夜,也是這樣風沙陣陣的時候。隊伍圍在火堆旁休憩,北柴靜靜地坐在她身旁。
那雙眼睛定定地盯着她,眸底光芒堅定,似藏着千言萬語,卻一個字沒說。
彼時,姬蓉只以為她擔心走不出去,便開玩笑地抖了抖眉毛,逗她說:
“看我臉上有幾朵花啊?”
北柴笑了笑,沒發出聲音,只是氣流在喉嚨滾過,似風吹過沙漠,毫無漣漪。
“就看看你。”
北柴動了動唇,如是道。
姬蓉在這雙眼睛裏看出了情緒,是不安的,又俨然決定了什麽的情緒。但她只以為在擔心走不出陳沙。
殊不知,運籌帷幄的北柴,早算定了自己的生死。
——若我倒了,你便割開我的脖子,喝我的血。
——若我倒了,你便割開我的脖子,喝我的血。
——若我倒了,你便割開我的脖子,喝我的血。
記憶的落點墜進無限溫柔的,鮮少出現貪婪的眼神裏,耳中不斷回響這一句。
北柴,你這傻子......
她在心裏咒罵。
唰!
腰間的短刀嗖地拔出,刀刃鋒利,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眼光輝。
“主公不可!”
其中一個士兵看出她的用意,連忙阻止,扼住她的手腕。
“軍師已倒,主公不可再搭上自己的性命!”
“主公,用我的血!屬下以死明志,情願将血流幹,救活軍師!”
姬蓉擡手,示意衆人噤聲。
手腕動了動,掙開那士兵的手,緩緩道:
“諸位有此衷心,是我姬蓉之福。然,爾等皆我出生入死之兄弟,何以為救一人,而殺另一人?北柴于我,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之知己。軍隊不可沒有主公,更不可沒有軍師。我意已決,請諸位莫要再勸。”
士兵們紛紛跪拜下去,兩手攤平,額頭貼地。
匕首劃破掌心,血液如注湧出。
姬蓉吮去血液,貼上幹裂的唇,一點一點渡給北柴。
啾——
蒼鷹在半空盤旋,叫聲尖銳,且利且響,喚醒記錄在羊皮卷上的古老傳說,将空寂的陳沙撕開一道裂縫。
部隊重新踏上行程,這一次,北柴與殷娘一同放入了馬車之中。仍然沒有水,但每隔兩個時辰,姬蓉都會劃破一道傷口,給北柴喂血。直到馬背上的身子已經無法直立,兩手撐着馬鞍方能不倒,仍舊咬着牙,割破掌心的傷口。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久到衆人的精神恍惚,眼前的物體開始出現重影,久到馬匹馱着一個個幾乎癱倒在馬背上的人前行,久到,那一天的太陽從地平線消失......
“是主公!是主公——”
昌都之外,衛杉帶領的巡邏小兵發現人馬,當即吹響蛇哨,前呼後擁着撲向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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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蓉昏了兩天兩夜,再醒來時,只覺得嗓子被刀劃了無數條口子,呼吸都帶着刺痛。
刺眼的光沖進視野,混沌的意識開始清醒,眼皮狠狠眨了兩下,眼前的物體開始清晰。清晰的瞬間,意識回流,翻身坐起。
“北柴!”
幹裂的嗓子無法正常發聲,只吐出兩個破碎的氣音。
“公主,您終于醒了!”
丫鬟錦繡喜極而泣,烏亮的眼睛滿是淚水。
姬蓉失神了一下,忙拽過她的手:
“錦繡,北柴呢?”
錦繡知她擔心,也沒隐瞞,直接告訴了她:
“她在軍師帳呢。軍醫看過了,說是虛弱極了,但好在沒有性命之憂。我剛過去的時候還——哎!公主!你去哪呀你!”
話沒說完,床上的人便如飛鳥一般,嗖地跑了出去。錦繡抓着鞋子就追:
“鞋!公主穿鞋啊你!”
回應她的,是軍師帳門口一閃而過的背影。
北柴醒了。
靜靜地坐在床頭,光絲絲縷縷地鋪在身上,穿一件雪白的裏衣,下半身蓋在被子裏,兩手搭在外面,攤着一本泛黃的古書,纖細的指捏着被書蟲啃爛的斑駁書頁,正準備翻動。
還是這樣,還是這終日離不開書的模樣,還是這即便虛弱無力也要挺直腰背的模樣,還是這低頭沉思,謀算着整個天下的模樣。
是她最愛的模樣。
打水回來的長安見狀,将水盆放上木架,恭恭敬敬跪下:
“拜見公主。”
布料的摩擦聲傳來,姬蓉擡了擡手,長安眼觀鼻,鼻觀心,識趣地退了出去。
順帶,攔住營帳門口,趕來送鞋的不懂事的錦繡。
“嗯?”
北柴剛蘇醒不久,五感還未恢複,直到長安說出那句拜見公主,她才意識到來了人。
眼眸緩緩擡起,看向門口,那個穿着裏衣站在地上,手足無措的,兩眼泛紅的人。
須臾間,一切都靜了下來。無數記憶飄回腦中,是那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姬蓉朝她跪下,說:“請先生助我。”
是火燒陳陽坡的閃爍火光中,姬蓉笑着将她舉起:“北柴,還是你神機妙算!”
是前幾日,手足無措的姬蓉隔開自己的掌心,将自己的血喂給她,嗚咽的聲音破碎不堪:“別死......”
無數回憶如飛花飄過,化作眸底的一片清明,北柴凝目,望向咫尺之外的人,動了動唇:
“你醒了。”
她将書簽夾入書頁,慢吞吞的,興許是醒來有一會兒了,心緒平靜許多:
“适才去看你,你還沒醒。”
她側着身子,頭顱微偏,銀白的發絲如冰蠶一般鋪落,大一號的裏衣罩在身上,周身軟綿綿的,瘦削中透着虛弱。眼皮半睜,不似尋常那麽有力,卻依舊澄明。唇不似之前那樣爆幹到起皮,但裂開的傷口還沒愈合,立了三道口子。
姬蓉沒有說話,只是這麽靜靜地看着她,眼神略顯貪婪。良久良久,喉嚨底顫了顫:
“怎麽不叫我呢?”
北柴溫和地解釋:“軍醫說,你得多休息。今早才退了燒,能睡便睡着。”
姬蓉的眼珠一顫,哽咽起來:“要是你叫我,我肯定馬上就醒了。”
話說起來,情緒便如溢出石頭縫的泉水,滲漏了一點點,接着,石頭沖開,便是肆無忌憚的奔湧。
快步走了上去,停到床邊,想将這人一把攬住,又怕弄傷了這薄如紙片的身子。最後只能堪堪坐在床邊,道:
“我以為,我就快沒有你了。”
垂眸,目光落上搭在書面上的手。纖細如竹,瓷白如骨,冰冰的,冷冷的,沒什麽生氣。
擡手,指尖試探地碰了下手指,觸及一片冰涼,見北柴沒有抗拒,才嘗試着将整只手包進掌心。
“你的手好涼。”
姬蓉心疼壞了。
溫熱的體溫從手掌傳來,北柴任由自己的骨頭軟成泥水。垂眸,姬蓉手上粗糙的繃帶刺傷了她的眼睛。內心在短暫的溫存後堅硬起來。
“主公。”
她第一次這樣喚姬蓉。
姬蓉愣了一下,端正身子瞧她:“怎的突然這麽喚我?”
北柴的目光落上她的眉梢,“如今大軍會師,你就是統領義軍的主公。”
姬蓉沉吟,轉而笑了:“那我以後也喚你軍師,好不好?”
“好。”
北柴應了這一句,須臾間,眼眸凝重起來,帶着一絲責備:
“既然你是主公,我是軍師。那麽,主公也當知道,從古至今,從未有哪一位主公,會為區區一個軍師,舍棄自己的性命。”
話音落地,仿佛雪地裏砸落一顆黑球。雖沒有聲音,但砸下去就是砸下去了,黑黑的一塊,在白毯般的雪地裏尤為刺眼。
姬蓉一怔,悻悻地撤回半個身為,垂眸,不敢看北柴的眼睛。
“誰說的?士為知己者死,知己亦可為士而死。鄧恒公千裏救楚信,高山君斷指換宋九,都是流傳千古的佳話。雖說不是軍師,但皆是世間可遇不可求的奇才。于公,北柴你學富五車,可敵千萬之衆。于私......我怎能不顧你,自己活命?”
北柴聽着她的話,睿智的眼眸漸漸沉降下來。如今,姬蓉還會引經據典了,于是,她也說出一串故事:
“何為公?何為私?是烽火戲諸侯,悅褒姒而愚諸侯,還是天子禍亂,取貂蟬而失呂布?亦或者,學北幹王那樣,在陳十二死後自盡于大殿之上枉顧江山?稱王為君,莫要為一人,而失天下。”
約莫三炷香前,姬蓉還未蘇醒,北柴路過軍醫營帳,聽見師徒二人的談話——
主公失血過多,掌心的傷口來來回回剌了九次,骨頭都劃傷了,爛得不成樣子。若非她身子矯健,恐怕,真就要交待了。
她極怕,姬蓉為了她,做出糊塗之事。
正如那個可怕的夢,姬蓉殺死了所有親信,甚至為了她,變得多疑善妒,最終一路謀逆造反,被皇城軍隊斬殺在血河之中,死無全屍。
“可是,我不能眼睜睜看你——”姬蓉正要辯駁,卻被北柴打斷。
“——下次你若再這樣,我便咬舌自盡。”
北柴生性端方,一舉一動都在禮節之內,連此刻大劫初醒,腰背也挺得筆直。
這樣的她,不會驟然打斷別人的話。
但今日,她打斷了姬蓉。甚至接到那雙錯愕惶恐的眼神之後,變本加厲,一字一句:
“我說到做到。”
大難重生演變成一場不歡而散,再擡眼,是姬蓉氣沖沖離去的背影,以及,在風裏亂飛的營帳門簾。
時辰一點點過去,日頭當空高照,最終緩緩沉入西山。
那天的夜很靜,靜到能聽見篝火燃燒的聲音。
亦然,能聽到在門口躊躇良久,最終邁進營帳的腳步。
嚓......嚓......
腳步從門口邁進,經過沙盤,繞過布陣桌,停到北柴床前。垂眸,看着面朝內,背朝外睡着的人。
北柴沒睡,确切地說,她睡不着。
故意說了那樣傷人的話,将姬蓉活生生氣跑了,怎能安心入睡呢?
光聽腳步,她便知道是姬蓉來了。但,來了能說什麽呢?
“北柴。”
背後那人站了好一會兒,似乎将腳下的石頭碾成粉末,才終于傳來聲音。
“你沒睡是不是?我知道你沒睡。”
姬蓉嗫嚅着,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卻有些可憐,仿佛做錯事的孩子,笨拙地不熟練地道歉。
北柴掀開眼皮,沉靜的眸子被睫羽擋住,沒有做聲,只靜靜聽着。
姬蓉垂着頭,看着背對她側躺的這人,看她蓋着被子凹陷的腰際,努了努嘴,接着說:
“我,我回去想了。我想好了。雖然我不情願,但是我答應你,以後,以後......若真有不測,你先一步去了,我不會做傻事......也不會不顧大業,去報私仇。但作為交換,若我有什麽閃失,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于是,北柴放心地阖上眼簾,只是還是沒有理她。
姬蓉抽噎了幾下,又怕北柴嫌棄她這拿不起大事的窩囊樣子,粗糙地抹了兩下眼睛,止住淚水。
“北柴,我能跟你一起睡嗎?”
嗫嚅一下,解釋道:“我一人睡,老是做噩夢,夢到那天抱着你,你就突然沒有氣息了。我想抱着你睡,不做別的,就想聽你呼吸的聲音,就好了。”
正說着,打量了一下床鋪,發現北柴躺的位置比下午的時候進去些,恰好空出一個人的身位。于是,蹑手蹑腳地脫掉布鞋,輕輕坐了上去。手肘撐起床板,身子幾乎與地面平行,謹小慎微地,幾乎沒出聲響地躺了下去。
“呼......”
見這人沒有抗拒,也沒有罵她,姬蓉長長呼出一口氣,接着轉了下身子,面朝或許已經入睡的人,從後方抱住她的背,手臂輕輕環到身前。
嚓......
皮膚經過布料,發出柔軟細膩的聲音,似微風吹過麥浪,麥芒反射出金色陽光的氣息。
懷裏的人動了一動,在某人的臂彎裏翻了個身,面朝着縮進她的懷裏。
姬蓉愣了一下,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總歸是柔情蜜意之類。但她什麽也沒說,也沒戳穿低級的裝睡技巧,無聲地收緊臂彎,嗅着這人的發香睡去。
一輪明月,一雙倩影,兩顆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