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敬茶
敬茶
晨起朝露未晞,松樹虬枝的幹皮上綴着金紅色的光,朝霞深紅層層暈染,俄而飛鳥倏忽掠過,在空中劃過優美的弧線,躍過蒼梧齋高聳的屋檐,惹起屋裏少女們一陣陣驚嘆。
這是專為太皇太後壽誕進獻表演的鳥兒,名叫紅嘴藍鵲,也是傳說中王母娘娘的青鳥。小太監在禦花園內訓練這些鳥兒,屆時壽誕日會跟着太皇太後巡游的花船遞鮮花,它們尾羽欣長、顏色高雅,又有美好的願景寓意,十分惹人喜愛。只是性格活潑,不易馴化,因此常常飛出禦花園。
衆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無心聽講。新上任的郭司籍威儀不足,幾番提醒,始終無人理睬,她性子溫吞,頭次授課遇見這種情況,急得要哭。
正在她不知所措之時,一襲緋紅官袍的人自階下疾步走來,大步流星,瞬息間就進了正堂。郭司籍認出這人是自己的上官,如同見到救星一般,躬身行禮,喜道:“尚儀大人!”
蘇玉卿徑直越過門檻,屋裏人紛紛回首,掩飾不住的錯愕。
她來作甚?
她無視其他人打量的目光,直奔趙嫣而去,在人群出奇的靜默中拽起她的手腕,彎腰拉起她,“跟我走。”
她語氣中帶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趙嫣還未反應過來就被她拉出了門,走在廊檐下。
“去哪裏?”她急急問。
蘇玉卿一語不發,只留給她一個急促凝重的背影,步子邁得極大,皂靴點地有聲,趙嫣跟得有些吃力,另一只手情不自禁拽住拉着她的手腕,想央求她慢點。
“大人,你慢點,我跟不上。”
蘇玉卿充耳未聞,她今日腰間束黑色革帶,佩雙魚玉佩、女官金符,金玉相擊,行走間環佩叮當。
趙嫣目光垂落,凝了一會兒她的腰,擡頭正欲啓口,她突然剎住腳步,她直直撞上去。
鼻子磕在她堅硬的後背上,鼻頭一酸,鼻翼翕張泛出癢意,下意識就要打噴嚏,前面人卻回首不容分說捂住她的口鼻,挾着她腰翻下美人靠。
趙嫣一腳踩在花圃裏,草葉晨露點點打濕她月白的羅裙,兩人倚牆而立,她還沒站穩,蘇玉卿就替她扶好發髻間不慎滑下的蜻蜓發簪,傾下身湊在她耳邊低聲道,“別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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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嫣愣愣地點頭,視線在越過她肩膀時往外瞟了一眼,有禦前的太監端着袖子畢恭畢敬地從正門進來,龐大的架勢看起來是像傳口谕的。
她心中疑惑,擡頭觀察蘇玉卿面色,她容色緊繃,雙眸微眯,不善地窺伺來的太監,如臨大敵。她們藏身美人靠下的花圃中,只要太監稍稍低頭便能看見,不過趾高氣昂的太監怎會低頭?
頭頂腳步聲越來越遠,漸至不聞。
蘇玉卿等人一走立馬就拽着趙嫣出了月洞門,走青磚小道前往後門出了蒼梧齋。
巍峨聳立的皇城在浮動的天光中逐漸顯露峥嵘,不一會兒,三宮六院九百多間屋舍籠在一片燦爛耀目的朝光之中。宮人們列隊蛇形其中,有條不紊上通下達,像機密的鏈條零件運作這片龐大的建築群。
宮殿連接處是深宮甬道,廊腰缦回,長長的連廊一眼望不到底,沉悶的靴響不知從哪條木廊上響起。
急、快、亂。
蘇玉卿一刻不歇,腰上的金玉挂飾流蘇纏在一起,心裏還想再快一點,手裏握得越來越緊。
趙嫣穿淡紫绫襖配上月白羅裙,衣裳寬大繁複且累贅,何況還是一節節的連廊木梯,沒多久就跑不動了。左手被她握住,右手不停在扶發簪、提裙子、擦汗中來回折騰,力氣消耗殆盡。
“大人,跑不動了!”她甩開手,靠在朱欄上撫着胸口籲籲喘氣,“到底要去哪裏?”
蘇玉卿擡頭看着眼前似是無窮無盡的廊道,登高望遠,目之窮盡之處望見奉着口谕的太監腳步急匆匆而來。
回頭無奈看向她,“情勢迫人,各中緣由,實是無法細細向公主道來,求公主信得過臣,這裏歇不得。”
說着她伸出了手,她的掌心細膩溫熱,指節修長,右手因常年執筆,食指側長出一層薄繭子。
她伸手,她就不由自主地信任她,趙嫣幾乎是毫不猶豫搭上她的手。
滿灌的回廊風吹得衣袍烈烈,緋紅的官袍像落日樓頭一抹血色殘陽,淡紫與月白聯袂交織恰似蹁跹而過的蝶。
一前一後穿行在回環萦繞的朱紅連廊中。
盤若蛟龍的廊橋被她們踩在腳下,如一座深潭,她們穿來複去,像蜉蝣一芥、滄海一粟。
何其渺小。
何其盛大。
……
永安宮的牌匾近在咫尺,蘇玉卿大力拍門,不待宮人将門完全敞開就闖了進去。
“娘娘何在?”
“在、在後殿。”
蘇瑤卿正歪在塌上聽鵑娘禀報今歲水災,宮裏縮減開支的具體事項,她懶懶地聽着,極不耐煩。
耳尖一動,有模模糊糊喚阿姐的聲音傳來,她半支起身子細聽,疑惑問:“你聽見玉娘的聲音沒?”
“二姑娘今日有公務,去向陛下領旨造冊了,午時方歸,娘娘聽岔了吧。”
話音剛落,一聲更清晰的喊聲由遠及近傳進來,須臾間,蘇玉卿就邁步進了後殿卧室。
蘇瑤卿忙從塌上起身,撥開珠簾,“這個時辰你怎麽回來了?”
說完才發現她身後牽着個女孩。頭上珠釵鬓發松散,杏眸圓潤潤泛着水光,靡顏膩理,顧盼生輝,是個粉雕玉琢的嬌俏美人。
此刻雙頰浮暈,一雙眼正無措地盯着她。
“這是?”
蘇玉卿一副急切的樣子,卻張口喚鵑娘,“去奉茶來,用簇新的盞子。”又将蘇瑤卿引至太師椅前坐下。
“阿姐,我、我想求您一件事。”
她斟酌着用詞,思忖了片刻,門外就立刻來了個宮女,道:“娘娘,勤政殿朱公公請見。”
蘇玉卿被這一聲打亂了陣腳,端起茶盞遞到趙嫣手中,焦急道:“阿姐,她是十七公主,你常念着當年那個未出世的孩子,說膝下空虛,不如收養她吧。”
此言一出,四室皆驚。
鵑娘眼珠子都瞪大了,“這怎麽行,這、這年歲也不合适啊!”
蘇玉卿管不了那麽多,她摁着趙嫣的肩膀,欲迫使她跪下奉茶認親,卻遭到令她沒料到的劇烈反抗,茶盞哐一聲掉在絨毯上,熱騰騰的茶湯冒着熱氣洇濕大片。
趙嫣白着臉掙紮着退後,眼裏淚花翻湧,“我有阿娘,我不要認母妃……我母妃,她、她不在了,她只是不在了。”
蘇玉卿伸手欲拉她,被她避開,她哭得滿臉都是淚,嘴裏反反複複念叨“我有母妃”,渾身波動着幼獸般的不安與惶恐,腳步不停往門邊移,似要奪門而出。
“公主,您再相信微臣……再端茶來!”
蘇玉卿将人扯進懷裏,一下一下撫着她的背,不住安撫,小心哄勸,“陛下今日會召見公主,若是無事發生,今日的認親就不作數,可好?”
許是她的耐心溫柔起了效用,趙嫣慢慢安靜下來,帶着哽咽的嗓音不解道,“可是大人,為什麽?我的阿娘怎麽辦,我不能不要她,她只有我一個孩子,沒有她我又怎麽辦……”
說着又哭起來,蘇玉卿理解她曾經與杜才人相依為命、苦中作樂的八年,她生母一定極疼愛她,才會讓她在這吃人的宮廷裏長成這般爛漫的性子。
殿外宮人又催促了一邊,道明來意,直言是陛下的口谕。
蘇玉卿不敢再拖,替懷裏人拭了淚水,将重新沏好的茶放到她手裏,這才轉頭。
蘇瑤卿始終端坐太師椅上,作壁上觀。她頗為稀奇地瞧着自己這個妹妹異常的舉動,從頭到尾一言不發。
今日的蘇玉卿做了一件很不蘇玉卿的事情,她倒要看看是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讓一向薄言寡情、處事漠然的妹妹失了分寸。
趙嫣眼角還挂着淚痕,一只手還死死扯着蘇玉卿的袖子,不肯松開,不肯挪一步。
蘇玉卿無法,只好自己接過茶盞,雙手奉上,“阿姐,我代公主向您敬茶。”
她的半片袖子還在趙嫣手裏,眼前這一幕倒像是沒哄好的別扭小夫妻。蘇瑤卿樂不可支,噗嗤笑出聲來。
蘇玉卿像被火燒着了一樣,耳朵紅了半邊,窘迫難言,舉着茶盞低聲催促,“阿姐……”
蘇瑤卿接過抿了一口放下了。
對外吩咐:“宣人進來吧。”
進來的太監先是溜須拍馬、逢迎巴結了說了一通,才道明來意,“奴婢奉陛下口谕,召十七公主,可不巧來晚一步,一路打聽才知曉公主這是上娘娘您這兒來了。”
趙嫣正在側室由宮人服侍擦臉,重新梳妝,聞言遲疑地偏過頭瞧了瞧蘇玉卿,見她一副意料之中的樣子,一顆心反倒高高吊起,一股模糊的危機感襲遍全身。
她害怕自己惹麻煩。
直至跟着太監走到勤政殿,一顆心還在七上八下地胡思亂想。
*
她走後,蘇玉卿凝視她的背影衣角消失在門後,不安地摩挲着衣袖,突然轉頭朝向鵑娘,“鵑娘,你追上公主,陪她一起面君。”
鵑娘一向是永安宮的總掌事姑姑,不離蘇瑤卿半步,她的話便是蘇瑤卿的意思。
她朝蘇瑤卿請示,對方朝她點點頭。
臨出門前,蘇玉卿将她拉至一邊,悄聲道:“太子也在殿內。”
“二姑娘,你想幹什麽?你瘋了不成!”怎能再與太子扯上關系,她小心翼翼瞧一眼殿內,滿臉寫着不贊同。
卻拗不過她,不情不願出了門。
蘇玉卿回轉殿內,失了氣力般往靠椅上一座。主座上此時卻悠悠開口,“玉娘,你今日先是讓我認了養女,現又遣鵑娘去襄助,你何時這般好心腸?”
……
勤政殿內,趙嫣此刻也正被逼問得滿頭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