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還朝
還朝
房門被打開,屋裏一股冷風灌入,燈罩上随之躍動兩下,趙嫣怔愣盯着屋裏逐漸逼近的人影,用手揩拭掉頰邊淚珠,難為情地開口:“打攪大人休息了。”
蘇玉卿目光在屋子裏轉了一圈,鵑娘做事滴水不漏,無可指摘,雖時間倉促,但房內器具陳設一應俱全,有不少都是淑妃庫房裏現拿出來的壓箱底,用品上乘。
她暗嘆口氣走至燈罩邊,挑亮了燈芯,“夜裏做功課傷眼睛,還請公主早些安歇。”
室內亮堂了幾分,趙嫣還是一動不動,直愣愣地看着她動作,目光似是黏在了她身上,從頭到尾沉默。就在蘇玉卿以為她不會再開口時,聽見她低低的聲音:“多謝你。”
她轉頭與她四目相對。
謝什麽呢?她沒說,但蘇玉卿從她的眼中讀懂了。
多謝你冒着招致禍患的風險前來救我,多謝你給我安身立命之所,多謝你漏夜前來安慰,……這些你都本不必來。
也許從第一回,從長門宮闕,隔門相望開始,從她踏入這座宮門,望進她的眼裏那一刻開始,她們之間就橫亘着一座命運之橋,橋上是湍急的暗河,無邊無涯,需要一個義無反顧的人,身擔生死才能走到彼岸。
望着她眼角幹涸的淚痕,蘇玉卿沒來由心髒抽痛,酸澀感蔓延四肢百骸,手下一抖,舔燈棒摁滅燈芯,火光躍動兩下跳滅。
四下寂寥無聲,黑暗徐徐蔓延,将一切将将浮出水面的情愫悄無聲息掩埋。
皎潔的月光篩進來,像一塊銀線織就的毛毯,厚密地蓋着這浮動的寂夜,她怔愣回神後在屜子裏翻找尋火折子,屜子裏雜物碰撞叮鈴哐當響,在暗夜裏響動格外清晰。
“大人!”
她摸索着掀開火折子,這一聲令她下意識回頭,伴随一股清甜的茉莉香強勢地撲鼻而來。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時,她柔軟的發絲黏上了她的脖頸,頭靠在她的肩上,整個人偎進她懷裏,手環在她腰後緊緊抱住她。
蘇玉卿一驚,頓時熱血湧動,胸膛裏心髒急促跳動,像密集的鼓點密密匝匝砸得她透不過來氣。
渾身觸電一般僵直,皮膚下肌肉隐隐顫抖,她心慌地想要将她的頭移開,手伸過去卻觸到滿手的濕意,是鹹味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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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她試探地叫了一聲。
懷裏的人點頭,卻抱得更緊,箍住她的腰放聲大哭,一陣一陣地哽咽,渾身抖動,傷心欲絕,像是随時哭得要背過氣去。
蘇玉卿口不能言,身不能行,像被一張畫符紙釘在了地面上。終究軟了心腸,擡手輕輕扶住她的肩,在她耳邊溫言安慰:“別怕,沒事了。”
簟紋如水,涼風浮動。
屋中人靜默相擁,不知過了多久,趙嫣趴在她肩膀上止住淚水,擡頭觑她,悶聲道:“多謝你。”随後緩緩松開手,與她相對而立。
第二回了。
懷裏瞬間落空,一顆心都跟着空了一下,蘇玉卿抿了抿幹燥的唇,目光在她臉上閃爍了下,飄向窗外,“夜裏風大,公主關好門窗再歇息。”說着轉身要離開。
“我睡不着。”
“我不想一人待着。”
“我害怕。”
蘇玉卿突然就走不動了,她低着頭,像是想起什麽,又急急地在桌上摸索。片刻後摸到屜子裏的火折子,重新将蠟燭點亮。
燭光搖曳,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照得一覽無餘,咫尺之遙,她臉上的脆弱渴盼蘊藉在一汪水一樣的雙眸裏,清澈的、幹淨的、受傷的。
許是認為她又要走,丢下自己獨自一人,趙嫣難過得什麽也不想多說,重新坐回團墊上。她重新拿出自己幼時阿娘親手縫制的衣裳,在燈下細細看袖口處炸開的線頭。
衣裳手肘處有磨損,破開一個小洞,她手指從袖子裏伸進去,又從破洞的地方伸出來,指尖調皮地搖了搖。
蘇玉卿見她孩子氣的舉動,慢慢在她身邊找了個位置坐下。
“小時候的衣裳?”
見她發問,又在自己身邊坐下,趙嫣輕輕答:“嗯,我母妃親手做的。”
她像宣洩一樣,抓住一個人,就一股腦絮絮叨叨地說起來,“我母妃生我時得罪了當年的穆婕妤,內府的人為了巴結她,一直不給我造冊領份例。我母妃就用她的份例養着我,只是她位份不高,出生也不顯,分例微薄,常常需要另找活計補貼。”
“我現在想起她,只記得她高高的,瘦瘦的,有一頭烏黑的秀發,從我記事起她就在燈下穿針走線,冬日裏給人漿洗衣裳……她養我養得很辛苦,可惜我卻不如旁人聰明,還總是搗蛋惹她的氣。她氣極了也會打我,只是又打不疼我,我就總是不長記性……”
她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月亮,淚珠大顆大顆滾落,嘴裏不停呢喃,“我想她了,難過的時候特別想,想她能抱抱我。這麽多年過去,我好像已經不記得她長什麽模樣了,若她轉世輪回與我再見面,我認不出她怎麽辦……”
趙嫣說了很多,說累了就停一會,微微擡起下巴,嘴唇哽咽地顫抖,“我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麽他們都不要我了,母妃離開了我,父皇也要丢掉我……”
這一夜似乎是哭個沒完的。
蘇玉卿不由自主伸手,在時間緩慢流逝的滴答滴答聲中,慢慢擁住她,想要将她身上的痛苦與落寞移接到自己身上,最後徒勞地嘆了口氣。
這個月色溶溶的夜從此漣漪般回蕩在她的餘生,一想起月亮,心牆便會爬滿酸澀的感覺。
——
“娘娘,公主在外候着了。”
秋日天朗氣清,晨光搖落,屋檐下鐵馬清吟,宮人打掃廊檐的灑水聲近在耳畔。
一早,鵑娘便服侍着蘇瑤卿晨起,“公主自來永安宮,晨昏定省便不曾拉下過——”她剛想誇兩句,又望見鏡中連打了幾個哈欠的人,無奈道:“娘娘您也太懶怠了些,如今宮裏不是您一人住了,當心孩子們笑話。”
“日子長了,總睡不夠,困得慌。往後天涼了就不必日日來請安了,來回折騰……罷了,來都來了,就讓廚房多上點小姑娘愛吃的來。玉娘可來了?”
“是,二姑娘一早便出門了,沒說去哪。”
早膳擺在小花廳,蘇瑤卿一邊用湯一邊聽鵑娘禀報今年生辰的事項,有些心不在焉。
“行,就這麽辦吧,別太奢靡,免得引人耳目,現下各地災情邸報紛至沓來,朝中沒有銀錢,不過就是個小生辰,就不要鋪張了。”
“是,奴婢記下了。”
蘇瑤卿說完,随意放下湯碗,眼神不經意瞟到趙嫣身上,“咦?不是着人給你做衣裳了嗎?你怎的還整日穿這兩件?”
趙嫣腼腆地笑了笑,“還未做呢!”
鵑娘立刻控訴起來,“還不是內府那群拜高踩低的狗東西,拿着雞毛當令箭,非說貴妃有令,各宮縮減開支,我們拿自個兒的銀子也使喚不動他們!”
蘇瑤卿眉頭一蹙,冷笑一聲,“你親自去,給他們臉色瞧,竟踩到我頭上來了。”
趙嫣心中尴尬,往日裏,內府的人若是搪塞敷衍她,她打着哈哈就過去了,何曾為了這麽件小事親自上門去讨說法。
淑妃與蘇大人雖是一母同胞的親姊妹,性情卻截然不同,頗有些我行我素的高傲,但待她這個素昧平生的便宜女兒卻是仁至義盡……
飯畢後,她留下來喝了茶,走時,淑妃叫人拿了提盒,滿當當裝了一盒點心讓她拿走。知曉她平日舉止性格後,她不敢不接,謝了又謝。
人還未出院子,外頭有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
“娘娘!陛下那邊有消息遞出來,中樞已經發了明旨,蘇帥不日将還朝。”
“當真?!”蘇瑤卿驚喜地站起來,“我父親要回京了?”
“千真萬确,要不要派人回家給夫人報個信?”
“對、對,要報信,給我母親說一聲,快叫玉娘也回來!”
鵑娘一疊聲應下,喜氣洋洋地出門辦事去了。
沒過幾日,趙嫣才從旁人的口中拼湊出事情的全貌:六年前,七公主遠嫁和親西州後,生育三女一子,獨得西州王寵愛,靠着西北軍軍威號令王帳,收複民心,西州王不久前當衆宣布,日後王位由七公主的獨子繼承,與楚軍續簽了二十年和平條約。
戰争結束,邊境恢複和平,長達百年的争鬥似乎就此消弭。将士解甲歸田,士兵們故國東望,他們從青澀少年到華發遲暮,早已歸心似箭。蘇淵望着浮動的軍心,向朝廷發出請求還朝的奏章,一經遞出,立刻得到回應:準。
走時,蘇淵留下大兒子與二兒子繼續留在甘州,并叮囑他們,無論何時何地都不可以掉以輕心。他帶着三兒子蘇珝返京。
路上,一聽到西北軍凱旋,百姓紛紛夾道歡迎,到處是人山人海的歡呼,鮮花盈擲,香囊抛飛。蘇珝高興地很,“父親,我這也算衣錦還鄉,不辱沒咱們家一門忠烈的門楣了吧。”說着,有香囊抛進他懷中,被他輕巧接下。
蘇淵本愁眉苦臉地擔憂,聞言涼涼瞥他一眼,“回京你就給我找個差事做,你要是敢鬥雞走狗,我打斷你的腿,為父現在有的是時間管教你。”
蘇珝吊兒郎當地笑,“也不知母親、阿姊和小妹都怎麽樣了……”
臘八前,大軍陳兵青橋縣,蘇氏父子更衣沐浴後于清晨時分入了京,一路通行入了皇城。
煊威赫赫的太極殿就在眼前。
蘇淵整了整衣冠,在太監的一疊聲通傳中擡腳進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