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省親
省親
省親定在正月十五,阖家團圓的日子。日子定得倉促,蘇府只依照舊例和禮官的指導,做了些合乎禮儀不出錯的安排,饒是如此也個個忙得腳不沾地,事無巨細最費工夫。這個年關一府上下都有種忙忙碌碌卻又不知忙什麽的錯覺。
好在亂中有序,到了省親那日,卯時初,浩浩蕩蕩的車隊從西華門出發,車頂寶蓋重蟠,車尾旌旗飄蕩一眼望不到頭。
蘇府迎接的人幾步一接,報信的小厮占滿了整條長街,門口烏泱泱一群人頂着刺骨的寒風坐立不安地等着,翹首以盼,蒙蒙亮的天光中白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來。
明月、曉星和冷雪交織成一股奇異的幻境,冰天雪地裏這些又好似帶有一種旖旎的眷念與童真的幻夢。
好似他們不知等待的是歸人還是遠客。
蘇淵作為大家長站在前頭,揣着手表情肅然,身上的禮服一絲不茍,像一尊一動不動的石像,與門口兩只石獅子遙遙相望。
他的鎮定自若仿佛與其他人天然形成屏障。
蘇珝一貫話多,這樣莊重的場合也擋不住他的話匣子,哆哆嗦嗦道:“好端端地下雪了,阿娘,我禮服裏面沒穿夾衣,我能不能回去加一件?”
拂曉時分天際最為陰寒,但無人應答,天空地靜,天地間唯餘飄飄白雪無聲落下。
風中傳來淡淡的鸾鈴聲。
小厮一路小跑回來報信,磕磕碰碰的腳步聲急促響在磚石上,猝然身後傳來又尖又細的太監喝聲,高聲勒令肅靜回避。
場面頓時沸騰起來,所有人忙着整理衣冠,相互檢查儀容,身後蘇府燈火如海,極盡熱烈,暖洋洋的光暈渲染出一層朦胧的暖黃色傾灑在人們身上。
衆人暗吸口氣,長街的隊伍逐漸顯露冰山一角展露在他們眼前。
幾排宮人手持宮燈、焚香提爐走在前頭,跟着又有舉華蓋、打寶扇儀仗的緊跟在後,香煙缭繞、華彩缤紛,威嚴莊重。
人牆步幛進入視線,滾滾車轍聲響在長街,越來越近,伴着細細渺遠的樂喧聲,一架四架鳳車并着兩乘輿辇駛近,琉璃宮燈映照鸾車,寶蓋輕紗籠罩出其中人影,一車芳馨暖香,如蘭似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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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府門口黑壓壓跪倒一片,等到輿辇擡進府裏,他們才緊跟着進入,空氣中殘留陣陣暖香。
輿辇在太監的唱和中落下,趙嫣被宮人攙扶出來,不動聲色打量這座府邸。
蘇府祖上不顯,如今住的地方是先帝查抄逆王府邸後賜給蘇家祖父的。逆王奢靡巨費,傾心打造的園子南北寶貨、珍奇異獸、仙苑奇葩無所不有,淡淡熏風庭院,處處畫梁玉闌幹,水閣臺榭明媚,一派珠光寶氣。
蘇家人先拜見淑妃,父女多年未見,蘇瑤卿看見父親老鬓霜白,悄悄抹了抹眼角淚痕,互訴了一番後,笑着同衆人介紹起趙嫣。
趙嫣乖乖巧巧站在那裏,戴九翟冠,身穿真紅色纻絲直領對襟大衫,兩條深青色的霞帔從肩上垂下,帔上飾有金繡雲鳳紋,間綴金墜子,環玉革帶,腰間裝戴玉花采結绶、祥文玉佩,像是古畫上走下來的貴女,雍容華貴、容光照人。
早就知道淑妃在宮裏收了個養女在膝下,他們體諒淑妃獨自久居深宮的不易,對她這個白得的公主外孫女萬分好奇,懷揣着十二分的小心仔細對待,噓寒問暖。
一行人領她們吃了些點心,更衣後又在府上各處走了一遍,逛了逛,眼見就到了食時,正廳裏宴席已經擺好,黃芽菜煨火腿、油烹鼈、蜜酒刀魚、煠鐵腳雀兒、芙蓉荔枝雞、四季時蔬并各色茶酒……
蘇夫人和大嫂傅氏張羅着忙前忙後,點了兩出戲,戲臺上水袖飄飄,樂聲流洩,席上推杯換盞,二嫂邱氏着意說了兩個趣事,引得上首笑得合不攏嘴,其他人紛紛應和玩笑,氣氛熱烈。
趙嫣顯得極為安靜乖巧,別人說笑時也跟着笑,其餘時間就乖乖吃飯,江南的珍珠米味道香甜,她混着小酥魚、醬牛肉汁将一碗飯吃的津津有味。
傅氏見她埋頭苦吃,深恐冷落了她,有意引她說話:“不知席上菜肴可還合公主的口味?”
趙嫣像個小鹌鹑一樣點點頭,“很合口味。”
她一向懼怕這種人多的宴席,宮裏每次年宴都一個勁兒地降低存在感。蘇府人都和善,對她關懷備至,但她待在這種天倫之樂的團圓宴上總有種茫然無所适從感,她沒有與這樣的“家人”親密相處過,總是不知道做什麽好……
大嫂順着話題接,“公主竟是個南方口味。”
“我生母是荊州人士,幼時她常做家鄉菜,這些菜肴很有兒時的味道。”
“這就好。”
又閑聊幾句,趙嫣不藏私地全都答了。傅氏逐漸放心起來,公主天真爛漫、嬌憨可愛,待人接物真誠沒有心眼,是個好相處的性格。只要她日後出嫁也能不忘對淑妃照顧一二,淑妃就不會因為無子嗣殉葬,自己娘家再從中斡旋,幫助一些,年老出宮不是沒可能。
蘇玉卿作為尚儀,按例賜菜分菜是她的分內之事,席上沒有她的位置。她從頭到尾在旁等候吩咐,将這些話聽得一清二楚,目光一直落在趙嫣身上。
趙嫣擡頭,眼神迎上去,似乎在無聲問:怎麽了?
蘇玉卿淡淡掃她一眼,自己大嫂早就在宮裏将她的脾性、口味、習慣打聽得一清二楚,她卻在這裏恨不得把家底掏光給人看,一只呆頭鵝。
她沒忍住,暗翻了個白眼,卻被趙嫣捕捉到,噗嗤一聲笑出來。傅氏眼神在她們之間有意無意掃了個來回,笑睨了眼蘇玉卿,轉頭對趙嫣道:“家中妹妹脾氣不好,有勞公主包容了。”
趙嫣受寵若驚,臉慢慢漲紅,想解釋些什麽,餘光裏卻看見蘇玉卿被一位青年男子叫走了,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正廳,姿态親密,她頓時散失閑聊的興致。
午後,衆人在小花廳擺了點心果子,湊一桌打起了葉子牌。
蘇玉卿始終沒現身。
“你若是乏了,我讓人給你找個地方午歇會兒。”蘇瑤卿見趙嫣自午飯過後就一直掩着嘴打哈欠,她一手抹葉子牌,一邊對她道:“過了戌時再回宮,你不必擔心。”
趙嫣颔首拜別蘇府一行人後跟鵑娘出了門,外面風雪零落。
鵑娘邊走邊介紹,“府裏雖然園子大,可有好些地方是不曾修葺過的,年前叔祖公一家曾借住了半載,只空了些小院落不好拿來給公主午歇。夫人便讓奴婢引公主到待霜院來,這裏是二姑娘未入宮前的閨房,也是這後院最大的院子。二姑娘雖不住這裏,但夫人時常令人整理打掃,裏外床褥都換了一遍。”
“有勞侯夫人費心了。”
兩人拐過一處月洞門,待霜院水閣衆多,她在掩徑的薄霜微雪中穿行,轉過涼亭,視線處入眼之物繁多起來,薄薄天光煙籠中松木虬枝纏繞,院前一艘小石舫,滿塘枯荷敗葉,殘雪壓枝。
進了院門,曲廊處傳來窸窸窣窣的交談聲。
“我的名聲早就給糟蹋完了,你看爹爹哪裏像領情的樣子,出主意的可都是你,怎麽鍋都給我背了!有你這麽做妹妹的嗎?”
“三哥辛苦了,這些日子,你看住爹爹不讓他出門就成,其餘可以一概不管。”
趙嫣聽出來是蘇玉卿的聲音,又聽到對面男聲怨氣頗重,“這絕無可能。陛下大興土木修建紫微宮,聽信奸道讒言,服用丹丸已是荒唐至極,現下又大肆選什麽聖女,結果選出一個正兒八經的公主。”
“不止言官文臣坐不住,就連皇親國戚勳爵們都頗有微詞。父親那個拗脾氣,必是要第一個上折子的,我要是攔得住他,我至于每天演這些纨绔戲碼裝孫子嗎?”
還沒等蘇玉卿繼續接話,鵑娘先開口打斷了二人。
“奴婢帶公主來這兒午歇片刻。”
兩人面面相觑,蘇珝爽朗一笑,就像剛剛背着親女兒的面說老子的不是的人不是他一樣,“成!那公主先歇着,我們這便走。”
蘇玉卿沒他臉皮厚,欲言又止也告辭了。
他們轉身離開後,趙嫣忍不住回頭看了眼,原來方才席上拉走蘇大人的是他的哥哥,這位京城裏最近炙手可熱的人物她也有所耳聞,他們蘇家的幾個兄弟姊妹倒是各個都不一樣,也不知道喬潆淳如今還想不想嫁給他……
進了內室,鵑娘令小丫鬟們準備好盥洗香胰、巾帕,趙嫣見她們忙着收拾,邊走邊打量這件屋子,左瞧右看。
窗臺下養着一叢出頭的寶珠茉莉。
鵑娘回答是蘇玉卿親手種的,“二姑娘不擅侍弄花草,特意挑了好成活的茉莉。”
瓷缸裏放着幾卷水墨書畫,牆上挂着副雨打枯荷圖。
“二姑娘親手畫的,就坐在院門口的石舫裏畫的,她總不讓下人清塘鏟掉這些枯荷,拿它們當寶貝似的。”
三架大靠壁檀木書架上堆磊得層層疊疊的書冊,占據這間屋子大半空間。
鵑娘笑着同她介紹,“她不愛金銀飾物,平素就愛訪個古籍、藏些典書。”
趙嫣仿佛對這間屋子的每一處都充滿了好奇心,鵑娘有問必答,轉了個遍後無奈勸阻道:“公主,已經收拾好了,早些歇息吧”。
趙嫣才戀戀不舍梳洗,解了鬓發,脫鞋上了床。
她百無聊賴躺在床上,盯着頭頂散花流水紋的帳子發呆,困意全消,随後起身蹑手蹑腳走到書架邊。
蘇玉卿的書按照經史子集等部別放好後,又在每一層按照閱讀年限排放。除卻架上那些大部頭書,趙嫣發現蘇玉卿入宮前似乎對話本傳奇很感興趣,這類書占據一排書架,在書上有許多密密麻麻的批注。
話本傳奇也太不符合她一貫的作風了!趙嫣打開書想要一探究竟。
有關于風月□□、才子佳人的本子不少,《西廂記》《還魂夢》《牆頭馬上》郎才女貌一見鐘情的戲碼數不勝數。趙嫣看出來她對深居後宅的女子大膽追愛的行徑是大加贊賞的,稱贊“紅拂夜奔,乃千古第一嫁法”,甚至洋洋灑灑寫滿一整頁的批注小傳。
但這些話本看至後來總以書生金榜高中,一舉奪魁結束,批注裏字裏行間透露出蘇玉卿對這種結局的極為不滿,她用紅筆圈了片段,直言“敗筆”。趙嫣盤腿坐在書架角落裏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她很少見到蘇大人這樣義憤填膺的時刻,真是有意思。
她一口氣看下去,發現蘇玉卿最為推崇的是梁祝式的愛情,她寫:“梁祝之說經年不衰,最為人稱道之處旨在于‘志同道合’四字。”
趙嫣翻看她的批注看出她的想法也一直在變化,尤其在于男女婚姻的見解上可以說是越來越離經叛道,她寫婚姻之道,說“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夫妻是結兩姓之好,彼此之間應當互相尊重,一生一人,一心一意。所謂昏禮者,将合兩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後世,兩人之間絕對平等。
但是很快趙嫣就在她後面的批注中看見,她自己推翻了自己的觀點,她認為夫妻在一心一意的基礎上應該以情投意合為前提結合,相信姻緣是上天賜予的。
但是普世的觀點裏,夫妻結合是為了繁衍子嗣,這與蘇玉卿的觀點貌似不沖突,但細究起來大相徑庭。她的批注裏也時常迷茫左右搖擺,最後她似乎得出了結論:陰陽結合的夫婦之說沒錯,但從古至今以來,這種說法最終目的只是為了後代的繁衍。而她所提倡的“情偕”實際上不以生育為主要目的,只在于雙方情意相投,沒有門第、年齡甚至……性別之分。
三綱五常全都被她駁斥不說,甚至她追求的“情偕”只在乎兩人的傾心相許,這無疑是種超然的純真境界。這豈止是離經叛道,簡直是大逆不道。難怪她平日裏不愛與人交談,她要是與旁人一說,別人準拿她當瘋子!
趙嫣心裏這樣想着,卻又不自覺看下去,窩在書架邊看得出神,窗外明亮的雪光一寸寸篩進來,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鵑娘推門走近才發現床上無人,趙嫣小小一個人坐在書架邊,她看了大吃一驚,“公主,您怎能坐在地上!”
趙嫣忙站起身,将書塞回書架上,尴尬地幹笑,“姑姑怎麽這麽快來了?是用晚膳了麽?”
鵑娘哭笑不得地點頭,“奴婢奉娘娘的令,替公主梳妝,用完晚膳後,公主可以上街去賞花燈,今日是十五。”
“賞花燈?”
“是啊,娘娘吩咐了,公主想必沒出過宮,民間的把戲也有熱鬧之處,不如看看再走……車馬已經備好了,三公子和二姑娘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