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守昙
守昙
庭院內清香陣陣,這是昙花即将開放時散發出的幽幽冷香,還未走近就看到院子當中三株過人高的昙花花樹三角堆放。
一早宮人就将庭院內打掃得幹幹淨淨,在院子裏鋪滿了氈席,搬過藤桌藤椅,支設帷幕。冰鑒裏擺好井水湃過的西瓜、蜜瓜、葡萄,酸酸甜甜的果汁酪漿和清酒,盤盒裏有各色幹果點心,種類繁多。
趙嫣上前行禮,淑妃吩咐人帶她入座。
蘭貴人笑着招呼她。
“公主嘗嘗這滴酥鮑螺和果餡頂皮酥,嫔妾娘家人送來的廚子做的拿手好點心。”
蘭貴人皇商出生,揚州人氏,魚米富庶之鄉,進宮頭一陣子極得聖寵,也因為不懂審時度勢,自命不凡得罪了不少人。皇帝如今另得新歡,便不再召見她,她一時失了勢,巴結上了淑妃,進獻了專做江南名點的廚子。
淑妃心裏另有成算,順勢收了蘭貴人的好意。
後來小滿打聽過後趙嫣才知道,蘭貴人家中有姐妹嫁的是新科士子蔣攸寧,是名滿江南的蔣家旁支,三百年清流世家,盤踞江東一帶,是真真正正有底蘊的望族。
淑妃為她未雨綢缪,暗中挑了不少世家子,家世、人品、性情和才能都是百裏挑一的,足夠保她一生無虞。
趙嫣心中是感激的,但她總怕辜負淑妃的好意。
她用了兩口點心,安靜地坐在一邊聽二人聊天。
“娘娘真是有雅興,養盆花開了都得開個宴請人來賞一賞,嫔妾沾您的光跟着附庸風雅一回,回去也能和旁人說道說道。”
“是蘇尚儀的花,我不讓她藏着,她還不樂意呢!”
女官對妃嫔有教導訓誡的權利,蘭貴人規矩不好,有些怕教導女官的嚴苛,對蘇玉卿心存畏懼,聞言笑了下岔開了話題,“聽聞娘娘近日召了太醫,可是身體不大舒服?”
“不妨事……”
Advertisement
談話聲一陣一陣的,趙嫣聽得傷神,困倦陡生,宮女給她奉上了毯子蓋在身上,忽然耳邊傳來幾個模糊的字眼。
“進京……入宮……拜見。”
趙嫣哪還有聽不明白的,她僵硬着脖子裝死,始終沒有回頭說不的勇氣。
那蔣公子若是看不上她就最好……
正想着,身邊光線一暗,旁邊藤椅上已經有人坐上了,緊靠的扶手上骨節分明的指尖輕搭,她低頭在選食盒裏的點心。
從中取了一只嘗了一口,眉頭微微擰起,趙嫣幾乎是立刻就解讀出她擰眉的意味,“是否過甜?”
“适才我也嘗了一個,旁邊的杏仁雪糕味道好些。”她沖蘇玉卿笑。
對方淡淡瞧她,聽她的話重又拿了一個,她還想說些什麽,只見蘇玉卿靠在椅背上,阖目養神,眼圈下一層淡青,顯示疲倦至極。
戌時一到,宮女前進來提醒道有花欲開,還在談笑的兩人立刻正襟坐了起來,目光紛紛投射過去。
庭院當中的花樹只留一盞淺燈光照,除了雪白的花球,披針形的分爪花瓣,其餘一概模糊,她有些疑惑,“不再加兩盞燈麽?”
“昙花避光,燈照太盛,它就不肯開了。”
趙嫣點頭露出原來如此的神情,“那今夜會開多久?”
“約兩個時辰。”
兩人說着花樹上的花次第盛開,重瓣花層層疊疊,一層層将自己剝開散發香味。
她鼻尖嗅到香味,感嘆道,“只開一次未免可惜。”
蘇玉卿一時沒再答她,就在趙嫣以為每日僅有的閑聊已經結束時,耳邊又響起她的聲音,“不必可惜,明日公主早些晨起,今夜賞的花明日一早都會被做成甜湯,公主可以多飲幾盞。”
“……”
再等了半個多時辰,大半花都開了,花樹上銀白色的花球累累垂垂,一縷清風拂過,滿綴的枝條不堪重負地輕輕搖曳,送出縷縷花香。
蘭貴人先告辭後,淑妃緊接着掩嘴打了個哈欠,并言道自己也要回房歇息。
兩人起身行禮,淑妃拍了拍蘇玉卿的手示意,蘇玉卿便一經将人送至了門口。
趙嫣推測姐妹兩人應是有話說。
“我已經打聽好了,條件都是現擺着的,蔣家确實有個不走仕途的三公子,此人丹青一絕,只是蘭貴人悄悄同我說相貌不盡如人意。她托了蘭夫人要了畫像,明日你若有空不如來瞧瞧。”
“如此我這個養母做的可算是盡心盡力了?”
她笑起來,旁邊鵑娘跟着一并笑了。幾月之前,蘇玉卿找到她控訴她收養了人家卻不盡養母的職責,将人往後院一放,吃穿用具一應交給宮人,自己半點噓寒問暖都不曾有。
她驚異她這個妹妹越來越多管閑事,之後便對趙嫣的事上了一回心。也逐漸明白為何那麽多人都愛給人保媒拉纖,自己相看時厭煩透頂,看別人相看才有意思。
蘇玉卿臉色不變:“娘娘總說深宮長日漫漫,這不給您找點事做嗎?”
“是啊,”淑妃嘆一聲,“我若也有女兒,好好養她長大,盼着她嫁人結婚生子,等她的孩子日後也好好長大再嫁人結婚生子。這一生好似就有了盼頭。”
蘇玉卿沉默不語。
淑妃轉而和鵑娘聊起了給趙嫣擇定的驸馬人選,都在推測趙嫣最後會選誰做驸馬。
絲毫沒察覺到身後跟着的人慢慢落後了步子,神色變得越來越淡漠。
送走淑妃後,她又回到院子裏,見趙嫣還沒走,問了一句,“夜深了,公主不歇息嗎?”
趙嫣搖了搖頭,看她回到方才的位子上,還在她身邊的位子,兩人離得很近。
夜色濃重,昙花淩然開放,最後幾朵也完全的盛開,如冰裂紋般細碎精致的花瓣重重疊疊,和着皎皎月輝,清冷得像雪一樣,渲出象牙白的光暈,幽幽動人的美,緩緩溢出的香。
趙嫣看入了迷,有些沉醉,“大人養這花時是否聽過昙花一現為韋陀的故事?”
“聽過。”
這個典故是趙嫣在《佛典》中看過的,花神愛上了為她四季澆灌的少年,卻被玉帝發現,大發雷霆将他們分開。他們相愛的代價是花神被罰做昙花,韋陀出家做了和尚,從此後人間的昙花則只在韋陀下山的途中為他盛開,但韋陀卻在年深日久中忘卻前塵。
花謝花開,昙花癡心不悔,但韋陀卻在青燈古佛中徹底放下深情。
“她會後悔嗎?”她輕聲地問,在這夜裏聽起來像是随風飄來的一般。
蘇玉卿也輕輕地答,“孤注一擲,怎會後悔?”
蘇玉卿背靠在藤椅上,目光專注,似是自說自話,但很快又精神一凜對她道:“公主何必自怨自艾,你有身份有尊貴,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人負你的,對你來說順遂不是難事,忠貞更不是,你想要的家和依靠都會有的。”
趙嫣此前對她的說過的話她沒忘,她的苦已經夠多了,不是嗎?她應該幫幫她。
趙嫣:“會嗎?像我母親一樣的人還會有嗎?”
“會……會的。人誰無母?人誰無子?”
她說的肯定,趙嫣忽覺鼻尖有些酸澀,轉頭看她。許是太過勞累,她今日一直在假寐,此刻亦閉眼垂睫。
半片月光溫柔地灑在她的臉上,銀白清冷的顏色照得她整個人可望不可即。
不遠處昙花溫潤的花瓣纏纏,香味萦繞,更像是一種蠱惑的味道。周圍全是夜的深沉和靜谧,是沉的、昏的、暗的,也是悸動的、暧昧的、令人目眩神迷的。
不知道看了多久,望着她像漂浮在一場無邊無際的夢境中一般,她的腦海中閃回那些夢境的片段。
那時候唇是溫熱的、呼吸是急促的、觸碰起來像是天雷勾地火燒得一幹二淨的。
四下裏無人,宮人都收拾了東西出去,剩下的也不會貿然進來打擾。
她驀然生出一股沖動,慢慢朝她移過去,臉對着她,十幾寸的距離,觸手可及,她猛然低下頭親了下去。
很軟。
是濕潤的,但沒有她夢裏的火熱,唇瓣有些冰涼,像在親吻一片被冰水沁潤過的花瓣。
呼——
她擡頭深深呼出口氣,環顧四周,空無一人。
她還沒有醒,趙嫣肆無忌憚地打量她,又大着膽子低頭親了一下。這次很快,但心跳的聲音更加劇烈,陣陣悸動的心髒像抽搐一樣,激動又興奮,久坐讓她的腿發麻發癢,像是陷入漩渦一般。
她擡手摸了摸有些微燙的臉,方才摸到自己滿臉的笑意。
她盯了她一會,眼神逐漸渙散,流露出後知後覺的心慌來,才想起來要是她醒了怎麽辦?她要如何面對醒了之後的她?
回顧片刻,暈頭轉向地提着裙擺落荒而逃。
身後——
宮女見公主急匆匆地走了,在她走後進了庭院,看見藤椅中蘇大人還躺着,俯下身輕聲喚了句。
“大人,這裏需要收拾嗎?”
等了片刻,她以為她睡着了,猶豫着要不要叫醒她,椅中人才慢慢“唔”了聲。
“大人,您說什麽?”
這時,蘇玉卿霍然起身,毫不拖泥帶水,步子邁地又急又快,轉身撂下一句,“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