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隔壁
隔壁
勤政殿八扇朱門大開,陽光普照,镂刻檐花斜斜投射映在地面,擦洗明淨的金磚襯出滿殿輝煌,飄揚的裙擺逶迤走過猶如臨水照影,光可鑒人。
趙嫣自進到殿內就感到鋪面而來的重壓,殿內裝飾遠不像皇帝本人那樣的窮奢極欲,另有一股法度謹嚴的煊赫氣勢,使她不由自主緊繃。
她透過重重帷幄,望向高踞的金階龍椅上閑散倚靠的帝王,施然行禮,“兒臣拜見父皇,願父皇千秋萬歲、永受嘉福。”說着又向一旁伫立的太子行了小禮。
大殿空曠,她的聲音渺遠送來,細細分辨還有一絲緊張。
皇帝揮手免了禮。
細細端詳她片刻,閑話般開口,“嫣兒,聽德妃說你時常去太皇太後跟前請安服侍,是個孝心有嘉的好孩子,朕前朝事忙,你既替朕盡孝心,朕欲追封你母如何啊?”
追封?
已故多年的嫔妃若非兒女有利在江山社稷的功績,否則很少能夠在死後追封。
趙嫣心中驚疑不定,看向一旁垂手站立的丹鴻道長,回想蘇玉卿今晨反常的強硬手段,似乎有一條看不見的線将他們串連在一起。有個大膽且不可思議的想法在她腦海中呼之欲出。
“嫣兒?”皇帝見她久不回答,不耐煩催促。
“——在。”趙嫣回神,俯下身子恭敬道,“壽安宮侍疾兄弟姊妹衆多,女兒不敢居功,只略盡了些綿薄之力,擔不起德妃娘娘的稱贊。再者女兒雖愚鈍,卻也知曉要孝順長輩,父皇無需封賞,這都是應該做的。”
皇帝滿意地點點頭,“朕的幾個女兒裏,獨你最溫順懂事。近來前朝事煩,朕常憂心煩悶,不知嫣兒願不願意替父皇分憂啊?”
她豈能說不願意?
“女兒願意。”
“既如此,你也知曉這半年天災人禍頻至,朕特意讓天師蔔算天下運勢,料到如今龍脈有損,本朝将遇百年劫難。而武陽乃我大楚龍興之地,嫣兒可願意前去守陵督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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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封你為兖國公主,享一等食邑,你生母杜才人追封妃位,陪葬入懿陵如何?”
“父……父皇?”趙嫣雙目圓睜,難以置信,她是公主啊!
歷來守皇陵的都是太監、犯了錯的妃嫔和大臣。入皇陵後也需衣着簡樸、清齋飲食,每日叩拜祈福,終身不得出皇陵守衛一步。
想到這裏,她冷汗涔涔,強自鎮定,道:“女兒不敢推辭,只是慈鴉尚還哺,羔羊猶跪足。女兒多年來蒙受父皇恩養,而今尚不足報答萬一,求父皇再留嫣兒幾年,在身邊承歡膝下,以全兒女孝道。”
父權之上還有君權,它們如同兩座高山一道壓得她透不過氣,不可逾越,難以反抗。貴為公主又如何?寥寥幾句話就能将她從雲端之上拉下來,變成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她想了又想,父皇對她毫無孺慕之情,他分明是早就決定好了的,又怎會因為她冠冕堂皇的幾句孝道之說而改主意。
已是鐵板釘釘的事,她明白言語懇求只是徒勞,默默垂首不語,一生的命運就在這輕描淡寫間被拍板定下,心有不甘卻無力反抗。
“女兒明白了。”
大殿空曠,落針可聞,這句話掉在地上,敲擊冰冷的金磚玉階,沒有一絲留下餘溫。
心頭一片寒涼,就在她絕望認命的時候,門口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有太監進來通禀,永安宮淑妃娘娘派人來了。
這幾年淑妃從不主動邀寵親近皇帝,蘇氏軍權旁落後,皇帝也漸至冷落永安宮,今天是破天荒的頭一遭,皇帝很快讓人宣鵑娘進殿。
鵑娘進殿後請安,皇帝問她淑妃有何事,為什麽不親自前來?
她明白,皇帝這是不悅淑妃不肯委下身段與他求和。
“還請陛下贖罪,娘娘近日身體抱恙,未能親來服侍,她也時常惦念陛下,常問奴婢聖躬安否?”
“哼,”皇帝冷哼一聲,“淑妃若只這麽些小事,倒确實不必親自來跑一趟,你回去吧,告訴她,朕安。”
直面君王之怒,鵑娘打了個激靈,背後寒毛直豎,偏頭看了一眼早已呆滞的趙嫣,硬着頭皮往下說:“陛下勿怪,娘娘這些年常有夢魇,落下了心病,瞧見宮裏那些個半大的皇子公主們總是要愣神片刻的,如今身體愈發不好。”
皇帝抿了抿唇,想着跟他這麽多年的女人沒個一兒半女在膝下,終究不忍苛責,還是放軟了語氣,“罷了,宣個太醫好好瞧瞧吧,淑妃若再有他事,責令內府督辦即可,無需事事回禀。”
“此事還得陛下首肯,十七公主生母早逝,娘娘想讓奴婢來向陛下讨個恩典,讓公主住進永安宮,親自撫養。”
皇帝心內一動,眼神眯起,手裏慢慢彈着金珠把玩,并未直接開口答應,也不出言拒絕。
鵑娘心裏沒底,略顯氣虛,道:“回陛下,娘娘與十七公主十分投契,每每見到公主,總想起當年腹中那個無緣的孩子,若是能平安降世,也當與公主一般玉雪可愛,聰穎伶俐。”
她說完,眼睛餘光暗瞟了一眼太子,見他神情放松,手被寬袖掩住,只有腳邊衣擺無風自動。鵑娘心下稍安,果然,太子遠不如表面看起來那麽鎮定。
“那真是湊巧,淑妃竟與朕想到一起去了,”皇帝才允過淑妃,不好當着人面出爾反爾,轉頭朝向趙嫣,“嫣兒,方才如何不言明?現下淑妃想要認你為養女,你意下如何?”
趙嫣猶如看到救命稻草,眼睛的光蹭一下亮起來,顧忌着皇帝,含含混混回答:“女兒全憑父皇做主。”
決定權又交到皇帝手中,他眉頭一蹙,心內不滿看向丹鴻道長,“天師認為呢?”
丹鴻道長暗暗揣摩皇帝的心思,當即開口:“回禀陛下,老道認為——”
“父皇!”太子忽然出聲打斷,“兒臣認為此事不妥,天師一早測算過需要幼年失恃女子,十七既有母妃照拂就不該再在入選之列,不還有幾位候召之人嗎?”
丹鴻道長連聲應是,“十六公主與十七公主同日出生,八字最合,再合适不過。”
皇帝一經應允,鵑娘便帶着趙嫣走出了勤政殿。
走在回宮路上。
鵑娘笑着安慰她,“公主,往後您也得随我們娘娘住在永安宮,永安宮內沒什麽特殊的規矩,娘娘喜好熱鬧,公主常來請安同娘娘說幾句話便是。”
趙嫣劫後餘生點點頭,聽出她這是在指點自己,忙謝道:“我記下了,多謝姑姑。”
午後,趙嫣同趙妧告別後便搬去了永安宮,分住在西廂,一共三間連房。
院中長着一棵極高大的桂花樹,足有合抱之粗,枝繁葉茂、華蓋如傘,晴空朗照下一片如翡青翠,牆根下養着幾叢頗為野趣可愛的荼蘼紅蓼,赫赫白牆上懸挂爬滿紫藤的青翠闊葉,廊檐下鳥籠子裏關着一只玄鳳鹦鹉,遠遠見着人便叽叽喳喳叫着:“人來了、人來了……”
鵑娘笑着說:“準備得倉促,公主若缺什麽少什麽,盡管吩咐。”
趙嫣再三謝過。
小滿跟在兩人身後,好奇地左右張望,見屋子雖是新收拾的痕跡,但陳設布置無一處不精美,足見用心。
風雨連廊上有宮人匆匆結伴走過,穿行進隔壁屋舍,她忙問:“隔壁也住了人嗎?”
“是宮中尚儀,也是我們娘娘家中妹妹,公主應與她熟識,整好住在一處,常來往做個伴。”
鵑娘引人進了門,趙嫣錯身落下幾步,不經意擡頭,隔壁院牆映出朦朦胧胧的翠色來,再仔細一瞧,是牆根下栽種着一叢金鑲玉竹。
風吹竹葉蕭蕭,滿牆竹影搖落,碎金斑駁點綴,平添幾分詩情畫意。
“殿下?”小滿見她落後,回頭喊她。
趙嫣應了一聲,轉身進了屋。
……
夜裏。
蘇瑤卿坐在妝鏡前脫下簪子,拿起梳篦輕柔拂過發端,若有所思道:“玉娘這是在打什麽算盤?”
鵑娘一笑,接過她手中梳篦,“二姑娘許是同十七公主交好,今日奴婢替公主搬運箱籠時瞧見公主有一把琴,像是二姑娘送的。”
蘇瑤卿笑問:“你怎的知道?”
“我不認得那琴,還認不得那字嗎?奴婢一瞧就瞧出是她手筆,不會有假。”鵑娘斬釘截鐵保證。
“那樣也好,她成日裏跟誰也說不上兩句話,有個人陪着我也放心些,不至于整天悶着。”
鵑娘手裏動作沒停,替蘇瑤卿編好辮子後,又在香爐裏點上安神香,幾番動作做得滿腹心事猶猶豫豫,不複平日的幹淨利索,總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蘇瑤卿有所察覺,“還有何事?”
鵑娘便不再隐瞞,吞吞吐吐交代了今日太子在殿前襄助的事,“太子方才遞信進來,想與娘娘單獨見一面。”
“不見。”說着,蘇瑤卿轉身進了內室,鵑娘跟上前替她鋪好床鋪,放下帳幔,起身離開。
她靠坐在床上,隔着雲紗望着鵑娘漸漸離去的背影,霎時間千回百轉,如鲠在喉,終是情不自禁問出來:“……他、還有沒有別的話?”
鵑娘腳步一滞,回身久久無言。
……
天涼如水,夜裏銀白月光鋪洩入戶,屋裏一燈如豆,照在蹲坐在窗邊的女孩身上,手裏捧着一件孩童衣裳。
這衣裳是她阿娘親自做的,杜才人針線粗糙,冬日裏五個手指常常泡在冷水中做活,替人漿洗衣裳,夜裏還要用長了凍瘡僵硬的手替她縫棉衣,凍到發癢,抓成潰爛也一日不歇。
衣裳邊緣冒出幾根雜亂的線頭,趙嫣小心翼翼将它們一一撫平,料子有些粗糙,趙嫣就像撫摸着阿娘那雙粗糙樹皮一般的雙手一樣輕輕摸過衣裳。
她記起阿娘在燈下給她縫衣裳,在窗前替她挽頭發,在春日的杏花樹下教她打絡子……
眼眶酸漲,淚珠斷了線似的滾下來,一室岑寂中她獨自坐在窗戶下小聲啜泣,抽抽搭搭,哭得決堤。
屋外夜闌人靜,風吹樹葉沙沙作響,間雜在夜風裏一縷細微的哭聲,蘊藏一個女孩的傷心事。
牆角處人影伫立良久,終于挪動,蘇玉卿走在窗下,敲了敲:“臣見公主房裏仍有光亮便來瞧瞧,已是深夜,公主為何還不睡?”
趙嫣哭聲立刻止住,來不及擦拭臉上淚痕,慌裏慌張抽出案上的教書,裝模作樣擺好才道:“在溫習功課,明日尚宮會來巡檢。”
“功課不會?”
“不是。”
蘇玉卿不待她答,已繞過窗外,走向正門,門沒闩,一推就開,“哪裏不會?我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