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分開
分開
院子中。
蘇珝自被請進門就一直打量這座不大的小地方,他拿起水井邊懸挂着的葫蘆瓢瞧了瞧,還是濕的,顯是不久前才使用過。
這裏處處充滿着生活的痕跡,不難想象她們是如何粗茶淡飯、平淡相守的。
他還沒說出來意,蘇玉卿就先發制人,“我不會跟你回去的。”語氣冷硬,毫無轉圜餘地,就差沒開口趕人了。
蘇珝倒不意外,“看來你過得不錯,母親是白白替你擔心了。”
他提起母親,蘇玉卿總算沒反駁,恰好趙嫣從廚房裏端來熱茶和點心,“居室簡陋,三公子請慢用。”
她放在院中木桌上,一盞素色白瓷盞的熱茶,一碟子桂花糕,還冒着熱氣。
“不敢勞煩公主。”最後兩個字音稍重。
他話裏有刺心之意,趙嫣一聽,愣了瞬息,随後若無其事轉回了竈臺邊。
“母親從你走後思念成疾,日益病重,睡裏夢裏都念着你的名字。我和長姐都替你守口如瓶,家裏人全當你失散在當日紫薇山上的兵亂裏,若你還有良心,就回去看一眼,讓母親知道你還活着。”
“你這樣大了,別讓母親為你傷心,你自始至終都是母親最疼愛的孩子……這麽多年,她不知為你操了多少心……”
蘇玉卿抿了抿唇,二人相顧無言。
一番話說完,他也不再留,自己推門離開了小院。
趙嫣再出來時,已經不見了人影,“你三哥不留下用飯嗎?”
她握着她的手,臉上露出些忐忑,像是怕她就這樣也跟着離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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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玉卿反握緊她的手,拍了拍,“別管他們說什麽,沒事的。”
話雖這樣說,夜裏還是翻來覆去睡不着,等身邊人呼吸均勻起伏,已然熟睡後,蘇玉卿才緩緩睜開眼,在黑暗中輕輕嘆了口氣。
身旁緊跟着動了動,被子翻動的窸窸窣窣聲在夜裏清晰無比,腰上随即環上一雙手臂,趙嫣臉貼在她的背上,輕言細語道:“不放心就回去看看吧,只是別丢下我一個人。”
她總是這樣處處替人着想,蘇玉卿眨了眨眼睛,安慰她。
“我三哥說的未必是真。”
“我只是怕你于心難安,往後餘生都不快活,那我留在你身邊幹什麽呢?”
蘇玉卿沉默片刻,有些搖擺不定起來。
“你不願意回去也行,我都聽你的,若你回去看一眼,等再回來,我們照舊經營我們的香料鋪子。前些日子前廳櫃子有些掉漆,來回一趟約莫得個把月,估計漆掉得更厲害了,到時候你得想法子找個漆色補一補。”
“好。”她應道。
趙嫣繼續說下去,“還有廚房頂上有片瓦漏雨,回來也得尋個天晴的日子讓泥瓦匠重新糊一遍……”
她絮絮叨叨說了很多瑣事,蘇玉卿一一應了。
月上中天,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接着話,很快昏昏欲睡,相擁而眠。
第二日晨起,蘇珝似是早知道她們的決定,備好馬車站在後門處等着她們。
三人對視一眼,什麽也沒說,馬車行了半個多月,直到看見黃草接天,城郭邊緣慢慢浮現。
進了城後,蘇玉卿着意留心了左右,街道寬闊平整,卻充溢着一股一片肅殺之氣,市井之中也甚少攀談之聲,到處都是監察市言的探子。
城中氛圍冷清,自新帝登基之後,接連處置不少世家大族,行刑臺前人頭滾滾,哀嚎震天,京中豪宅府邸或查抄或抵債一下子人去樓空,空置出不少,顯得整個京城頓時有些空空蕩蕩的。
看來現下與往日早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蘇珝騎馬走在前面,放下車簾,她握緊趙嫣的手,十指緊扣,車輪辘辘,車夫揮舞鞭子驅馬的響聲一下接着一下。
不知何時,鞭聲停了。
蘇珝敲了兩下車窗,“下車吧,已經到了。”
兩人在車中裝扮成女醫,以輕紗覆面,遮蓋面孔,一前一後進了府門。
府中仍同往常一樣,仆人們行動有條不紊,往來有序,規矩甚嚴,并沒有因為蘇珝帶了生人進府就肆意窺探。
蘇玉卿看一切如常,心中提防稍減,打量了四周,也沒有可懷疑的地方。
進了正院,廊下恰有兩個拿着繡繃縫補針線的小丫頭,見蘇珝進來,立刻就要行禮,被他一揮手打發下去了。
人走了,繡繃還留在廊下,蘇玉卿立時站住了腳步,望着那兩個繡繃久久出神,心中登時警鈴大作。
趙嫣搖了搖她的手,問:“怎麽了?”
她沒回答,蘇珝一回頭見身後沒人跟上,也問:“怎麽了?”
四周安靜地可怕。
趙嫣似乎也感覺到了氣氛的詭異,牽住她的手不自覺攥緊了,手心隐隐發汗。
蘇玉卿盯蘇珝一眼,恨恨道了兩個字,“騙子。”
她拉着趙嫣轉頭就走,腳步急促,不帶任何停留。
還未走到院門前,一改方才的靜谧,從外往裏湧進來嘩啦啦一群人,密密麻麻堵住了門口。
下人們堵住前後的門,又有幾個人沖進來,個個豪仆健婢,膀大腰圓,慢慢将她們包圍在中間,形成合圍之勢,望着她們的眼神兇狠無比,裏一層外一層的,看着插翅也難飛。
“玉娘,”聲音剛起,有一人越衆而出,走到蘇玉卿面前,“你好大的膽子!”
蘇玉卿臉色煞白,面若金紙,她最敬畏的人,懼怕的人,她的父親。
“爹……”她低低叫了一聲。
對方一聲冷哼,下巴上的胡子跟着抖了一下。
她握着趙嫣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後,遮蓋住她,卻刺了蘇淵的眼,他往後冷冷吩咐,“娘娘派的人到了嗎?讓他們請公主回宮。”
兩個仆婦聞言氣勢洶洶上前一步,握住蘇玉卿的肩膀拼命拉扯,想要将兩人分開。
她們被堵在走廊上,左右的人幾乎将這裏圍成了銅牆鐵壁,她們無處可逃。
趙嫣抱住蘇玉卿,身體卻被後面的仆婦一寸寸往外拉。
“不,爹,公主不能回宮,您處罰我吧,是我帶她出逃的,公主不能回去!”
蘇淵勃然大怒,臉氣得發白,對着她的臉揚起右手舉了半天,最終只道:“你……你,你太荒唐了!”
屋裏蘇夫人見狀終于忍不住現身,趕忙抓住蘇淵的手,“別打孩子,別打她,都是我的錯,她犯了糊塗……”
蘇珝也來求情,“爹,您手下留情。”
趙嫣心中滿是惶恐,比之當年淑妃發現之時更讓她毛骨悚然,蘇玉卿可以違抗姐姐的命令,又怎麽違抗得了父親呢?
腰上仆婦扯的力道很大,她的手漸漸環不住,她能聽到蘇玉卿的乞求和她母親的求情,眼淚猝地潸然淚下,嘴裏模模糊糊道:“不要分開我們……求你們……”
沒人理會她的懇求,腰上一緊,腳下驟地懸空,有一霎心髒被剝離的痛苦。
仆婦用粗壯的臂膀攜着她往後退,她被堵住嘴,拼命發出寫嗚嗚咽咽的呼聲,淚光朦胧裏看見蘇玉卿掙脫桎梏朝她跑來,被她父親一腳踹翻在地。
她的衣角最終消失在包圍的人群中。
蘇玉卿狼狽倒在地上,左肩被踹得火辣辣地疼,眼中蓄滿的淚水“唰”一下流出來,蘇夫人忙攙扶起來她,“快起來,跟你爹認錯。”
蘇玉卿艱難擡頭,胸口堵得發澀,揪住她母親的衣袖就質問,“為什麽騙我,為什麽連你也騙我?”若不是蘇夫人裝病騙她,她不會回來,不會丢了趙嫣……
蘇夫人啞口無言,卻激怒蘇淵更甚,“你還有臉怪你母親,若不是你母親從小溺愛你,你能成如今這個樣子?差點鑄成大錯,哪來的臉怪你母親!不忠不孝的東西,你給我進祠堂跪着去!”
“我有什麽錯?我哪裏做錯了?我做錯什麽了?”
“公主是天潢貴胄,生來就該待在皇宮裏!你是女子,生來就該一輩子相夫教子!你拐帶公主出逃,抛棄父母,不忠亦不孝。”
蘇玉卿聞言凄慘一笑,“愚忠……你愚忠……”
她猛然間掙紮地厲害,一兩個仆婦按她不住,“你把她還給我!我求你了,不要把她送回去……她不喜歡待在那裏……你把她還給我!”
她狀若瘋癫,涕泗橫流,嘴裏還喃喃自語,蘇淵看着看着,眼淚也漸有淚光閃爍,聲音哽咽,“還……還不快把她關進祠堂!”
兩三個大膽的仆婦上前,兩人制住蘇玉卿,另一人給她捆綁住手腳,蘇夫人在旁不停擦淚道:“別捆那麽緊,別……別弄傷她。”
三人将蘇玉卿用棉布捂住嘴,擡出了小院。
院中驟然安靜下來。
仆婦們得了令守口如瓶,自發散去。
頓時一院冷清。
蘇淵、蘇夫人和蘇珝三人站在院中,忽都有些不知所措。
蘇珝對着自己的父母道:“母親,你們不該利用我使計騙她!我要是早知道……我不會幫你們的!”
“你也不孝嗎!”蘇淵昂着頭訓斥,似乎不認為自己錯。
他搖頭,“爹,我走了,明日我住在官署裏,不回家了。”
秋風瑟瑟,一地金桂搖落。
夜裏風霜露重,趙嫣抱膝縮在床榻裏間。
這裏是永安宮,這間她久違了的院落。
有腳步聲緩緩朝她走來,不聲不響,趙嫣連頭也不擡,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樣。
淑妃看她一眼,心中五味雜陳,開口道:“你們就死心吧,你也看見了,不是我一人要阻止你們,你們是沒可能在一起的。”
“不如早放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說完,她忽意識到這句話很耳熟,蘇玉卿多年前勸她時也用的這話。
床上的趙嫣還是沉默。
她繼續說:“太子登基,我已被封為淑太妃,等國喪過了,就要遷居別院,你要是願意跟着我走,收拾收拾東西,我們過兩日就遷宮。”
“你的侍女我還給你,明日就讓她回你身邊。”
說完,也不知再說些什麽,床上的女孩縮成小小一團,不哭不鬧對外界毫無反應,像是一具木偶娃娃。
她看了一眼,随後轉身出了門。
随後幾天,淑妃宮中東西陸續搬遷,小滿回到她的身邊,一看她這副樣子不用問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小滿每日盡力逗她說話,趙嫣水米未進,一語不發,也不似傷心,竟連眼淚也無。
她無計可施,只能操持着幫她收拾屋子,裏裏外外人事物搬出去不少。
她們被分到先帝嫔妃居住的西苑,淑妃不再獨居一宮,與另外兩位嫔妃一道住,趙嫣沒了單獨的院落,只有一間小房。
明日,她們就要搬出去了。
夜間,冷露無聲,月光如水,銀霜履地。
趙嫣照舊躺在她的小床上。
“吱呀”一聲。
小滿腳步聲匆匆忙忙,門被她慌慌張張掩下。
趙嫣看了一眼,沒做聲,只見小滿捂着胸口驚魂未定的樣子跑來床前,掀簾子看了一眼,對上趙嫣的眼睛又匆匆放下。
“出什麽事了?”
小滿搪塞道:“沒什麽事,公主你睡吧。”
趙嫣蹙了蹙眉,“別瞞着我,到底出什麽事了?”
小滿這才重新掀開簾子,湊近趙嫣,左右張望了一下,悄聲道:“娘娘……是淑妃娘娘,正殿不知發生了什麽……我看見兩人拿着大刀走了……”
趙嫣心裏疑窦頓起,揣揣不定起來。
忽然,窗外一聲凄冷的鳥鳴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