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談資
談資
闊別京城多年,再次踏入暌違已久的朝堂,殿內左右早已不是當初熟悉的模樣,年輕的面孔一個個朝他望過來。
蘇淵從一張張陌生的臉上掃過去,不禁想起當年先帝送他随父出征時,他未及弱冠。如今堪堪二十餘年,朝堂卻改換了天地,他不再是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金殿寶座上帝王的身影也不是記憶中的雄才大略的君主。
“臣蘇淵參加陛下。”
“愛卿平身,來人,賜座。”
蘇淵誠惶誠恐推辭不敢受,皇帝笑了笑,“愛卿勞苦功高,為大楚鎮守西北二十年,就算論功行賞你也坐得,何況又是先帝舊臣,滿門忠義,這裏除了你,還有誰配賜座?”
卻之不恭,蘇淵坐下後,皇帝便問了幾句西北軍的駐紮、行令和将領變更等事,随後便取出聖旨大肆論功行賞。
主帥蘇淵軍功卓著,封成義候,贈太子少保,長子蘇璟護國有功,封奉恩将軍兼一雲騎尉……
凡斬獲外賊領軍官,永平十七年題準:千總領五百人,部下斬獲三十名顆,升一級 ……随軍紀驗明白者,一體論敘。
诏書當着衆朝臣的面宣讀,念到一半時,有些勳貴朝臣的面色已經很難看了,照這個封法,凡是在西北軍營裏當過兵的,人人都可獲封。軍爵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大肆封賞不是斷了其他邊關軍隊晉升的路嗎?
蘇珝跪在父親身後,憂心忡忡,京城裏的刀光劍影都是不見血的,争鬥卻一點也不必塞外少,倒不如真刀真槍拼一場來得痛快。
謝過恩後皇帝遣散了大朝會,單獨留他們父子二人在勤政殿談話。
“元敬啊,朕一見到你就想起你當年離京時的景象,如今再見,竟如恍若隔世一般。想當初朕還是個籍籍無名的皇子,若不是你父親一力保舉朕登基,朕如今還不知道在哪塊封地上龜縮呢!又焉有今日你我的再見之時啊!”
“自古立嫡立長,明德太子去後,陛下便是衆皇子之長,先父只是謹遵聖谕。”
蘇淵回話不卑不亢,皇帝只暗地裏打量,面上反笑吟吟道:“你啊,還是同二十年前一樣,朕瞧着你一點沒變。”
“如今邊關太平,你也可回京含饴弄孫,享幾年天倫之樂的承平日子。左都督孟諸老将軍年老體邁,幾次上折子提出致仕,朕不忍老臣為國盡忠一輩子,年老還要奔波操勞,又想着左都督一銜還得一個信得過的臣子接手才放心,正巧你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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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來選去,沒有比你再合适不過的人選了,朕心裏屬意你為左都督,不知卿意下如何啊?”
蘇淵面上為難,“陛下吩咐,為臣莫敢不從,只是老臣身有暗疾,縱願誓死以報君王,怕也是有心無力。”他一邊說一邊動了動左肩示意皇帝,這裏無法自如活動。
皇帝看着他左肩動作明顯遲滞,知曉他沉疴難愈,微微流露出擔憂的語氣,“回頭朕讓太醫院給你瞧瞧。只是這左都督之職卿可再考慮考慮,先別急着回絕,将傷養好再說。”
蘇淵謝過恩,沒有再多說推辭的話。
蘇珝突然插話進來:“陛下還未封賞我呢!既然我爹接不了左都督,不如就讓我來當。孟老将軍也不比我爹大多少,他都能告老還鄉,我爹沒過幾年一準兒也得告老,如此一來陛下又得憂心由誰接任,但交給我就不一樣了,我至少能幹四十年不帶挪窩的!”
蘇淵臉色大變,不顧在皇帝面前徑直踢了蘇珝一腳,壓着他跪下,“陛下,逆子無狀,以下犯上,求陛下寬宏大量饒他一回,老臣定帶回去好好管教。”
他吓得額頭冷汗直冒,心驚膽戰,卻聞聽金座上一陣大笑,“無妨,令郎倒是十分膽大,起來吧。”
被蘇珝插科打诨一番攪合,皇帝轉而問向他在西北的軍務。蘇珝大言不慚地吹噓自己,并向皇帝抱怨西北條件艱辛勞苦,羁旅行軍餐風露宿,時常沙漠裏迷路,黃沙走礫吹得人面黃肌瘦。他父親要求極為嚴苛,動辄軍法加身,他苦不堪言。
蘇珝雖看起來不着調,但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妙趣橫生,講起塞外的故事又跌宕起伏,引人入勝,即便是發抱怨也是诙諧幽默,惹得人捧腹大笑。
皇帝聚精會神聽了一上午,龍顏大悅,在京城衛指揮所封了個四品指揮佥事的頭銜給他,又留了二人用了午膳,才意猶未盡令太監送他們出宮。
出了勤政殿正門,蘇珝一副大搖大擺的樣子,好奇地左右張望。
蘇淵回頭管教他:“好好走你的路,不要東張西望。”
“我瞧瞧有沒有哪個姊妹來看我。”
蘇淵睇他一眼,不再耐煩管他,大步走開。
勤政殿坐落于高臺,臺側漢白玉千螭龍首昂首,陽光烘照玉階,筆直寬闊的大道旁站立器宇軒昂的侍衛,個個孔武有力。
蘇淵走在石階上,上午在殿上那種被架在火上烤的感覺才終于消失,左肩又隐隐傳來痛楚,他伸手揉了揉肩,忽覺自己一股老态。
“父親!是阿姐和小妹在看我們,你看啊——”
蘇淵回過頭去,遠處石欄杆後站立兩個人,隔得太遠,面容瞧不真切。他觀望了一會還是認出來了,“旁邊站着的不是你妹妹,不過幾年沒見,你竟連你妹妹都認不出了。”
“呦,還真是,小妹似乎要高一些,”蘇珝看了一眼,回頭朝他父親拍馬屁,“還是父親大人目光如炬。”
蘇淵“哼”一聲轉頭不理他。
兩人一路說,一路出宮門,蘇珝不時回頭看看,總是被父親抓到劈頭蓋臉一通教訓:在宮裏要守規矩。
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宮門後。
蘇瑤卿漸漸回神,眼眶濕潤,臉上又哭又笑,“是我父親……”
她面頰在陽光的沐浴下照得剔透,卻一眼就能瞧出欣喜,趙嫣遞過去帕子,“娘娘,總有再見之日,您別難過了……”
“不難過,”她搖搖頭又點點頭,想起方才父親一直揉肩的動作,轉頭吩咐鵑娘,“将庫裏那兩只百年老參和那幾壇子酒遣人送回去。”
天高雲淡,宮樓上飒飒秋風吹得人心曠神怡,她們站了一會便起身回宮了。
角落裏的小太監等人走後匆匆趕回勤政殿,将方才宮樓上一幕如數告知了何太監。
何太監進了殿內正巧看見皇帝扒着窗縫往外看。
見人進來,他假意咳了幾聲,問道:“都說什麽了?”
何太監屈腰上前回話:“淑妃娘娘帶着十七公主在宮樓上遠遠看了一眼,并沒說什麽,只是瞧成義候一直揉肩膀,擔心父親讓宮人送了些補藥回去。”
“大伴,你說蘇元敬那手是真的上不了戰場了嗎?”
何太監垂首,一股陰恻恻的風吹得他不寒而栗,搖了搖頭,臉上複又堆滿笑:“陛下,奴婢又不是太醫,這怎麽看得出來!”
皇帝收回視線,慢慢踱步回內殿,雙手背疊在身後,慢條斯理道:“你說的是,去太醫院找個人去他府上瞧瞧吧。”
“是,陛下當真宅心仁厚,體恤老臣。”
封賞聖旨下來後,蘇府一時門庭若市,前來道賀的人幾乎踏破了門檻。
蘇淵只與些舊同僚老朋友,無事喝兩口酒,其餘一概借口養傷,閉門不見。送禮的人吃了幾回閉門羹後将主意打到蘇珝頭上,他幾乎是來者不拒,沒出幾日,整個上京鬥雞走狗、尋歡作樂的地方被他摸得是一清二楚。
他好游獵,巴結奉承的人絡繹不絕給他送大宛名馬,占滿了整個馬廄,寶鞍金帶流水一樣送進蘇府,他都照單全收。
外面鬧得沸沸揚揚,蘇淵毫不知情。
此事還是莊上的莊稼戶們鬧到順天府才被蘇淵知曉。
冬日的麥苗掩蓋在積雪下,馬蹄一踏,壞死的秧苗就再也冒不出頭了,莊稼戶們畏懼對方是權貴,起初不敢聲張,只能自認倒黴,後來是來莊上游方的道士聽說了這事,替他們寫了狀紙,一紙訴狀告到了順天府。
禦史們聞風而動,朝堂上口誅筆伐,告罪的奏折雪片一樣堆滿案牍。
蘇淵勃然大怒,牽着那些馬照着禮單一個個退了回去,蘇珝跟在他身後哭天搶地,被他父親揪着耳朵又罵又踹,兩人竟就在長街上當場吵了起來,圍觀的群衆看得津津有味。
據說蘇家三郎氣極了,連家也不回,離家出走住進友人家中。蘇淵隔幾日就上街逮他一回,不是在酒肆就是在青樓瓦舍,每回鬧出的動靜都不小,冬日農閑,百姓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處談閑,蘇府的笑料是一樁接着一樁。
禦史的彈劾一日也沒停過,連皇帝都旁敲側擊提醒了兩句。蘇淵長到如此年歲,頭一次這樣丢臉,羞的面紅耳赤,連連告罪。
誰家沒個倒黴孩子?有些大臣見剛回京風光無限的成義候被自己親兒子折騰地如此狼狽,心氣都順利不少,甚至産生了些惺惺相惜之感,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任是誰勞碌一輩子,子孫如此不争氣,都能氣得把棺材板掀起來。
百姓們茶餘飯後不再盯着蘇府光鮮亮麗的門楣,而是蘇府後院日日層出不窮的新談資。
日子一拐就進了年關。
淑妃着人收拾箱籠做年禮時,皇帝令太監帶來旨意:允淑妃回府省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