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克制
克制
又是一年年關,除夕夜。
趙嫣躺在床上聽遠處宮闕城樓傳來的新年鐘聲,宮裏一樁接着一樁的白事沖淡了新年的喜慶,失去了往年張燈結彩的色彩,連明亮如晝的皇城都顯得格外黯淡。
小宮女們三三兩兩結伴歸來,她們沒見到絢麗的煙花,紛紛垂頭喪氣回了屋子。
也都不敢和趙嫣攀談,只在隔間小爐子旁窸窸窣窣地說着悄悄話。
燈火煌煌,蠟燭燃燒的聲音荜撥作響。
趙嫣就這麽靠坐着,什麽都沒想,轉頭望着窗外黑魆魆的夜,靜守天明……
這一夜格外靜谧,像極了從前許多個和母親相守的孤寂夜晚。
……
淩晨,馬車駛入宮道,京中各皇親、勳貴以及夫人們按品大妝,莊重華貴,在宮人的攙扶下下了馬車。
正旦大朝會是國之重典,正旦那日,四夷百官俱來上表,命婦也得進宮朝賀,站在廣場上行禮跪拜,跪拜起身後又得行禮筆直地站着。
廣場上狂風大作,雪粉騰揚,籠罩在皇城上空,像蒙上了一層銀色的霧。
禮儀繁瑣受罪,很多人都漸漸支撐不住。
蘇夫人打了個冷顫,等叩拜完畢後,攜着女兒進了後宮。
走到永安宮前,她還小心叮囑蘇玉卿,“不論你與娘娘有什麽不快,你不說,我也不問你了。但她既将你送回了家中,必定是生你的氣,我此番帶你入宮,是望你向娘娘好言致歉。”
“親姐妹,不要弄得難看,莫要叫外人以為娘娘與家裏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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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玉卿點頭應是,蘇夫人這才放心下來,跟着宮人進了永安宮。
淑妃坐在正屋等着,見人進來,立刻命人端來熱水給她們沃灌。
“今日嚴寒,大朝會時母親該在裏面多穿一些,站一兩個時辰誰人受得了。”
女兒如此關心自己,蘇夫人心中很是寬慰,擦幹淨手,“不礙事,如此也正好進宮看看你。”
淑妃照例忽視了一旁的蘇玉卿,拉着母親親熱地說起話。期間鵑娘多次使眼色暗示淑妃要她關心妹妹,免得蘇夫人看出端倪。
淑妃全當沒看見,一概任性地置之不理。
“母親,我去請示貴妃,您在宮裏用了午膳再走吧,難得進宮一趟。”
蘇夫人看了一眼蘇玉卿,道:“玉娘,你說呢?娘娘留用午膳,你若願意,就遣人去前朝尋你父親,讓他不用等我們。”
蘇玉卿:“多謝娘娘恩典。”
淑妃這才牽了牽嘴角,“一家人,用不着客氣。”
直坐了大半個時辰,姐妹倆到現在才在自己母親的撮合下說上第一句話,雖是不情不願開的口,但也是個和好的跡象。
鵑娘微笑着注視着這其樂融融的景象,但剛松的一口氣還沒落定,就聽到蘇玉卿說:“聽聞十七公主近日染了風寒,卧病在床,玉娘在宮中時與公主私交甚好,望娘娘能允準我前去探望。”
“你……”淑妃握着扶椅的右手立刻抓到指節泛白,她用力忍着才沒在蘇夫人面前發出火來。
“不好,公主病重,不宜見客。”
擡頭就見到蘇玉卿微微笑着,似是成竹在胸。
心裏咯噔一下,果不其然,見她對着蘇夫人委婉勸道:“母親,這于禮不合,公主身份尊貴,是金枝玉葉,她生病了,為人臣子,怎能置若罔聞,不去拜見?”
蘇夫人猶豫了下,“玉娘說的有理,若是給外面捕風捉影的人知道了,以為我們家藐視皇權,上折子參你爹一本如何是好?”
她說着就要動身,蘇玉卿又按住她,“阿娘你不能去,身份上您是長輩,公主見了您還得行禮拜見,陪您說話,到時候病得更重,父親也是要被人參一本的。我與公主亦師亦友,用不着拘禮,我一個人代您去就行,正好阿姐可以陪您多說說話。”
她的安排很妥帖,每一個人都照料到了,蘇夫人安心坐回椅子上,表示默許了。
她又問:“娘娘意下如何?”
屋裏幾人目光齊刷刷聚齊在淑妃身上,淑妃氣得心梗,面上還得扯出笑來敷衍自己母親,“就讓玉娘去吧,母親,我陪您坐坐說會話。”
蘇玉卿行禮出了門。
她越走越快,走過無數遍的路,竟走得她雙腿發軟,心情激蕩。
推開那扇院門。
廊下除雪的小宮女們紛紛放下手中工具,朝她看過來,這些都是出事後淑妃重新換的一批宮女,不認識眼前突如其來闖入的人。
蘇玉卿擡頭逡巡一遍這些陌生的面孔,忽覺恍若隔世一般,有一種置身光怪陸離的錯覺。
有一宮女起身:“何人擅闖?這是淑妃娘娘的宮殿,十七公主的寝室,還不速速離開這裏!”
她張了張口,竟然不知道要如何介紹自己的身份。
“啪嚓——”
身後緊閉的門突然傳出聲音,像是重物掉落下來。
小宮女們受淑妃的令,雖不親近趙嫣,卻極其恭敬殷勤,立馬詢問:“公主有何吩咐?”
“你們都退下。”
宮女們面面相觑,用奇怪的眼神望着蘇玉卿,互相扯着袖子走了。
院子裏風雪簌簌,雪糁子随風而至,迎面撲來,令人生疼。
地上掃幹淨的雪很快又顯出稀稀疏疏的白。
她走過,留下一串淺淺的腳印沒入臺階,擡起手敲門,忽然不知為何停頓在門前,呼呼的冷風一吹,僵冷的手便就這樣舉着,遲遲下不去動作。
她不敢見她。
會害死她的。
門外雪光照出的身影停滞在門前,只是一個剪影的輪廓,趙嫣眼眶霎時紅遍,酸澀的感覺梗在喉頭。
你怎麽還不開門?她在心裏抱怨。
手中動作比腦子裏念頭更快,門往後一拉,雙門嘩地洞開,冰冷的風雪朝她撲面而來。
她被冷得一激靈,眼裏像進了雪糁子,不由自主掉了眼淚,流着淚微笑歪頭看她。
“你好嗎?”
兩人對立着,剎那間千回百轉,光陰似箭。
方才近似于近鄉情怯的感情一掃而空,蘇玉卿跨進門,迫不及待擁抱住她,一路走來裹挾的滿身寒氣冰雪也都一并抱住她。
趙嫣不覺得冷,反而整顆心開始熱騰騰的,像一夜之間煥發了生機。
春天一樣的溫暖。
蘇玉卿抱着她的背,滿手硬咯咯的骨頭紮的她的心刺痛,她不停撫摸着,摸着她身上每一塊咯人的骨頭,眼淚奪眶而出,再也忍不住埋在她的頸邊愧疚着道:“我害了你……”
她沒有克制住自己,害了她。
不能克制的愛不是愛,是欲望,宮牆內的欲望害人害己,她為了那一點點短暫的歡愉就這樣推她進了火坑。
她在沒有能力承擔一切的時候就沖動地和她在一起,惹得她動心動情後又被迫承受分離之苦。
被驅逐出宮後,她曾無數次問自己,後悔嗎?面對長姐的質問時她倔強不肯低頭說悔,悍然無懼,但現在,她後悔了,悔上心頭。
她真是蠢吶……
“對不起。”她小心翼翼摸着她削尖的下巴,心痛無比,“對不起……”
這是第一次,趙嫣從她的臉上看到眼淚流下,看到她的痛苦和脆弱。
她搖搖頭,捧起她的臉讓她看自己的眼睛,“你看,我很快樂,見你一面讓我快樂,不吃不喝也快樂,着涼生病也快樂……”
四目相對,蘇玉卿盯着她像是要把她此刻的模樣刻進她的腦海裏,在她的懷裏,她的公主摸起來瘦得就像一把骨頭一樣,可她卻說,她很快樂……
“你、你、這麽好……”
她內心飲泣,你這麽好,公主,我卻對你食言。
後面的話她數度哽咽,說不下去了。
趙嫣破涕為笑,似乎讀懂了她的未盡之語,擡手擦了擦她的眼淚,遞上自己的唇吻她。
唇瓣上還帶有淚水的鹹味,被她引渡在唇齒間品取。
只是輕輕地舔舐,流轉于口腔的纏綿輕柔無比,仿佛四周隔絕了空氣,緩緩沉浸在對方帶給彼此的甜蜜與溫柔裏享受,腦海裏卻始終有一絲清明掙紮着,不讓自己沉淪到底。
她們終究沒忘記,互相克制着。
屋外雪停風靜,幾竿翠竹上積壓着厚厚的白雪,但竹竿筆直光潔,頑強不屈,似乎昭示着乍破的燦爛日光終将回來。
……
淑妃讓鵑娘來催人。
分別也沒有太多的話。
有外人在,蘇玉卿也不敢承諾得太多,只拉着她的手戀戀不舍。
趙嫣微微含笑,在鵑娘的監視下目送她離開了小院。
她一走,她立刻像一朵了無生氣的花兒耷拉下來,靜靜伫立門邊站了許久,直到宮女喊她回屋,她才蔫蔫地拖着步子進了屋子。
淑妃正旦那日被擺了一道,一直在耿耿于懷,對趙嫣看管得更加密不透風,趙妧來看她幾次,都礙于旁邊的宮女欲言又止。
連月裏,都沒有消息,宮牆內外像是兩個世界。
一道紅牆切斷了所有聯系。
直到丹珠遞信來,言她已經養好身體,明日就要出宮,希望出宮前能來拜別舊主,不忘當年主仆之情。
鵑娘見這些說辭沒有可懷疑的地方就放人進來了。
丹珠一進門撲通一下就給她跪下了,“奴婢就要出宮了。”
她們都清楚,這一別,此生或許再也不能見面了。
但趙嫣仍笑着,“走吧,你在這裏待得也夠久了。”
她像看自己的長輩一樣看着這個一直守護自己的女人,她已在這深宮蹉跎了不知多少歲月,青春不再,容顏已逝。
盡管不舍,但她還是拿出自己早就準備好的銀錢,“不能為你踐行了,你拿着這些去過自己的日子。”
丹珠眼淚一灑,“公主,您和才人的恩情奴婢一輩子都記得。”
她沒有受銀錢,卻拿出一個香囊,“奴婢沒有能拿的出手的東西,針線粗糙,一點點心意罷了。特意在佛前供了三天三夜,保佑公主無災無難,永享安樂,請公主收下。”
旁邊宮女細細看了一眼,趙嫣才收下香囊。
兩人敘了半盞茶的話,出宮的時辰在即,丹珠一步三回頭,最後在門邊磕了三個頭離開了。
趙嫣拿着那香囊時時佩戴。
直至有一日夜間,香囊掉在地上沾了水。
她怕裏面的香料浸了水失去功效,小心翼翼拆開準備晾一晾。
卻在打開的香囊內部發現了一張紙條,避着人打開悄悄看了一眼。
“朔望日,紫薇山,莫失莫忘。”
這字跡她怎麽可能認不出來?
她心跳如鼓,又匆匆掩飾臉上神情,裝作若無其事将紙條收回袖子裏。
朔望日、紫薇山……
今日已經是四月初十,朔望應當就是五月初一的夜晚,但紫薇山遠在宮外,趙嫣百思不得其解。
還有不到一月的時間,自己要怎樣才能在五月初一的時候趕到紫薇山與她見面呢?
她苦思冥想了兩天。
直至勤政殿傳出皇帝的消息,皇帝竟然在早朝時暈倒在龍椅上。
太醫看診過後說皇帝只是過度疲累,需要仔細休養幾天即可痊愈。
但皇帝大發雷霆,将太醫全家下了大獄即刻問斬,激動地在寝殿裏走來走去,胡言亂語,誰勸他都要提着劍砍誰,面目猙獰,兇神惡煞的模樣吓倒了一片人,沒有人敢上前。
最後太子請來了丹鴻道長才将暴走的皇帝安撫下來。
第二日皇帝在上朝時宣布,十日後他要帶着他的子女們駕臨紫薇山,為仙逝的太後和太皇太後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