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盛怒
盛怒
天空轉瞬間彤雲密布,朔風漸起,頗有一股山雨欲來之勢。
淑妃坐在院中石凳上,神情冷峻,黑沉的眸子定定看着站在對面的蘇玉卿,叫人不寒而栗。
落敗的枯葉亂紛紛,飛舞敲打裙擺。
蘇玉卿坦然自立,她雖心中認為自己沒有錯,可面對長姐責備憤怒的眼光,還是不由自主地心虛了。
兩相對峙,淑妃見她一副倔強不肯低頭的樣子立馬心頭火起,霍地起身,揚手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光。
飓風一般,蘇玉卿只覺得耳根腦後轟的一聲巨響,臉上旋即傳來火辣辣的疼,面頰上頃刻間浮現出清晰的掌印。
她呆住了。
一院之隔,趙嫣被鵑娘堵在門內,焦急地看向院中。
清脆的巴掌聲像打在她的臉上,她心急如焚,恨不能以身相替,想要沖出去護在她面前,獨自承擔一切。
鵑娘攔住了她,好言勸告,“公主,娘娘正在氣頭上,您現在過去,無異于火上澆油。”
趙嫣淚眼朦胧地注視着。
院中淑妃氣勢淩人,一字一字诘問道:“為什麽?”
“你有父有母,有兄長姐姐,家裏有什麽地方是對你不住?教你在這深宮禁苑做下這等假鳳虛凰,敗壞門庭之事?”
蘇玉卿沉默着許久,繼而答道:“沒有為什麽。全是我——”
“情不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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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還未說完,淑妃怒極擡手又狠狠地扇了過去,這一聲比方才更響亮,淑妃緩緩放下手,龐大的力道震得她手心隐隐發麻。
蘇玉卿被扇地撇過臉去,控制不住的腦子嗡嗡作響,眼前金花直冒,左邊臉頰灼熱發燙,已經沒有了知覺。
她知曉自己現在一定很狼狽,即便如此,她也不會向長姐求饒,說自己做錯了。
情不自禁,絕無改悔。
淑妃粗喘着氣,還在指着鼻子罵些什麽,趙嫣一直望着,此刻再也忍不住,眼淚刷一下掉下來,淚落如雨,轉身捂住嘴靠在門上不讓自己哭出聲。
“……宮裏哪有你們的容身之地,你在這同我說什麽情不自禁,蘇玉卿,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姓甚名誰?這是皇宮,豈能容忍你們茍合!”
一連串的指責幾乎讓蘇玉卿無地自容,她欲辯無方,尊嚴和清白在淑妃嘴裏蕩然無存,她幾乎變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惡人,□□無恥至極。
自尊像被掰開了又碾碎一遍又一遍,她渾身顫抖地承受這些惡意,卻始終一語不發。
終于在淑妃開口要遣她回府的時候,她猛地擡起頭脫口而出,“不!”
又是一記耳光甩過來。
“啪——”
小院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鼻子裏嗅到血腥味,溫熱的液體從鼻腔流出,她擡手觸到黏膩的猩熱,鮮紅的血。
淑妃怒火沖天,胸膛劇烈起伏着,心裏想她還敢頂嘴?她怎麽毫無廉恥?
她咽了咽幹涸的喉嚨,剛要開口,鵑娘忙沖過來,抱住淑妃的胳膊,“娘娘、娘娘息怒。”
“小懲大誡即可,要是真傷到了,留在了臉上,有心人問起來反倒瞞不住了。”
“我還要替她遮掩?”淑妃陡然語調增高,不可置信道,“到底是誰在做這等恬不知恥的事?”
“娘娘……”
鵑娘不想讓這出鬧劇弄得誰也下不來臺,扯她袖子,淑妃被強拉着拽着走,丢下一句,“你們絕不準再來往!”
兩人在淑妃的授意下被強硬地分開,兩個院子之間一牆之隔,但就像王母娘娘用簪子劃就的銀河一樣,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
趙嫣枯坐一整夜。
第二日一早,鵑娘帶着宮人進了趙嫣的房間,房內器具擺設被裏裏外外翻了個底朝天,箱籠家具挪動的聲音乒乓作響。
很快就翻出來了一些東西,贈書、花箋、飾品等都被一樣樣從她眼前帶走……
最後,房間角落那一排燈籠架子被整個連根拔起擡走,一點不剩。
趙嫣從頭到尾龜縮在床帳內,沉默不語。
變故來的太快,明明前一刻還濃情蜜意,充滿着對出宮後的美好期待和想象,下一刻美夢就被狠狠擊碎。
她們毫無還手之力,甚至面對淑妃刺人的眼光她都覺得膽怯。
鵑娘見趙嫣不如蘇玉卿倔強堅定,存心留下來勸誡。
前兩日蘇玉卿對淑妃的安排抵死不從,重新搬回了女官所。算準了娘娘不敢就此事大肆宣揚拆散她們,拿家族名聲讓淑妃投鼠忌器,勢必要促成婚事,讓趙嫣出宮。
她很怕姐妹兩人反目成仇,于是坐在床沿上對趙嫣道:“公主,如今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再一錯再錯下去了。幸得那日我們将宮人們摒棄在外,如今阖宮裏也只有娘娘同奴婢知道,你們尚且承受不了娘娘的盛怒,若是別人知道了會怎麽樣呢?”
“宮女、太監、與二姑娘共事的其他女官會怎麽看她?與你交好的其他公主和貴女們又怎麽看你?何況上頭還有各宮妃嫔甚至是陛下呢?您真的能承受所有人的指指點點嗎?”
趙嫣聽得怔住了,她當日剖白心跡也是一時沖動,她從未想過自己會帶來什麽後果。
她的神态變化被鵑娘盡收眼底,她見有效,繼續說:“您也随娘娘回府省親過,府裏的人難道待公主不好嗎?”
“不,”趙嫣搖頭,聲音帶着哽咽,“他們對我很好。”
“那公主忍心看他們因為你們的事遭受一場無妄之災嗎?府裏老大人一向耿直,定會責罰二姑娘,父母子女一場,到時候怕二姑娘免不了會衆叛親離……”
“不,不行……”
她不能眼睜睜看着她像她一樣被親生父母厭棄。
鵑娘懂得見好就收,輕輕撫着她的背,“公主,您好好想清楚,現在亡羊補牢,猶未晚矣。”
她告退離開後,在門口等了一會,果然聽到逐漸清晰的哭聲。
晚上,她将事情告訴給了餘怒未消的淑妃。
“娘娘,公主能聽得進去勸告,過不了幾天就會想清楚的。至于婚事,得您想辦法在陛下面前退了,這事神不知鬼不覺就過去了,等她們斷幹淨後,您也就算了吧,畢竟是親姐妹,二姑娘就是一時犯糊塗。”
淑妃冷笑一聲,“哼,我倒不覺得她們在暗通款曲之時想過我這個親姐姐。”
“娘娘,您多擔待,她們還小不懂事……”
淑妃不語,凝望着鏡中人明媚的臉龐,伸手撫了撫眼角的一絲細紋,“鵑娘,我老了麽?”
“……”
“你跟我這麽多年,難道真的不知道我在氣什麽嗎?”
鵑娘跟着嘆了口氣。
淑妃忽覺鼻頭一酸,一行清淚劃過,她面無表情抹去,“當年明明是她勸我為了父母兄弟,割情斷愛,她說她願意一輩子留在宮裏陪着我……可如今呢?憑什麽都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她什麽都有,我什麽都沒有。”
“她自幼長在父母膝下,受盡寵愛,父親去西北打仗都抱她在馬背上,母親親自回京給她挑選好親事,她獨身進宮避嫁,爹娘都由着她……你說,憑什麽呢?現在她找到了她冠冕堂皇的情不自禁,就把我一個人丢下……”
“寡廉鮮恥!”
鵑娘一時也說不出話,淑妃在她眼裏也不過是被爹娘獻出去的可憐人,在深宮裏蹉跎半生,半世孤苦。
對被捧為掌上明珠長大的親妹妹嫉妒也實屬尋常,她不忍心苛責,只能輕輕摸着她的頭,慢慢哄勸。
淑妃向貴妃求了幾次,貴妃料到其中有貓膩,但是她們姐妹的事,她沒有多管,不管蘇玉卿多強硬,宮裏也容不下她。
蘇玉卿幾次遞信都被攔下來了,她出宮的那一天,趙嫣沒有露過一面。
大雪鋪天蓋地,巍峨皇城銀裝素裹,将一切未說出口的話都掩埋。
這個冬天似乎格外熬人,宮裏太皇太後、太後兩位老人都年邁體弱,在一個飄雪的清晨裏相繼離世。
辍朝三十日,滿城缟素,禁嫁娶紅事半年。
趙嫣的婚事被擱置,淑妃以由頭不好,勸皇帝收回了成命。
寒冬臘月,趙嫣靈前哭喪跪了三日,狠狠病了一場。
她耳邊隐隐約約聽見喪儀典樂,心中一片哀涼,不知道大人在府中過得如何?她的爹娘有沒有知道,有沒有責怪她?
淑妃并沒有苛待她,病榻之上宮女仍殷勤服侍,她咳嗽兩聲醒了,立刻就有宮女給她端來藥碗,伺候她喝下。
瓷碗裏端來的藥苦得她膽汁都要嘔出來。
她一口氣喝完,宮女服侍她躺下,端起空碗欲離開,趙嫣匆忙拉住她問:“我的侍女小滿呢?”
那宮女立刻神色緊張起來,慌慌張張搖頭,“這,奴婢不知。”
她退了下去。
趙嫣閉目躺在床上,嘴裏的苦味揮之不去,苦澀得從眼角滲出淚珠來。
朦朦胧胧中有人在給她拭,她抱着不可能的期待驟然睜眼,看見眼前人的一霎,眼淚嘩啦流下,“阿姐……”
趙妧嘆了口氣,“是我。”
“我來給你送侍女的,小滿被鞭傷二十下,送回了曲蘭臺,她現在在我那裏養傷,等養好了就給你送回來……她、她到底犯了什麽錯?”
趙嫣不肯回答。
趙妧頓了頓,望向屋子角落那塊空了的地方,那裏本有一排燈籠架。
她又輕輕嘆了口氣。
“我打聽過,蘇府并無異樣,過幾日正旦大朝會,蘇夫人會攜家中女眷進宮,你可要快快好起來。”
她什麽都知道了。
趙嫣愣住了,半晌問出口,“阿姐,你不怪我嗎?”
她笑着摸了摸趙嫣的臉,“你都這麽大了,有些不能告訴旁人的心事,我為什麽要怪你。”
她看着躺在枕褥中的人,分別不過幾日,整個人一塊憔悴灰敗下來,像一匹褪了色的華美錦緞,黯淡無光。
她心疼地看着妹妹,“嫣兒,你出宮去吧,這裏不适合你,再待下去,你會死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