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掙紮
掙紮
淑妃果然雷厲風行,沒兩日的一個午後就遣人将趙嫣叫到她屋裏。
“今日蘭貴人的族人進宮,我前番賞了些東西下去,他們過會兒要來拜見謝恩,我身子不好,你就代我招待吧,我讓鵑娘跟着你。”
淑妃坐在竹席上拍了拍她的手,神情有些古怪,似笑非笑的。
趙嫣不安地點頭,像被擺弄的傀儡娃娃一樣随意安排。
她心裏有話要說,可淑妃娘娘和顏悅色望着她,她便有再多的話也說不出口了,她難能辜負這樣可貴的好心。
這宮裏真心待她的人不多。
鵑娘領她出門至側院的水榭涼亭裏,四面明亮,背靠一架巨大的芭蕉怪石屏風,冰鑒裏裝滿冰塊,又命人上了新茶,在她耳邊提醒,“公主不必拘束,外臣不入亭內,您看一眼就成,屆時奴婢與蘇大人都在場。”
話音剛落,有宮人帶着一行人進來了,與蘇玉卿并肩而行的是一名盛裝婦人,後跟着高出一個頭的男子。
她們在階下行禮後,趙嫣揮手命她們平身,貴婦人跟着蘇玉卿一塊進了亭子內。
亭子外那男子果真就在階下停住,側過身等着,外頭日頭高照,照得人頭暈眼花,他依然竹竿一樣直挺挺的,姿态如松,只相貌上差些,五官像是在臉上打架一般不協調。
趙嫣看他一眼,心底無甚波瀾。
穿着華麗的婦人是蘭貴人的親姐姐,她并不多話,給了二人互相觀察的機會。期間蔣夫人引那位三公子說了兩句話,又坐了一盞茶時間,方才歸去。
回程時,鵑娘問什麽她都一個勁兒搖頭,鵑娘就了然了。
鵑娘面對淑妃,思忖着答話:“蔣公子貌醜,公主怕是瞧不上。”
那就罷了……對蔣公子那邊也沒再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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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妃倒是若有所思,沒幾日就尋人搜羅到了畫像,她讓蘇玉卿拿過去給趙嫣看一眼,叮囑道:“将這些拿給公主,不必強求她,但得将厲害跟她仔細說明,若她這些都不選,年終禮部會送上适齡的兒郎,屆時陛下或許興致上來會指婚,到時候也由不得她願不願意,所以不如現在挑個看得順眼的。”
沉默了一會兒,她又道:“她若是告訴你,自己早就有了心上人,不拘什麽家世門第,你只管來告訴我,只要身世清白,也不是不能。”
蘇玉卿抱着一匣子畫像去到了趙嫣屋裏。
她正在塌上和小滿玩簸錢。
屋裏屋外都沒有多餘的人伺候,午後安安靜靜的,小滿連打了兩個哈欠,身體困倦得要命,眼看這局又要輸,她棄了銅錢耍賴,“公主您快睡吧,您好幾日不曾午睡了,我不賠您玩了,奴婢這個月月錢都給您贏去了。”
她跳下塌趿踏着鞋子,跑到門邊,一打開:“蘇大人,您怎麽來了?”
蘇玉卿尴尬地擡起手正欲敲門,看她一眼,又低頭擡了擡自己的匣子示意,“我來送東西的,娘娘另有些吩咐給公主。”
小滿請她進來。
棋盤被撤下去,小滿上了兩盅綠豆百合飲,見蘇玉卿遲遲不開口即知曉接下來的談話自己不便在場,悄悄掩上房門退了出去。
趙嫣望着小滿離開的背影,房門徹底阖緊,屋裏敞開的就只剩她們側邊這間碩大的窗子,她們在窗下相對而坐。
屋外的芭蕉鮮翠欲滴,工字式空花格子的木窗戶大敞,投下一襲綠意。
“娘娘是來問罪的麽?我辜負了她的好意。”她神色蔫蔫地,有些不快。
“并無,”蘇玉卿溫言道:“娘娘還是盼着公主能夠嫁一個合自己心意的。她很為您着想,特讓我告知您,內府的人前幾日已經來過問公主的婚事,說需不需要向禮部請官員來問名,娘娘已經婉拒過了,但是這事不能再拖,若是年節時陛下問起來娘娘恐不好說明。”
說完,她又委婉接了一句,“陛下若是插手公主的婚事,娘娘大約是無法為公主做主的。”
她這樣說就是在提醒自己了,趙嫣心中嘆了口氣,她自己也明白,全天下只有皇帝的女兒不愁嫁,沒有她嫁不出去的道理,再不選就真的要迫在眉睫了。
她不想自己的婚事艱難,可若是要她正兒八經坐下來選驸馬,她選不了。淑妃待她已經仁至義盡,每每坐着聆聽淑妃給她的選擇,那種感覺像是有螞蟻從潰爛的傷口上爬過去,很癢但是抓不得,想要徹底将潰爛切除又畏懼疼痛,非親歷者無法體會。
趙嫣望着眼前人神色如常的臉,蘇玉卿攤開匣子裏的畫卷,口中說着什麽話,大抵同她介紹這幾位世家公子。
這家的公子樣貌俊秀,那家的公子文武雙全……
可是她像是一句都聽不見,話從她嘴中說出來到她耳邊,像是隔着一層厚厚的城牆,自動消音了,她聽不清她在說什麽,只呆呆地注視着她不斷張合的唇。
“公主?”蘇玉卿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一再提醒,“公主若是覺得這個不合心意,臣再給您換一幅。”
已經換了四五個了,她從匣子裏又取出一幅畫,繼續攤開在她面前。
“不要。”
她無論挑哪一個她的回答都是不要。
這太煩了。
趙嫣突然擡手按住了畫卷順着卷軸在桌上鋪展。
“別……我不喜歡,我一個都不喜歡……”
見蘇玉卿仍舊神色平淡地注視着她,她聲音急切起來,“為什麽我一定要去見他,為什麽我必須得從中選一個,為什麽我不能有不選的權利?”
蘇玉卿急忙解釋,“當然可以,若是公主自己有……”
剩下未盡的話被強行剎住了音,蘇玉卿喉間像是被什麽哽住了一樣,她看見了她眼底的淚緩緩流出眼眶,在面頰上留下一行。
“她若是告訴你,自己早就有了心上人……”
臨走前淑妃的話還響在耳邊,她很想問問她是不是有了心上人?但心底裏的答案呼之欲出,唇瓣上有印記還在發燙,帶着那晚黑夜的灼熱,這使她根本不敢開口。
有些東西是碰不得的。
這豈是身份懸殊的問題?
可趙嫣似乎是被逼急了,她道:“我有中意的我就能選嗎?”
趙嫣的目光就像寒夜裏頭的冷箭一樣直直射過來,“我什麽都能選嗎?我是不是真的什麽都能自己選?”
淚珠從她下颌掉下,重重地砸進她的心底。
蘇玉卿心塞如堵,“公主不必強求自己,臣會同娘娘說明。”話音裏能聽出一絲隐隐顫抖。
她迅速站起身來,想要告辭,趙嫣沉默得太久了。她逃避的姿态一下子刺痛了她,于是她出乎意料地跟着起身,直挺挺擋在她面前,攔住了她的腳步。
兩人對視,中間似乎隔着薄薄的一層窗戶紙,無論窗戶後藏着怎樣甜蜜的引誘,但捅破了就是逾越雷池的危險。
誰也不肯開口說話,像是打響了一場無聲對峙的拉鋸戰。
氣息緩緩流動,角落裏更漏聲滴滴答答在滴着水,翠碧肥碩的芭蕉葉遲滞着搖動,像一個老妪呼哧呼哧在夏日裏搖着蒲扇,呼吸不見了,心跳也停止了,眼裏只盛得下對方的不肯退讓的臉色。
“嘶——”一聲高亢的蟬鳴打破着寂靜。
刺耳的嘶叫充盈着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讓蘇玉卿如夢初醒想立刻奪路而逃。
趙嫣反應過來,雙手握住她的手臂,質問她,“你為什麽不繼續問了,我有什麽?”
她眼裏有殷殷期盼。
“這……”蘇玉卿舔了舔幹燥的唇,啞口無言。
“你想問我是不是有意中人?”
趙嫣根本不給她遲疑的時間,倔強地仰着頭看她,眼淚從眼眶中流出來,初時聲音顫抖哽咽,漸至歇斯底裏嘶吼起來,“我有!我有!是你又怎麽樣!”
她不知道從哪裏生出來的勇氣,一口氣全說了出來,她看見蘇玉卿先愣在當場,随後肉眼可見地慌張起來,把頭轉過去不看她,似乎看她一眼就會洩露心事。
宮裏待久的人多多少少都會得了病,被憋的太久了。像一條被釘死在木頭上的臘肉,只等着年月風幹,失了骨氣,沒了精血。
她也差一點就會成為這樣的人,差一點就會從這些畫像中挑一幅出來,将終身随意托付,差一點……如若不是她來了,不是她淡漠的神情,不是她百般回避的姿态,她不會咬牙說出這些話,她也後怕,可話說出口就是覆水難收,一顆心像懸在利刃上,腳尖還在鋒刃上起舞,只等着最後的審判。
“你為什麽不看我,你為什麽不回答我?”她躲避這轉頭,趙嫣就不依不饒跟着她,咄咄逼人。
“我……我……”蘇玉卿的唇一直在顫抖,胸膛裏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錯了一拍,心跳快得要蹦出來。
全亂了。
她的目光逼視着她,堅定無比,一定要求一個答案。
她給不了,身體微微向後仰,退後再退後,手碰到桌案上,方才趙嫣同小滿玩簸錢的銅板還在桌上,被她“嘩啦啦”地全掃下來。
叮叮當當的銅錢滾落,吓了兩人一跳。
趙嫣握住她的手一松,蘇玉卿鎮定下來,“我、我先走了。”
她語速飛快,眨眼的片刻人就到了門邊,手觸到門闩上。
身後動靜響起,先是撲通的倒地聲,再然後“嘶啦——”的裂帛聲傳來,有人疼得倒吸口涼氣,像是她走太急了摔倒了、衣服布料都撕裂了。
她都能在腦海中想象出這些畫面,她眉頭痛得皺起的模樣。
蘇玉卿原地踟蹰了一會,最終還是狠下心,她一直沒回頭,打開門闩擡腳走出。
她比任何人都熟悉這座冰冷的皇宮有着怎樣森嚴的規矩,這裏容不下一個出格的公主和一個放縱的女官。
但她出門的一剎那,撕心裂肺的哭聲響起,她的心跟着一痛,揪成一團,那哭聲從身後傳來像縷縷絲線纏住了她的心髒,一瞬間像要不能呼吸。
她不敢停頓,不敢回頭,身後腳步聲急匆匆的,很快就停了,只剩下哭聲,蟬鳴嘶叫,凄凄切切來自四面八方。
她的腳步只能麻木地移動,身體都是麻木的,但腦子裏清楚地很——她不能心軟。
她的哭聲一直如影随形不肯放過她,于是她腳下走的每一步都像是在煎熬。
“你是誰?”“我是公主啊!”
“這把琴贈予公主……”
“求公主信得過臣……”
“公主……”
她的腦海深處響起這些聲音,或喜或嗔。
一晃好多年。
她無緣無故想起這些瑣事來,但有什麽比她此刻的心更掙紮呢?
走到拐角處,她猶豫着,也許只是回頭看一眼?看一眼無礙。
她緩緩轉過頭來——
門框處倚着個女孩,眼裏的淚水像是流不盡,她擡袖擦眼淚總是擦不完,擦一下眼前就會清晰一分,清晰地看着有一道背影離她越來越遠。滿臉寫着的是絕望無助,看見她回頭,眼裏有光一閃而過,旋即寂滅。
這一幕像刀刻斧鑿般銘刻在她的腦海,一眼,此生再不能忘。
趙嫣心中清楚,她不會來。
她知道的。
她眼裏的委屈泛濫出來,蘇玉卿忽覺自己心裏仿佛破了個大口子,在汩汩地流血,疼得四肢百骸都在僵冷。
“公主?”
這一聲不受她的控制,自然而然地喊出口,她看見對面的人應了。
趙嫣小小地點了下頭,“嗯。”
于是腳和手都不再受控,腳下生風,須臾跑到她面前,雙臂一攬擁住了她。
落入溫暖的懷抱,趙嫣才像重新學會了呼吸一般,大口喘着氣,血液像潮水一般湧回她的身體裏,渾身顫抖不能自已。
她說:“你會後悔的。”
趙嫣在她懷裏仰頭看她,笑起來,倔強着說:“不!”
彼此的呼吸急促纏在一起,兩人都顫抖得厲害,對視時心裏好像有千言萬語,又什麽都不必說了。
蘇玉卿低頭以咬的姿勢吻她,兩個人都很兇,緊緊抱住對方像要把她揉進身體裏、融入骨血裏。
夏日裏長長的蟬鳴嘶叫過後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