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一天
一天
夕陽西下。
黃昏時分,臨街的商鋪一家家打烊,街上晚歸的行人神色匆匆往家趕,很快走進半墜的斜陽裏,消失在街角。
僅剩一家香料鋪子還大開門戶,發出昏黃的燭光。
蘇玉卿站在門口,朝外望了兩眼,合上門,架上門闩。
她回身掃視一遍排放有序的香料櫥、打掃幹淨的櫃臺以及櫃臺旁坐着縫補的趙嫣。
“聽見宵禁的鼓聲怎麽不關門?夜裏危險。”
趙嫣專心致志,手裏穿針引線,頭也不擡,“忘記了。”
“水燒好了,快去沐浴,別補了。”
她嘴裏拖延道:“再等等,就快好了,若是縫不好遮雨簾,過幾日下了雨,香料進水就全廢了。”
蘇玉卿便沒再催她,慢慢走到她身邊,又多點了一節蠟燭。
見她滿臉認真,在燭光的映襯下瞳仁黑得發亮,目不轉睛的,眼裏全是鮮活和生動。
眼看夜色将起。
最後一針将将縫好,她從身後立刻抽走她手裏的針線,趙嫣驚呼一聲,“你幹什麽?”
蘇玉卿低頭貼到她的脖頸邊,聲線壓得很低,“快去沐浴……”
趙嫣騰地一下站起來,起身往院子裏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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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好的水就放在院子中,盆裏加了清洗幹淨的芝麻葉,旁邊放了已經臼爛出汁的皂莢。
趙嫣一邊解頭發,一邊往裏走,她将解開的發辮打散,手插進頭發裏攪合幾下,彎腰坐在了木盆邊,準備趁着微蒙的天光先洗頭發。
一碰水,手立刻疼得縮了一下。
攤開手一看,手指和掌心連接處破了的水泡耷拉着皮,方才還沒覺得有什麽,一下水卻疼得她龇牙咧嘴。
“怎麽了?”
“沒什麽,破了點皮。”趙嫣擺擺手無所謂道。
“我幫你洗頭。”她不等趙嫣拒絕,從內室搬來一架折疊竹床,“躺上來。”
趙嫣仍有些不好意思,磨磨蹭蹭躺了下去,嘴裏嘟囔,“水可別太燙了!”
泡過芝麻葉的熱水先打濕一遍頭發,蘇玉卿動作很小心,邊舀水邊問:“手是哪裏弄的?”
趙嫣躺着,舉起雙手放到自己眼前,盯着上面破皮的地方,“沒什麽,上午舂米的時候,一會就好了,也不疼。”
聽她說這話,蘇玉卿心中又心疼又愧疚。
家中東西大半都是她采買,她不知她買的米是帶稻殼的米,害得趙嫣上午自告奮勇在石臼邊舂了一下午的米。
夜色逐漸濃重,耳邊的水聲嘩嘩的響,皂莢汁液煎好後一股植物的辛味,她的動作很輕柔,頭皮酥酥麻麻的舒服。
趙嫣慢慢放松下來。
察覺到她沉默,她仰着頭說話,“你今日我舂了米、縫好了遮雨簾,制了兩味香,清點了貨物,我幹了好多事,我真厲害!”
“這很辛苦,下次放着吧。”
“不,”趙嫣拒絕道,“這沒什麽辛苦的,人人都會做。”
“你會不會……想回去?”她問。
“不想,”趙嫣堅定地搖頭,“若我生下來就是開鋪子的,每日為了生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奔波疲勞,那我一定會羨慕皇城裏的公主什麽活也不用幹。但我已經做過公主了,我便不覺得做公主一定好過做販夫走卒,辛苦但自由自在。”
“我寧願痛苦地死去,也不願意麻木地活着。”
蘇玉卿難以形容心中的感覺,她用盡全力帶她出宮,卻不知為何,即便她樂在其中,她也心裏總是愧疚。
“這麽多年,你還和我第一次見你時一樣。”
“嗯?”
蘇玉卿沒說話,替她洗完頭發,拿布巾替她絞幹水,抹了一遍茉莉頭油,“坐這晾幹,我去收拾一下。”
趙嫣便看着她對着一堆瓢盆忙忙碌碌。
夜暮四合。
四下裏熄了燈,她們手牽手回房。
床帳裏滿是熏人的暖香,趙嫣渴得像一尾脫水的魚,瀕臨崩潰一般胡亂拍打被面,喉嚨裏盡是支離破碎的音節,已經不成字句,只模模糊糊察覺到她要喝水。
世界有片刻颠倒,床帳在眼前搖搖晃晃。
蘇玉卿粗喘一口氣鑽出被子。
黑暗裏,照不見彼此的面,趙嫣只覺得脖頸處湧動着她呼出的氣,一路噴薄到她的耳邊,在她的面頰上方停留。
“公主渴嗎?”
她輕輕點頭,又歪頭蹭了蹭枕頭,她滿額頭的汗。
下一刻,她的下颌被掰正,還沒等她意識到,她帶着她的味道就從唇舌間渡了過來。
還帶着睡前一起吃過的香瓜甜味與口裏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倒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等趙嫣意識到這是什麽,立刻掙脫她。
“呸!”
床帳裏聽見她清晰地啐了一聲。
蘇玉卿反笑着從背後擁她在懷裏,春潮未退的喘息還劇烈着,她們緊緊貼着平複,并不說話。
帳子裏又悶又熱。
她的手輕輕地捏她的耳廓,忽然探出頭去啃咬。
耳垂上傳來一陣熱意,被濕滑黏膩的感覺包裹住,趙嫣頓時覺得頭皮發麻,推她,“你歇一會兒吧,不累嗎?”
“做這種事有什麽累的?”
她回答地理所當然,但見她蜷縮成鹌鹑似的一團,也就算了。
四周靜了一靜。
蘇玉卿忽然問起,“當年你為什麽要拿我的镯子呢?”
趙嫣愣住了,回憶了片刻後搖搖頭道:“不記得了,當時我還很小呢。”
“你不記得我了!”
“不不不,哪有,我不是這個意思!……大約、大約是那個時候母妃總是生病,我沒錢治好她,所以才想要诓騙你的镯子。”
蘇玉卿笑了,“那天是我第一次進宮,我在西北從未見過那樣金碧輝煌的恢弘殿宇,見到的每一個人都衣着華貴,身份顯赫……直到我見到你,我見你的第一面就在想,這個穿的灰撲撲的小姑娘是誰?”
“然後你告訴我,你是公主。”
趙嫣也憋不住了,笑聲清脆。
在幽靜的床帳裏,兩人都陷入久遠的回憶。
那在記憶裏深埋的三月桃花,又從褪色變為鮮活,鮮妍明媚。
蘇玉卿牽起趙嫣的手,目光灼灼,鄭重其事,似是要将這麽多年從頭再說一遍。
“你是誰?”
三月春風攜漫天桃花花瓣輾轉天邊,吹動少女飛揚的裙擺。
趙嫣砰砰心動,跳動不已,柔聲道:“我是公主。”
宮道上盈盈笑聲如在耳畔。
“誰的公主?”她附身在她耳邊誘她,輕聲問。
黑暗裏羞赧的澀紅爬上臉龐,趙嫣吞吞吐吐,忽然難為情起來,“我不跟你演了!”
蘇玉卿追着她卷進被褥裏,兩人在床帳裏嬉笑着滾作一團。
那一年,是恰好的春光,是命中注定,只屬于她們的良緣。
……
逐漸的,櫃臺上擺了兩把新算盤,屜子裏多摞了一本賬冊,竈臺上添置了做月餅的模具,院子裏曬的夏衫過渡成了秋衣。
書架上的書、妝奁裏的首飾、屋外曬的一串柿子,牆上多的一只風筝……家具漸漸填滿了屋子,裏裏外外透露出生活的痕跡,她們的家被一點點裝飾起來。
趙嫣時常救濟附近的流浪貓狗,一到傍晚,小動物們便會成群結隊來到後門,嗷嗷叫喚乞食。
天長日久,鄰裏都知道這裏住了一戶人家,家中只有兩個姑娘。
盡管趙嫣熱情,與人友善,但她們怕暴露身份,仍然甚少與人來往。
蘇玉卿從鐵匠鋪子裏訂做了零件,組裝了袖箭,用作防身。
一日。
趙嫣在鋪子裏清點賬冊,月初即将收稅費,她忍不住抱怨,“怎的開個鋪子要交這樣多的稅?”
時下朝廷苛捐雜稅嚴重,蘇玉卿在一旁聽見了,也沒說話。
只聽外面一陣喧嚷人聲。
人群嘩啦啦都朝城門告示欄擠,邊走邊說,“京城裏的富戶好大的手筆,尋個人,竟出百兩金。”
另一人應道,“不是尋常富戶,是京城蘇家,從前的西北大元帥,可威風着呢!”
“聽說家裏小女兒失蹤,主母憂思成疾,纏綿病榻日久,也不知何時才能找回來,這樣的世道,到處都是起義和兵亂,一個姑娘在外該有多危險,也難怪這樣擔心。”
倆人一問一答倒像是特意演出來的。
蘇玉卿頭一撇,不置一詞。
“大人,是你的家人在尋你,可怎麽辦?夫人病重,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趙嫣胸無城府,一聽就信,頓時替蘇玉卿擔心起來。
“沒事,這是他們在想辦法騙我回去,不必理會。”
她看着蘇玉卿渾似不在意的樣子,垂首不語。
沒過幾日,城門口開始一場又一場的鬧劇,有錢能使鬼推磨,何況百金之數,不少人家懂了歪心思,紛紛上門假冒認親。
趙嫣看着她雖不信,但常常關注城中風言風語,對蘇家尋親的消息倒是了如指掌,不像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樣子。
她也不知要如何勸解她。
晚間,兩人收拾了鋪子早早打烊。
過幾日便是重陽節,她們買了米粉花蜜準備學做重陽糕。
籠屜上鍋蒸時,外面落日熔金,霞光漫天。
幾只流浪貓迅速蹿上牆頭,望着趙嫣叫喚,催促她。
趙嫣走進廚房拿了點剩飯菜,打開後門。
蘇珝正望着她。
見她一身荊釵布裙,稍愣了一會,才道:“我來尋蘇玉卿。”
趙嫣沒動,開門的動作僵在那裏。
“怎麽了?”
身後熟悉的聲音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