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洪水
洪水
皇城自大楚開國之初就督命工匠建造完成,至今已逾兩百年的光陰,常年處于改善修葺之中。今歲自開春起雨水便充足,難得晴空朗照也得先揀着緊要的宮殿先上工,女官所那邊三催四請,工匠都監卻一拖再拖。
就此耽擱到了雨季,年久失修的屋舍經不起狂風暴雨摧折。起初是屋子裏出現漏水,鍋碗瓢盆都拿上用來堵,再然後,頭頂琉璃瓦嘩啦啦地從房頂被狂風卷起,哐當哐當清脆地掉落在地,四分五裂。
幾個女官在屋裏聽得膽戰心驚。
最後,天崩地裂的一聲響,連片的房屋摧枯拉朽般崩塌,混合着雨水,逐漸從坍塌的地方滲出血水來,廢墟之下不斷傳來呼救,哀嚎連連。
淑妃帶着人趕到時,場面極度混亂——暴雨如注、人聲鼎沸,宮正扯着嗓子指揮救援的聲音根本聽不見。密密麻麻的人聚集在狹小的空地上,死裏逃生的人們或圍在一起抱頭痛哭,或賣命吆喝着求人幫忙。
轟地一聲,僅剩下搖搖欲墜的梁柱霍然傾塌,瓦礫木屑齊飛,上百人吓得尖叫、嚎哭、呼救,華麗的宮廷一隅像一座沸騰的屠宰場……有小宮女哭喊着從廢墟堆裏拽出一只腿,狠命扯,嘴裏大叫救命,沒有人理她,這個時候,所有人都自顧不暇。
先來救援的是離附近最近的禦花園太監,他們一個個沒頭蒼蠅似的亂撞,鵑娘扯住一個,焦急問:“尚儀局的蘇尚儀在哪裏?”
小太監擺手說不知道。
鵑娘又拉住一個,“你知不知道蘇尚儀在哪?”
無果。
“蘇尚儀呢?”
連問三人,鵑娘面如土色回頭向蘇瑤卿看去,哽着嗓子,“……娘娘,怎麽辦?”
蘇瑤卿勉力維持的鎮定在小太監一個個搬出來的殘損屍體面前蕩然無存,年輕的女孩子一個個香消玉殒。
“去找,都給我去找!”
她第一個沖上去,惶然無依扒開人群,朝着眼前一堆滿目瘡痍的磚瓦土礫喊,“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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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聲一出,頓時淹沒在沸騰的哭叫中。
……
不知過了多久,天際陰霾散去,驟雨方歇,灰藍色天幕悶悶沉沉。
主事的德妃趕到,巡防的侍衛前來支援,秩序重新恢複,人們井然有序地開展救援。
夜晚點起石燈,火把簇簇燃燒,借着晃眼的火光,蘇玉卿睜開迷蒙的雙眼,朝前方焦急的身影輕輕應了一聲,“我在這。”
她靠在大樹根下,一只腳趿拉着鞋,另一只腿腳露在外鮮血淋漓,身上僅披着一件家常舊袍,手裏緊緊攥着什麽,半片袖子撕開一道長口,掀出裏面雪白的肌膚,發絲濕漉漉貼在皮膚、衣襟,正往下滴血水,洇出衣領開出粉紅色的團花,脖子往上延伸出長長一道血痕至耳後,觸目驚心。
面前橫陳一具屍體。
蘇瑤卿被人攙扶着走到她跟前,她面上尚有血色,只是顯得有些狼狽,看起來不像受傷的模樣。
“玉娘,你……”
“無事。”蘇玉卿閉目片刻,艱難壓下心頭的不适,“不是我的血。”
“姑姑舍命救我,才咽了氣,我聽聽她有什麽未了的心願。”
血水滲透土層,在火光的映襯下,大片殷紅的花漸次盛開,在銀姑僵硬冰涼無息的身體下徐徐鋪展。
蘇瑤卿看了一眼,目露不忍,嘆了口氣,“應該的,她想要做什麽?家中可還有些什麽人?”
“沒有,從我的俸祿裏支些銀子買副厚棺材,送她回家鄉安葬,落葉歸根即可。姑姑無子嗣,就在當地尋一二可靠之人認作她的義子女,四時八節常常祭拜,算還她的恩情。”
“好,這事交予阿姐幫你辦,你随我回永安宮。”
蘇玉卿冷峻的面孔在暗夜與火光交替中明明滅滅,太監擡起銀姑的身體,她眼神跟着移動,臉色始終默然,只在觸及她驚恐睜大的雙眸中閃過一絲波動。
她崴了腳,被人扶起坐上擔架,在門口又換上蘇瑤卿的車辇,厚厚的褥子鋪了一層又一層,鸾鈴一響,穩穩當當的,車輪辘辘不顯颠簸。
蘇瑤卿坐在車內朝外吩咐,“鵑娘,你留幾個人守着,她的東西若是清理出來了直接送到永安宮去,再差人同尚宮說一聲,人我接走了,她日後就住我那裏,不挪了。”
“對了,先遣人燒些熱水。”
“另尋人知會德妃。”
她心有餘悸,一遍一遍不厭其煩。
蘇玉卿閉目養神,手裏不停搓着兩枚發舊的絡子。
雲翳籠蓋,夜色彌漫,高聳的宮牆只有隐隐約約模糊的輪廓,道路兩旁石燈有些被驟雨打熄,霧氣逸散,不見一絲風動,眼瞅着還有雨将落未落。
鸾鈴的清吟在曠無一人的宮道上引人矚目,路邊伫立的幾個女孩看見車壁燈的光亮,聽見聲音,騷動起來。
她們在蒼梧齋一直等雨停歇,然後暮色深重又留下用了晚膳,現天黑路滑,正等着各宮人來接。
蘇玉卿隔着紗簾,手心不自覺地往身後藏了藏,居高臨下掃了底下人群一眼,滾滾車軸旋轉,錯身而過。
趙嫣埋頭想心事,聽見身邊人閑談。
“是淑妃娘娘?”
“來接尚儀的吧,聽說韋司珍沒了……”
幾個腦袋湊過來七嘴八舌讨論,趙嫣已經無暇再聽,望着遠去的車辇,紗簾裏影影綽綽的輪廓,在鸾鈴悠悠聲中隐沒。
蘇玉卿安頓在永安宮,禦醫來開過藥後,留了一張藥方和一貼藥膏後便離開了。人仰馬翻地鬧到後半夜,她才躺在綿軟舒适的衾被裏。
望着頭頂繁複華麗團花圖案的紗帳,她凝神回憶起銀姑死前的模樣,這不是她第一次對一條性命流逝卻無動于衷,宮裏無辜殒命的人還少嗎?但是這卻是第一次經由她手、蓄意謀劃并且……見死不救。
她借口淋了雨需要沐浴為由給了銀姑可乘之機,讓她從書房裏發現燒毀的一角信件,迫不及待地通風報信欲立功。然後披上衣袍站在門縫裏窺探他們的聯絡方式,令她沒想到的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倒塌了房屋。她拼去書房銷毀她僞造的信件,銀姑卻信以為真,不知死活地沖進來……
太子妃懷疑太子與後宮中人有染,就是不知道她的懷疑對象為何從姐姐變成了自己。
翌日,後宮衆人還沉浸在劫後餘生的慶幸中,一個消息炸響在皇城上空。
黃河決堤了。
肆虐的洪水裹挾着黃沙、折斷的樹枝和茅草屋頂洶湧奔騰,勢不可擋,所過之處,盡是一片汪洋澤國,村莊、道路、良田被一一吞噬。恐慌的人們扶老攜幼,背井離鄉,顧不上收拾行李奔襲着逃命。
晌午過後,陰霾的天空仿佛破了個大洞,雨水嘩啦啦湧出來。內河的排水溝渠被徹底淹沒,無法發揮效力,京城內水位不斷上漲,很快漫上街邊屋舍,水竄上來放肆舔着人們的腰,并且還在不斷上漲……
竹筏、木筏不夠,拆了街戶的門板作筏,街上來來往往都是禁衛軍背着人逃生的身影,孩童被拘在家中,不懂事地拍手大叫:劃船了!
人們不約而同地想到——天師的預言應驗了。
足足五六天,京城的洪水才徹底退去。但中原大地,被洪水肆虐的地方聯村連寨,不知凡幾,一時間滿城白幡、遍地缟素,即便僥幸留得性命的鄉人也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家園成為災民。
秋日一到,糧食歉收,無地可種的農民賣屋賣田、賣兒鬻女,豪強大族趁勢大肆擄掠,土地兼并之風屢殺不止。餓肚子的人們紛紛揭竿起義,天下盜寇四起,燒殺劫掠,無惡不作,村莊荒蕪餓殍遍地。
朝廷上上下下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卻獨不見皇帝。
他在上清宮與天師讨論濟世之法,将一堆爛攤子丢下,往來通信只用親近的太監。
重陽節過後,赈災糧才磕磕碰碰從兩湖、兩廣等地發往各地州縣。但是一些起義的軍隊已經發展成氣候,一時間難以剿滅。
終于行蹤不定的皇帝出來主事,卻下令替丹鴻道長在家世清白的妙齡女子遴選一位聖女,替皇家守陵,護住龍脈。
皇帝一意孤行認為此次是夫諸用角撬動了龍脈,使得黃河汛災如此猛烈,必須得有所作為。
大臣們嗤之以鼻但紛紛見怪不怪,也沒有禦史敢直言不諱冒犯天顏,這只是件小事。皇帝肯出來上朝,不必假手于太監,不至于朝綱紊亂才是要緊。
十月份,是太皇太後的七十壽誕。
蘇玉卿一早準備參拜賀祝的禮儀流程送予皇帝過目,何太監笑呵呵地将她引至偏殿,“尚儀在此稍候,太子在內。”
蘇玉卿點點頭,很快就有小太監給她送上茶水點心,她儀态端莊站得筆直不敢松懈。
何太監放心出去後,不久,門外就有小太監引路的聲音,“天師請,陛下在正殿,太子也才到。”
丹鴻道長連忙推拒,“既然太子殿下先到,老道稍候片刻,還請公公替我尋一處歇腳的地方。”
“無妨,幹爺爺說了,您來了只管通報。”
蘇玉卿仍舊面不改色,在人影經過窗前時輕輕瞥了一眼,丹鴻道長身後跟着位小太監,手上恭恭敬敬捧着托盤。
托盤上有三塊桃木牌子,上寫生辰八字。
她猜測是為了選聖女的事來的,剛要收回目光,冥冥之中卻引着她多看了一眼,這一眼教她釘在原地。
皇帝竟然走火入魔至此,瘋癫到親生女兒都可以随意丢棄。
再望了一遍,确鑿無疑,不禁怒火中燒。
木牌上面赫然有一塊是趙嫣的生辰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