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翻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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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一走,房門一關,趙嫣才從飄飄然的狀态裏回神過來。
方才,兩個人都很激動,胡亂親了一通,唇瓣到現在還在隐隐發麻。趙嫣望着空蕩蕩的屋子還有一種不真切感,她想起臨走時她對她說的話。
“今天的事我太沖動了……但并不是後悔,我不會後悔。只是你我都清楚,國朝自開朝以來從未有過先例,世人也不會允許代表皇室尊貴的公主做出這等有傷風化的醜聞。”
“況我有父母兄姐、師長親友,并不是孤身一人入的宮,我蒙受恩養也注定要為親族所累,也許……也許你想要的長相厮守到最後都不過是黃粱一夢,如今我沒有十足的把握就拖你下水,将來我們該何去何從都是虛無缥缈難以預料的事,公主,你可要想清楚了?現在反悔還來得及,我可以當一切都未發生過。”
趙嫣還沉浸在方才甜蜜的親吻中,不禁愣住了,她說這一長串話,是期待她反悔嗎?可她分明看見她神情的緊張,足以說明這不是她的一廂情願。
她和她,抹去姓名後,皆是這世上再普通不過的人,傾心相愛,何以有錯呢?既無錯,為何要悔?
這俗世的情愛,旁人能有,她為何不能有?
她堅定地告訴她自己絕不後悔,然後蘇玉卿的眼裏就浮現出一種她從未在她臉上看到過的神情,如釋重負地笑了,鄭重承諾着。
“事成之前,我們還像從前一般,若成了,天高海闊,公主去到哪裏,臣便跟到哪裏。”
她語音輕柔,說了這番話後在她唇際落下一吻,随後推門而出。
蘇玉卿自小主意就正,她下了決定後,是破釜沉舟、志在必得的,她一連走了幾天都是早出晚歸,趙嫣沒再和她碰過面。
她并不知蘇玉卿怎樣和淑妃解釋的,但那天之後,淑妃後來也再沒找她提過相看的事情。
一次晚間,淑妃留她用晚膳,她才從席間看到了久違一面的她。
她看向她時,先是一怔,而後神色恢複如常。即便只有這片刻的表情變化,趙嫣也精确捕捉到了,并且以此而在心底有小小的雀躍,她在她心底是不同的。
她一再确認這不是她的一廂情願,她們中間終究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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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席間淑妃同蘇玉卿說蘇父在前朝觸怒皇帝,但是實則君臣之間早在蘇父屢次上谏,反對十六公主入皇陵一事上就有了龃龉,此次不過是揪着了小小的錯處借題生事,蘇父被皇帝一通怒罵又陰陽怪氣刺了幾句,老臉挂不住,郁悶在府上借口養傷閉門不出。
對耿介忠直的臣子來說,沒什麽比皇帝的懷疑更讓人心寒的了。
蘇玉卿卻當這是常事,又或許她早有預料,反過來安慰淑妃。
這場席面趙嫣本以為沒她的事情了,但是最後席散之時,放在桌底下的手被人用指尖輕輕撓了下掌心,羽毛劃過似的癢,再等她擡頭,人已經起身離席了。
趙嫣告辭離席後先尋了個理由打發了小滿,再一路鬼鬼祟祟地跟着她,路上不忘着避人。
夜風吹動院中一排小竹,竟像夜裏起了笙簫。
地上徘徊着一灘月影,趙嫣踏着繡鞋潛行在暗夜裏,見蘇玉卿一徑進了房門,她環顧四周覺得沒人看見也拐了進去。
房門一關,屋裏沒有一絲燈光,月光被竹影遮住,黑布隆冬的,伸手不見五指。
趙嫣站在門邊試探着朝屋裏喊了一聲,“蘇大人?”
帷幄後随即傳來蘇玉卿的聲音,“這是我的屋子,公主跟來幹什麽?”
趙嫣站在原地有些發怔,不是她讓自己過來的嗎?她唯恐自己會錯意,又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很快恍然她在戲耍自己。
反應過來後覺得自己怎麽就這樣眼巴巴貼上來了,又羞又惱,擡腳就要走。
“別走。”她從身後握住她的手,說話聲音裏帶着笑,“尋你來說正經事。”
“嗯?”
趙嫣果被吸引,“你想……說什麽?”
“我想了想,你還是嫁人比較好,只有這樣才能光明正大從這座宮牆裏走出去。我替你尋個可以利用的男子,嫁出去後你無需傳召他,獨居公主府,過個三五年,要麽和離要麽……總之屆時你寡居在外,不會有人說什麽。”
“只有這個法子麽?若是那男子不願意鬧起來怎麽辦?”趙嫣想着男子娶婦也是要成家立業,她們這般做不是欺騙于人嗎?
蘇玉卿解釋:“即便公主不嫁人,老在宮中,宮裏人多耳目雜,有些事瞞不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嫁人是出宮最好的方法。”
蘇玉卿深知假鳳虛凰之事向來不為世俗所容,縱觀古今僅有例子大半都是野史逸聞或政敵攻讦刻意捏造的,即便是深宮寂寞的宮女找的對食也是淨了身的太監,她遂放棄了走正路的法子。
只是皇宮就像銅牆鐵壁圍起來的一座巨大的城池,外面的人進不來,裏面的人出不去,出宮,只有這一條路可走。
蘇玉卿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向趙嫣不谙世事純真的臉龐,知道她還在猶豫,便道:“不可走漏風聲,公主與驸馬不合這在歷朝歷代都是常有的事,太子與公主并非同胞,日後他登極也未必對你多照撫,和離是最簡單的,若那個驸馬不同意,公主交予我便是……”
出于信任,趙嫣勉為其難地點頭了,然後道:“就說這些?”
“嗯。”蘇玉卿點頭,“就說這些。”
說完了,她就不宜留在這裏了,但趙嫣磨磨蹭蹭不想走,她們似乎總是聚少離多,見面也是來去匆匆的。
“那……我要回屋了。”
“回吧,路上小心。”
就隔着一道牆,也不知小心什麽?趙嫣驚訝她說這樣傻氣的話,又心裏甜滋滋地笑開了,交握的手放開又留幾根指尖纏在一起。
她還不舍得,“走了。”
擡頭,眼神一對上,思念一發不可收拾,她踮起腳,她低下頭,氣息在唇齒間蔓延開來。因為太過急切,牙齒磕到牙齒,她痛呼一聲,很快就被人卷入口腔裏嗚嗚咽咽。
月光流波、竹影婆娑,輕柔的夜風拂過發出沙沙聲,一切美得像夢一樣,讓人如癡如醉,流連忘返。
兩人越親越投入,趙嫣的胳膊環在了對方的脖子上,完全忽視了門外逐漸逼近的腳步聲,直至推門的動靜驚醒了兩人。
“咦?怎麽從裏面闩上了。”屋外的宮女望着裏面黑漆洞洞的,疑惑道。
蘇玉卿很快反應過來,“我在裏頭,什麽事?”
“大人恕罪。”宮女不疑有他,迅速請罪,然後說:“奴婢送衣房漿洗過的官服。”
“放外面。”
外面?
宮女望着院中一張石桌,疑惑了會,然後乖乖照做,“大人,奴婢放石桌上了。”
“下去吧。”
聽着外面腳步聲走遠,屋裏兩人劫後餘生般松了口氣。
雙雙沉默。
“我……我真要走了。”趙嫣慌了神色打破寂靜,撂下這句話打開門,沒等蘇玉卿說什麽就跑了。
回屋還沒來得及坐下喝口水,小滿氣喘籲籲又跑進來,一看見她好端端坐在屋裏,快要哭出來似的,“公主,您真是急死我了,您讓我取個東西轉眼就不見了,來來回回找了好幾趟差點要去回禀娘娘了。”
趙嫣這才驚覺她給這事忘了,安慰了兩句,小滿喋喋不休望着她抱怨,忽然停住了——
“公主,您的口脂怎麽弄掉了?”
趙嫣心一驚,掩飾性在唇上摸了摸,“不小心擦掉了,天太熱了……”
小滿回道:“那奴婢去叫人端冰鑒過來。”
……
又過兩日,似乎是忘了前日的心驚肉跳,趙嫣只覺得心裏思念異常,一刻也不能忍,冠冕堂皇打着借書的幌子去找蘇玉卿。
不巧的是她不在,今日她上值。
宮女直接領着她去了小書房,道:“大人說了,公主若是來拜訪,直接帶您來小書房。”
那宮女心裏覺得蘇大人神機妙算,連公主是否來尋她都算得準,越發崇拜,眼裏流露出光彩。
趙嫣卻做賊心虛,看着宮女只覺得她神情異樣,唯恐心思已經被戳穿,忙道:“你先下去,我自己尋要借的書。”
借書只是個幌子,趙嫣在屋裏晃了一下午,才從書架裏挑了兩本,準備寫借書憑據。
借蘇玉卿的書需得寫上姓名、書名、借書日期及預計歸還日期,如若逾期或損壞、丢失等,她以後便不再借了。
趙嫣從前覺得有意思的緊,卻也不敢真的來找她借書,如今在書案上填借書憑據倒是暗暗發笑。
憑據都在一方木匣子內,她抽出一看,最上頭一張已經寫了字,卻是蘇玉卿的筆跡,只寫了一本書名《淮海集》。
趙嫣不明所以,她想讓自己看秦少游的詞?
她在書架上翻找起來,粗略一翻,果不其然在其中一頁被翻折起來,是那首《鵲橋仙》。
最後一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趙嫣一笑,在書房裏又磨磨蹭蹭大半晌。
走時匣子中留下自己借了這本書的借書憑證,表明自己已經知道自己留給她的話了。
晚間蘇玉卿回書房,別的不看,徑直打開木匣子,望着那張借書憑證,無聲地翹了唇角。
此後,兩人在人前裝得不甚熟絡,避着人的地方用一張薄薄的借書憑據,借着一來一回間寫上短短幾句話以解相思。
趙嫣愈發覺得蘇玉卿實則不是骨子裏清冷的性子,她慣常拿她取樂,開玩笑。
譬如她留下信息,用日期代替卷數章冊,讓她在浩如煙海的經史子集裏翻翻找找。
《東山寓聲樂府》正月十六日醜時歸還的意思是,《東山寓聲樂府》第一卷第十六首詞第二個字——“你”
《樂章集》中找到的字是“是”
《珠玉詞》中找到的字是“小”
《白石詞》中找到的字是“豬”
“你、是、小……豬?”
“???”
趙嫣差點跺腳。
……
重陽一過,草木搖落,趙嫣晨起推開窗戶看見窗沿上有幾片帶着霜花的落葉,驚覺已經入冬了。
心底憂愁頓起,也不知父皇今歲會不會過問她的婚事。
屋外小滿沿着走廊跑過來,“公主,有兩個壞消息,你要聽哪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