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私奔
私奔
四月二十九日。
禁軍在山腰處往上駐紮起營帳,通往山下的各條道路分派駐軍把守,山上的野獸早就被驅趕一空,偌大座山,連只鳥雀都飛不進來,皇帝就住在位于山頂的上清宮。
四月三十日。
工匠在上清宮天壇廣場上建造布置了巨大的祭壇,祭壇邊上鋪滿了代表社稷江山的五色土,青、紅、黃、白、黑五種土壤猶如四方神州。從上空看去,整座紫薇山野獸罕跡,乳白色香煙缭繞,充滿神秘朦胧的色彩。
五月一日。
禮樂齊奏。
皇帝穿祭祀禮服,叩拜天地宗廟。衆臣随禮參拜,一邊禮部官員在宣頌着兩位太後與太皇太後的悼詞,另一邊不少随來的臣子心中都有不滿。
皇帝行事越來越荒誕,這明明是正月初一前往太廟叩拜天地祖宗的祭禮,如今竟然擺在一座道觀,這是将列祖列宗放在何地?
臣子們心底犯嘀咕,皇帝竟然充耳不聞。晚間,甚至大擺起了晚宴,烹煮三牲,令教坊獻舞,大肆享樂,喝着大補的鹿血酒,整個人面龐紅潤、容光煥發看起來精神抖擻。似乎所有的恐慌與憂慮都在上午的祭典中被安然化解,已經蕩然無存了。
席間,趙嫣東張西顧,冷不丁的,上首傳來聲音,“府上女眷都不曾來,你不必找了。”
趙嫣擡首,心中一堵,有種被抓破心事的難堪,“娘娘……”
越看越不耐煩,淑妃別過臉,話裏話外的全是警告,“她要是在這,你們是準備在這衆目睽睽之下眉來眼去嗎?生怕別人看不出來?”
“我們不是這樣的……”
淑妃卻根本聽不進去她的解釋,她心中認定兩人關系龌龊,只将她們往壞處想,以致于趙嫣想要解釋的志同道合、兩情相悅在她耳裏聽着只覺得諷刺。
費盡心思求諒解卻自讨了沒趣的趙嫣悶悶不樂,環顧四周沒一個熟悉的面孔,這讓她感覺更落寞。
Advertisement
滿堂賓客,她在燈火通明的地方如坐針氈,想一個不曾出現的人。
要是她下一刻就能站在她面前将她帶走就好了……
宴席散盡。
皇帝喝得酩酊大醉,被左右的人攙扶着離了席。
太子緊跟其後不見了,其餘人見狀紛紛告辭。
趙嫣回到住所,直至夜半,她握着那張紙條坐在屋裏從滿懷期望地等,一直到心頭逐漸泛起失落,燈樹上蠟燭已經燃盡。
外面夜闌人靜,一彎新月如鈎,安靜地連絲風聲都聽不見,倒讓人覺得可怕起來了。
忽然,樹梢上鸱鸮突兀一聲嘶啞的鳴叫,頓時打破夜的靜谧。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黑夜的暗處總有些風吹草動,趙嫣打開窗朝外看了一眼。
夜色幽幽,樹上鸱鸮只叫了一聲就不知飛哪兒去了,恢複阒寂的四周愈發顯得像一只潛伏在深淵的巨獸,長着血盆大口等待下一只獵物出現。
趙嫣頓了一頓,有些本能地害怕這樣安靜的夜,母妃與她說過,在外露宿的人,夜裏需要栖息在樹上,即便樹上有蛇蟲鼠蟻,那都不礙事,殊不知,越安靜越致命。
正準備關上窗。
一只手橫插過來,被窗子夾得痛呼了一聲。
趙嫣吓了一跳,“什麽人?”
“公主,奴才夏德順,是淑妃娘娘身邊的人。”
窗外傳來尖細稚嫩的嗓音,趙嫣重新打開窗子,看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太監,正站在窗下朝她看過來,神色拘謹。
“娘娘要見公主。”
他是淑妃宮裏的人,趙嫣見過幾次,沒多懷疑就跟着走了。
今夜不同尋常,她随着小太監越走越深,行宮道旁竟沒遇見一個人,連個巡夜的宮人都沒有。
她望着前面越走越快的小太監,周圍的道路越走越僻靜,變得慢慢遲疑起來,淑妃會這樣晚還召見她嗎?
不會,淑妃厭棄了她,這是顯而易見的。
她停下來,看向四周,旁邊是一池子泛着粼粼波光的池水,兩岸石宮燈零散點綴,像星子一樣倒映在湖裏。
她落後幾步,在黑夜裏很快就模糊了輪廓,小太監感覺到,匆忙轉頭,“公主,就快到了,您再走幾步。”
他誘惑着。
“你是誰?”
還沒待小太監回答,身後鐵甲重靴落地的聲音就傳來,越來越近……
來不及回答了,他拉着趙嫣躲下石階,借着一片花草灌木叢蔽身。
兵戈在黑夜裏反射出湛湛雪光,閃爍着冷冽的殺意,兵士們行動有序,從他們面前走過,兩人躲起來大氣不敢出。
等甲兵走過,趙嫣驚訝萬分,這可是行宮屬地,怎會有持刃的甲兵進來?
一定是出事了!
小太監扯她衣袖,示意她從角門溜出去,“公主,您相信我,是尚儀大人讓我來送您下山,她怕您提前知道會露出馬腳,特意不讓我告訴您,如今再不走來不及了。”
趙嫣不敢輕信,但她哪裏見過這樣煞氣凜凜的陣仗,由不得不跟他走。
兩人越走越深,沿路路過好幾撥換防的宮人巡官都被他們躲過去了。
行宮外沿本應該是防守最嚴密的地方,但他們越走越發現外面把守空虛,布防稀疏,連走半盞茶時間,一個人也沒有。
趙嫣東躲西藏,走得精疲力盡,最後小太監帶她來到一處木扇小門外,小門外一個道士打扮的人遞過來一盞燈籠,他用手裏的鑰匙開了鎖,将門輕輕一推,門打開外面是一條羊腸小徑,直通往密林深處,裏面漆黑一片。
“公主,這是山上的假道士們為了下山尋歡作樂特意修出來的小路,極為隐蔽,旁人不知。您順着小路一直往下走,尚儀大人就在山腳下等您。”
他微笑朝她拱手,将燈籠塞進趙嫣手中,“請公主替我多謝尚儀大人當年的救命之恩,夏德順此生還報恩情,盼她保重。”
趙嫣此時才真的相信了他的話,在他的目送下一步一步走出了那扇小木門。
她走後,門緩緩阖上。
行宮中的皇帝、妃子、皇子與公主就這樣在她面前關上了門,斬斷了聯系。
片刻恍惚後,她轉頭走近漆黑的林中。
她不敢掉以輕心,奔逃了一陣,誰知道山路崎岖難行,地勢忽高忽低,鞋子被她自己踩掉了兩三回。
她用盡全力腳程仍舊很慢,以為自己跑得很遠了,回頭一看,行宮的塔樓頂部還能看見漆黑的輪廓,趙嫣一口氣也不敢松,跑得氣喘籲籲也不放慢腳步。
黑透的夜裏,從籠罩的樹枝枝葉間往外看只能看見更黑的天,周圍是茂盛的植被,橫斜着從四面八方籠罩住大地,叫人辨不清方向,趙嫣小心提着燈籠,聽話地只順着小路走。
她不知從哪生出來的勇氣,敢獨自一人走在荒無人煙的山林小路上。
只覺得渾身熱血沸騰,心中的目标堅定無比。
……
行宮寝殿裏。
空曠安靜,四周帳幔流水一樣輕輕浮動,空氣中一股濃烈刺鼻的血腥氣撲面而來,混合着香爐中點燃的龍涎香的味道,腐爛生腥,令人作嘔。
“噗呲——”
血順着被角滴落,整張龍榻猶似被鮮血浸潤過一遍一樣,到處流淌着鮮紅的散發鐵鏽氣味的血,不停從榻邊滴落下來,“啪嗒啪嗒”彙聚小溪一般蜿蜒在冰冷的磚面。
“噗呲——”
一個男子的背影站在龍榻前,手中持長劍,往被子中間拼盡全力地捅,鋒利冰冷的劍刃上沾滿了紅色的血跡,猶如附着其上的殷紅小蛇,吐着危險的蛇信子。
劍刃染了血,殺氣凜冽,染的男子雙目赤紅,喉嚨裏“嗬、嗬”地大喘着氣,手中動作兇狠,連眼都不眨一下,目眦欲裂地盯着被子上被捅出的窟窿一下一下狠狠往裏紮。
被子隆起的地方早就不動彈了……
“噗呲”“噗呲”“噗呲”,空曠的寝殿裏,紮穿皮肉湧出鮮血的聲音綿綿不絕。
“殿下、殿下!”丹鴻道長直覺差不多了,上前按住太子的手臂,只見太子的身軀停下來的一瞬,頓時癱軟無力地坐在了地上,丹鴻道長扶他起來,他仍舊渾身打顫。
寶劍“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濺起血液飛濺。
“停下了麽?”
“可以停下了,殿下。”
太子雙唇顫抖,艱難地轉頭,将目光投向床帳內側,被褥微微隆起之下,紮破的被面下亮出一個個血窟窿,汩汩地冒着熱氣騰騰的血。
他捏住被角,揚手一掀。
森青的面上直突突一雙眼球凸出來!
“啊!!!——父、父、父皇……”太子霎時崩潰。
丹鴻道長冷眼看着一切,将被子重新蓋上,“殿下該走了,今夜可還沒有結束!”
他一腳踹開被割破喉嚨的何太監,扯着太子跌跌撞撞往外走。
……
密林深處,趙嫣發現四周的松柏樹越來越少,逐漸出現大葉子的嘉木,山路逐漸平緩下來,應該快到山腰了。
她低頭借着微弱的燈籠光瞧了一眼,繡鞋的底不經磨,已經隐隐硌腳,她走得雙腿發軟,背後的中衣已經被大片汗濕,山風一吹,冷得她打了個寒顫。
山林格外幽靜,偶爾的,從樹杈間傳來一點鳥鳴,也是動聽的夜鳥鳴叫。
“當啷。”
前方陰影的地方有些許細微的動靜,草葉沙沙,踩着沙石的腳步聲越發明顯。
趙嫣立刻警惕起來,忽然前方的灌木一陣搖動,一個人影彎腰現身從中走出來。
她提着燈籠想躲,卻聽對方喚道:“公主。”
是她朝思暮念的聲音。
她定定望過去,身影越走越近,蘇玉卿微微一笑,面孔在燭光的照耀下如夢似幻。
她忘記了腳下硌人的疼痛,心中的喜悅如濤水一樣綿綿不絕,席卷了她,她高興地忘乎所以,笑容滿面撲向她,似鳥歸林,急不可待。
蘇玉卿抱着她情不自禁轉圈旋轉,飛揚的裙擺在夜裏開出團花。
兩人都舍不得松手,抱着貼在一切,聆聽彼此的心跳和呼吸,汲取對方身上的潮濕溫度。
下一刻,就天荒地老吧……
夜風吹動,林間樹枝搖動葉子,揮舞着像撥弦彈奏,悅耳動聽。
蘇玉卿笑着撫摸她的背,觸手冰涼,她抖開随身攜帶的鬥篷系在她的衣領裏。
蘇玉卿整了整她的衣領,溫柔注視着她,“我們要走了。”
趙嫣忙不疊點頭,“好,你帶我走。”
她點頭,卻不經意間瞥了一眼她的鞋子,不容分說,“我背你。”
趙嫣猶豫了一會兒,在她的連聲催促下還是抱住了她的脖頸,她提着燈籠給前方照亮。
小徑伴随着她的腳步一颠一颠的,将周圍的一切邊緣都模糊起來,有一種不真實感。
背上并不舒服,她背着她無法走得穩穩當當,趙嫣卻開心地像孩子一樣靠在她的肩膀上,頭抵着她的臉頰笑,“我們要去哪裏?”
“還不知道。”
“那我們要走多久?”
“也不知道。”
她想了想,歡快地咯咯笑起來,“就這樣才好……”
背上的人笑得整個身子都在打晃,幾次都差點掉下去,蘇玉卿本就不是身形高大的女子,背着她有些吃力,她還在亂晃,于是拍拍她,“抱緊。”
“你累嗎?”
“不累。”
“真不累?”
“真不累……”她無奈道。
又是一串笑聲,陰翳的樹林豁然高大起來,像張開手臂擁抱大地的孩子,草葉起舞,柔柔的,在招搖。
天寬地大,腳下的路豁然開朗。
……
行宮中,燕王笨拙地從地道爬上來,肥胖的身體被狹長的地道蹭得滿身塵灰,灰頭土臉,他卻顧不上收拾。
望着早就等待着接應他的丹鴻道長,長籲一口氣,随即拍了拍他的肩膀,掩不住一臉喜色,“道長,此番你立大功!本王的江山有道長一半功勞。”
“本王,封你、封你做大國師!”
丹鴻道長微微垂首,不辯神情,只見他拱手行禮道:“貧道謝過王爺。”
燕王也不在意,灑脫地一揮手。
“走,去看看本王的好皇兄!”
丹鴻道長引着他向皇帝寝殿方向走。
進入寝殿外,厚重的四扇菱花雞翅木門被輕輕推開,丹鴻道長站在外面看燕王,他胖乎乎的身體探頭探腦往裏悄悄地看,賊眉鼠眼的樣子使得他滿身的肥肉都在顫抖。
四周靜悄悄的。
夜涼如水,新月彎鈎。
檐下鐵馬清吟,叮咚碰撞發出清脆悅耳的鐵片聲。
“皇兄——,臣弟來祭拜母後和皇祖母,”燕王輕輕朝裏面喚了一聲,“皇兄?你在嗎?”
沒人應他。
“皇兄,臣弟來看你了,弟弟來了。”他試探地往裏邁了一只腳,拔出随身佩戴的長刀,“道長,那藥……?”
“陛下已經服用過藥,請王爺放心。”
燕王滿臉橫肉頓時抖三抖,挺直了腰板,雄赳赳氣昂昂進了殿內。
片刻後。
漆黑的內室一聲慘叫。
整座宮殿霎時燈火通明,四角的檐燈被點亮,燭火輝煌。
手持油氈布篝火的甲兵們從四面八方湧出來,甲兵們眼神銳利,面龐堅毅,訓練有素,将整座寝殿團團包圍住,紛紛豎起兵刃,裏一層外一層圍地密不透風,一排排劍戟上刀刃如水,湛湛似雪,拂過明晃晃的燭光。
整座寝殿頓時充溢着兵器肅殺的氣息。
丹鴻道長望着太子,露出滿意的笑。
太子上前一步,錦衣華服,昂首挺胸,沖殿內高喊,“燕王夥同太監何有慶、殿前司副指揮使周康、禁軍黑甲營鄒琰等人犯上作亂,意欲殺害陛下篡位自立,禍亂朝綱,我等奉命絞殺逆賊,肅清宮闱,以正綱常!”
“燕王叔,還不速速出來伏法受誅!”
這一趟大動靜将整座山都驚醒過來。
女眷們聽着外面沖天徹底的喊殺聲,聚在一起抱團瑟瑟發抖,身有将職的武官争先恐後往皇帝的寝宮趕,一進來就看到這滿院兵戈烏泱泱的景象。
四周靜了一靜。
燕王從殿中緩緩走出,滿臉橫肉猙獰,仰天長笑,“好你個太子,裝什麽孝子賢孫!!!你——”
話還沒說完,太子一聲令下。
“放箭!”
弓箭手齊齊拉滿弓弦,萬箭齊發,頓時箭雨如潮,咻咻之聲此起彼伏。
“铮——”射在木門上的箭矢震顫着尾羽,射在皮肉裏的箭矢爆開血霧,鋪灑迸濺,霎時染紅了地面。
一院子燈火亮堂堂,滿地七零八落的羽箭。
所有人目瞪口呆看着這一切。
……
山下,山間漸漸起了一層薄霧,猶如玉帶纏繞山腰。
天邊泛出陰冷的暗藍色,漸漸地看得清路了,蒼蒼茫茫的大山被她們遠遠甩出去身後。
蘇玉卿放趙嫣下來自己走,她擦了擦額角的汗。
“走!”
兩人牽着手,走向早就停在這裏的馬車邊。
車夫臉蒙上鬥笠靠在車框邊輕眠,蘇玉卿敲了敲車轅喚醒他,“阿大,我們出發吧。”
鬥笠掀開。
“玉娘,外面的世道沒這麽簡單。”
蘇珝轉着頭悠悠望向她們。
還沒等她們回過神來,馬車裏面一聲怒喝,盛氣淩人沖出車簾,“蘇玉卿,你瘋了嗎?拐帶公主出逃,你這是在把全家望火坑裏推!”
蘇玉卿并不詫異,只安撫了下趙嫣的手,緊緊牽着她。
“沒想到你們都來了。”
蘇珝不做聲,望向她們緊緊牽着的手,神情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