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追查
追查
寝宮裏,何太監急得滿頭大汗。
帷幄後面不停飄出皇帝的夢呓,粗粝的聲音大聲喊叫,伸出雙手在空中用力撈着什麽,雙腿直蹬地追趕,手舞足蹈。
“母後!母後……皇祖母!!”
很快聲音又逐漸倉皇,驚恐畏懼起來,“父、父皇……”
何太監自小跟随皇帝,見皇帝說這樣的夢話,一下明白過來——陛下這是夢到先帝了。
他趕緊叫了兩聲,見沒反應,又鬥膽推了下皇帝,依舊毫無反應。
從那日上朝陛下在朝臣面前昏過去後,每日裏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夢魇越來越深,醒來還會頭痛欲裂,疑神疑鬼地暴走。
見皇帝徹底昏睡過去,他慌得抹了一手心的汗,轉頭吩咐,“去!快去叫人!”
新來的小太監一時慌了手腳,懵懵懂懂的不解其意,“叫誰去?”
“沒眼色的東西。”
小太監被踹翻在地,哆哆嗦嗦地重新跪好,大氣不敢出。
“去叫太子!……還有,再、再将天師請過來!”
小太監唯唯諾諾領命退下,連滾帶爬往外跑,帷幄後面皇帝已經滿額頭冒冷汗,臉白如紙。
何太監觀察了片刻,便在殿中急得不停踱步,不一會兒,殿外傳來清晰的交談聲。
太子和丹鴻道長一前一後走進來。
Advertisement
“父皇怎麽樣了?”
太子邊着急詢問邊往裏走,滿面憂色,但說出的話卻大逆不道,眼神裏隐隐有興奮,“父皇、他還會醒過來嗎?”
他征詢地望着丹鴻道長,後者則摁住太子的肩膀,不讓他往前,“殿下,不可操之過急。”
然後從道袍的袖子裏掏出一枚丹丸,正是皇帝此前日日服用的仙丹,但此顆顏色更加濃郁,褐色的丸藥表面有淺淺的朱紅流光。
“化水,給陛下服用。”
何太監遲疑地接過,猶豫地看向帷幄後面無聲息的皇帝,最終默不作聲退了下去,片刻後端來一盞青玉碎冰碗,碗裏藥汁随着他顫抖的手一直晃蕩。
太子本欲接過,一看到何太監戰戰兢兢恐慌的模樣,眼神驟然冷冽起來,“何公公伺候父皇這麽多年,這碗藥就由公公親自喂吧。”
何太監震愕擡頭。
……
宮裏皇帝昏迷的流言傳了日五日後,整座禁庭裏外都浮動着人心惶惶,焦躁不安的氣氛與日俱增。
就在這時,皇帝突然醒來宣布,他要帶着子女們親上紫薇山為仙逝不久的兩位長輩祈福。
何太監每日提心吊膽地服侍皇帝,那藥吃下去後,皇帝一連幾日情緒都反複無常,甚至幻聽、幻視,總疑心先帝當着太後與太皇太後的面訓斥他。
他心裏明鏡一樣,但如今已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只好裝聾作啞。
幸好,他在京城郊外另有置宅。
等陛下龍馭賓天,他也好依山傍水地去養老……
……
蘇府後院中,蘇珝一杆子球杖揮出去,角骨球溜溜滾下了球穴,他打了半天,越打越沒勁。
“這捶丸就是你們女孩子玩的,沒什麽勁兒,不如去春華池邊打馬球。”
但蘇父已下令嚴禁他出門,他連匹馬的邊都摸不到。
又揮出去一杆,“上回我不是幫你查了何有慶那宅子嗎,他在那裏面蓄婢納妾,養了一個莊子的美人,比陛下的後宮開的還要熱鬧,你猜怎麽着?”
蘇玉卿豎耳聽着,沒給他一個眼色。
他自顧自道:“這老東西斂財的本領可真有一手,他那莊子裏頭的地磚怕都是金子鋪的。太子可給他送了不少錢,也不知道這兩人在搞什麽勾當……話說你這些都是從哪裏知道的?一查就查到何有慶的老底去了。”
蘇玉卿擡頭,露出思索的模樣,“我在宮裏,知道這些有什麽稀奇。不過既然如此,可以肯定何太監是太子的人,但丹鴻道長卻是燕王的人,兩派人馬,這中間不知道是誰在給他人做嫁衣裳。”
“那老道竟還替燕王做事!燕王手裏無兵無錢,替他做事能幹什麽呢?”
蘇玉卿卻另起話題,“前陣子東陽伯府門口設路祭,被陳巡林的兒子拿煙火不小心炸了,兩家起了沖突,東陽伯府家世顯赫,陳家不過五品官,被堵得連門都出不了。東陽伯睚眦必報,趁陳巡林上朝,在路上使人用麻袋蒙住他頭臉打了一頓,陳巡林兒子氣不過,在京中搜刮了大半煙火黑炮,雇了一批乞兒溜子,對着他們家門放了小半月。”
“那又如何?放個炮能怎麽樣?這跟燕王有什麽關系?”
蘇玉卿極為鄙夷地瞧了一眼自家兄長,“自然不一樣,如今已是四月,年節早就過去,哪來那麽多煙火售賣?何況去歲九月。順天府就貼了告示,明令年關之際炮坊由政府接管,一月之後不許制作煙火售賣,全京城唯有一個地方仍有硝石硫磺的采買記錄。”
“哦——”蘇珝瞬間明了,“你是懷疑制作煙火的□□都是從那老道手上流出去的,也對,陛下命他煉丹,使個硝石硫磺再尋常不過。”
“是,年前燕王進貢的貢品足足有兩大官船,但裏面是什麽,除了他自己,估計沒什麽人知道。”
“得,我去查查。”蘇珝立刻起了好奇心,做出追查到底的姿态,看看到底是誰在與誰狼狽為奸。
他打雞血似的走了兩步,忽覺不對,回轉過來看向蘇玉卿,“你莫不是在诓我,支使我查這個查那個,你肯定還有別的企圖,快說,你真正打的什麽主意?”
蘇玉卿面不改色,朝他揚了揚手裏的賬本,“我能有什麽企圖,母親讓我管家,我看家裏下人太多,想着裁減一二,好節省家裏開支。你查你的去,查到了就去禀告父親,不必來告知我,這下你放心了吧。”
蘇珝邊走邊回頭,郁悶地嘟囔,“我定是又被你當槍使了……”
他走後,蘇玉卿翻了小半個時辰的賬本,又從管事那裏看了府裏各處人事的姓名、籍貫、年齡和當差情況,問了一下午,管事院子裏下人們來來回回出入,心中也有感嘆二姑娘管家陣仗真大的。
蘇玉卿問的事無巨細。
拿着簿子指着上頭一處問管事,“這位名叫畫琅的下人如今不在府上麽?”
管事看着這個名字,想了一會,才恍然大悟似的,“二姑娘,這事說來話長,這個侍女是夫人手下當差,約莫是兩個月前夫人給親自放出府的,只是外出辦事,在路上出了意外,籍如今還在我們府上,下人們一時忙忘了,沒給她去順天府銷籍。”
“不礙事,我只是問問,她不過二十出頭,出了什麽意外,你可知道?”
管事面露難色,“這,府裏這麽多人,我也只記得個大概,二姑娘若是真想問,我去找個與她相熟的侍女來。”
“那你去吧。”
他料想蘇玉卿只是一時興起,随意問問,好讓旁人知道她管家的事無巨細,彰顯威望,讓下人不敢糊弄而已,誰想她竟真的問起來。
管家嘀嘀咕咕地走了,不一會兒領來一個小侍女,與她年歲差不多,跟在管家身後顯得誠惶誠恐。
“不知姑娘想要問什麽?”
“你與畫琅相熟?”
“是,奴婢與畫琅是同鄉,前幾年家鄉水災時落難到京城,被人牙子賣給了咱們府上。”侍女怯怯地回答。
“她為何要出府?我看簿子上寫的是送友人歸鄉,可有此事?”
侍女不知姑娘為何要問這些細枝末節,不過蘇玉卿說話時雖是征詢的口吻,卻不知為何自有一股迫人氣勢。
侍女仔細地想了想前因後果,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我們本還有一個小姐妹叫桑衣,被分到後廚幹雜活,她身子弱,幸得主家關照,這些年生病也有藥吃,無災無難到了去年冬天,不幸染了咳疾。夫人開恩給請了大夫,但大夫說回天乏術,至多還有半年好活。”
“桑衣心裏還有些家鄉的惦念,想要落葉歸根。夫人大發慈悲給了她恩典,允準她回原籍,畫琅與她最是要好,向夫人求情送她一程,夫人也準了。沒想到上路不久,在回鄉途中馬車滑落山崖,找到兩人時,屍首已經被野獸啃得不剩什麽了。”
侍女哀哀戚戚地哭,越說越傷心。
蘇玉卿待她平息過來,輕聲詢問,“那她們家中可有人來尋?遺物放在哪裏?”
“哪裏有人,當年水災好幾片連着的村子都淹了,活着的也都走了,我們村子裏走到京城謀生的也就我們幾人,如今府裏也就我一個了……她們的東西如今全在我這裏,逢年過節我想着給她們上柱香,燒點紙錢,不枉相識一場。”
“你倒有情有義。這樣吧,你将東西留幾件當做念想,剩下的戶籍名冊路引一概送來我房裏,過幾日我遣人替你送回她們家鄉,給立一座衣冠冢,你看如何。”
侍女大喜,看向蘇玉卿如同恩人一般,連連俯下身子磕頭,“姑娘是大善人,府裏的夫人是大大的善人,奴婢替這兩個可憐人感念主子們的大恩大德。”
蘇玉卿微微露出笑來。
到了四月底,皇帝鹵簿經幡,禁軍開道,一路浩浩蕩蕩乘着車馬駛向紫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