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白鹿
白鹿
角落裏滴漏水聲滴答滴答,聲聲催人。
兩行人分峙對立窗戶內外,喬潆淳臉上的張皇失措溢于言表。
“娘娘,”尚宮有心打圓場,出聲轉圜道:“都是青春少艾的年紀,生出些思慕之心也是尋常,只宮闱內嚴加教導,不許出格犯錯,臣認為倒是無傷大雅。”
德妃望着自己的親女十五公主,有些恨鐵不成鋼,但顧忌着外人,還是給了陶尚宮一個面子,“尚宮說的是,誰沒個年輕的時候?只是教導宮規禮儀是尚儀局的事,蘇尚儀可要多費心了。”
蘇玉卿拱手應下:“是,臣一定恪盡職守。”
德妃等人并未多留。
等人一走,十五公主就開始抱怨,“小十七你也真是的,好好的非要頂嘴,真是晦氣!”
趙嫣啞口無言。
待到夜色降臨,巍巍的宮城在暗夜的籠罩下顯得極度靜穆。
趙嫣心虛不已踏上木梯,腳下燭光碎影淩亂,襯得她此刻七零八落的心中糾結、委屈被無限拉扯。
樓上卻無人。
她上來見到琴臺上已經擺好一架琴,旁邊有兩個歸置好的箱籠,其中有一只被打開,最上面是她曾翻閱過的琴譜。
漆過後的古琴琴身飽滿,玄黑漆面、冰弦玉柱,以珍珠為琴徽,漆畫雲山崖海、間有一只白鹿嘶鳴,栩栩如生。趙嫣知曉她不喜金銀珠翠,覺得俗氣,現在卻親自畫了裝飾彩畫。
琴名白鹿青崖,琴後提了三行字:挽天河兮洗耳聽,攬明月兮到中庭,撫一曲兮求知音。
胸臆郁氣頓時一掃而空,她歡歡喜喜坐下,拂撩琴弦,身後腳步聲響起,心中一動回頭驚喜叫道:“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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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玉卿嗯了一聲,撩袍坐下,“公主喜歡嗎?”
趙嫣點頭如搗蒜,喜歡極了!
她是八月初的生辰,正對應二十八星宿中的張月鹿,她又對她說過自己近來讀太白詩集,喜歡這首《夢游天姥吟留別》,取了琴名,立馬就提了白鹿青崖。
她對她說過的話都記得。
“賴此三尺桐,中有山水意。公主若真的喜歡,有朝一日或也可‘且放白鹿青崖間。’去宮外的名山大川游歷一番。”
這倒不難,公主出降後便有自己的公主府,去哪裏游歷都不成問題。
趙嫣笑笑,用琴袋收了琴,剛要道謝,就聽她繼續道:“我已叫汪世英給你尋了幾個使雜活的小太監來,你走時讓他們幫你将這兩只箱子一并帶走。”
“這是什麽?”她翻了翻盡是些琴譜、琴經,保養古琴的器具桐油之類以及她在此處用過的所有物件,看起來不像是贈禮,倒像是一刀兩斷後老死不相往來的清算。
這是什麽意思?趙嫣如有所悟,錯愕地看向她。
蘇玉卿觀察她面色,陰晴驟變,哀樂畢現,暗嘆口氣,“臣才疏學淺,所學已盡數教予公主,往後再沒能教的,公主也不必再來。”
這話說得絕情,趙嫣脫口而出質問道:“為什麽?前幾日不是還好好的,難道是我做錯了事,不小心将我們之間的話告訴給了別人嗎?還是你認為我同喬四娘一樣觊觎你的兄長,千方百計接近你有所圖謀嗎?可是,我很聽你的話,你不讓我同別人說,我便連阿姐也沒告訴……”
“只有今日這一次而已……”
她吸着鼻子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眼眶卻酸得發漲,視線一點點模糊。
燈花爆了幾響,牆壁上人影随之一跳。
一片靜谧中,蘇玉卿毫無起伏的聲音冷淡響起,“是,就當臣從未教導過公主學琴,這些時日以來公主也從未在此處見過微臣。”
*
蘇玉卿回到女官所,自升任尚儀後,她不再與薛司制同住,單獨搬到一個院落,宮裏派了一個姑姑貼身照顧她。
她一進屋,銀姑就迎上來,“尚儀這是去哪了?奴婢遍尋不着,險些去報尚宮。”
“惹姑姑擔心了,我去尋了我的琴。”
銀姑這才看見她背後背了一把琴,忙接過來嘆道:“尚儀怎麽也不帶上奴婢,莫不是瞧奴婢老态,覺得嫌棄了?”
蘇玉卿輕笑一聲,“姑姑別多心,宮裏待了多年,習慣了無人服侍,一時不習慣罷了。”
銀姑松了口氣,笑着邀功道:“那尚儀不妨看看,今日您不在,奴婢将您的屋子收拾了一番,添置了些東西。西邊一處空屋子大人留置了箱籠,還有書房,尚儀剛搬來還不常用,這兩處奴婢沒您的命令不敢打掃。”
蘇玉卿聞言腳步一頓,向裏間走去,四周掃視一番,落到案幾上的碼的整整齊齊的書上,皆分門別類地擺放好,連公文都一律歸類了。
她挑出來看了看,誇贊了兩句銀姑活做得精細,又狀似不經心地問:“姑姑識字嗎?”
銀姑給蠟燭撥了燈芯,沒回頭,看不見表情,回話聲線平穩:“奴婢進宮前不過鄉野村婦,不識字,那是貴人學的。”
不識字?蘇玉卿于心間無聲冷笑。
擡頭又換了副溫柔腔調:“北廊苑那邊有教宮女識字的地方,姑姑得空去學認兩個字罷,問起便說是我說的。”
“哎呦,這怎麽行?!那些都是伺候筆墨的宮女,将來要考女官的主,也是要當大人的,奴婢怎麽去?尚儀折煞老奴了,不行不行。”
蘇玉卿挑了挑眉,笑道:“姑姑識字才能去我的書房,免得不認字将我的東西當不要緊的扔了。”
銀姑一副喜不自勝的模樣,連連謝恩,蘇玉卿始終臉上挂着笑,轉身要走,又被叫住,“尚儀,奴婢還在您的房裏發現了一些舊物,不知有什麽來頭,怎麽安置?”
她說:“奴婢瞧着有些東西做得精細,譬如這兩枚絡子,樣子活潑可愛。底下穗子都劈了線,尚儀還留着,想必是重要的,不敢随意處置。”
蘇玉卿頓足回首,望着那兩枚熟悉的絡子,唇角抿了抿,目光卻即刻飄走毫無留戀,“不記得了,想必不是重要的東西,姑姑扔了吧。”
銀姑卻笑道:“這怎麽能扔?還是留着吧,奴婢給您放在匣子裏,不準哪一日想起來了卻找不着了。”
蘇玉卿卷着書,順勢坐在椅子上,毫不在意的模樣,“随姑姑吧。”
銀姑藏着審視的眼神在她身上轉了幾個來回,帶着笑退出去了,并體貼地關上了房門。
屋裏蘇玉卿的視線凝在桌案上碼的整整齊齊的公文信件上,指尖摩挲起衣袖擺,若她三哥在旁,看見她這副模樣,肯定會嘀咕一句:小妹這不知又在打什麽壞主意?
*
紫薇山上,皇帝屏退左右,獨留丹鴻道長密談。
“天師,這就是你想要的上清宮,朕給你建成了!”皇帝雙臂大張,神采飛揚地炫耀他身後的宏偉建築,穹頂高而渺遠,呈圓弧狀籠蓋四方,石壁內鑲嵌夜明珠,連成三垣二十八星宿圖。地面采用黑色的大理石模仿黑土地,厚重凝實,四方形切面齊整,寶石連成幾條蜿蜒泛着幽藍色熒光的暗河流經地下,模仿河流。
四面牆的壁畫上從女娲抟土造人開始一直到大楚國祚永興結束,畫面飄逸俊秀,連綿不絕。所謂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來曰宙,浩大的宇宙濃聚在這一室之地。
丹鴻道長撚須一笑,“陛下,這就開始吧。”
只見他于高臺上燃香坐下,身前一排令旗,口中念念有詞。須臾間穹頂洞光明滅,幾顆夜明珠珠光大熾,連成星宿指向方位。
皇帝順着銀線方向看過去,正入神,忽覺一陣地動山搖,整個身體跟着搖晃,頭頂珠散雨下。他吓得喊叫,正在這時動靜停了,精美的壁畫上忽然變成了碧水紋,兩邊山崖裂開大水漫灌而來,侵襲他的口鼻,他不能呼吸,忙叫天師救自己,水卻沒過他的頭頂。
“天師,快救、救……”
他是皇帝,天下之主,從未離死亡如此之近!當呼吸被掠奪的這一刻,他無比恐懼,腦海中走馬觀花。
最後目眦欲裂,滿眼充斥着不甘與恐懼閉上了眼。在瀕臨窒息前,他清楚看見山崖之上有一只四角白鹿,通體雪白,踏着蹄子目光不屑瞥他,帶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氣勢,仿佛它才是這世間的王,而他不過是任它生殺予奪的蝼蟻。
“陛下、陛下。”
皇帝猛地一驚,打了個顫從幻境中被喚醒,下意識深吸口氣,摸了摸自己的口鼻,“這是怎麽回事?”
“陛下,此處可貫穿天地,未蔔先知,您看到了什麽?”
皇帝帶着驚疑不定将方才的景象說了,丹鴻道長皺眉沉吟,“恐怕是夫諸,陛下,夫諸乃上古異獸,此時現身,恐怕将有一場史無前例的水災。”
待回了宮,夜深人靜,皇帝忽然驚叫一聲從噩夢中驚醒,驚動了裏裏外外服侍的人。
他頹然坐在床上,胸膛起伏不定,俨然一副窒息的模樣,太監服侍他用了一顆丹藥,他才緩口氣,“快,快傳丞相!”
第二日,丹鴻道長預言天下洪澇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人們将信将疑。
炎熱夏日的午後,天地一片沉寂,趙嫣在蒼梧館內伏案寫字,倏忽間突然風雲變色,連片的烏雲從南往北蔓延橫掃過來,遮天蔽日的席卷,天際陰沉沉一片,剎那間如墜黑夜。
狂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呼呼地咆哮,奔騰的熱氣頃刻消弭,天地間驟然冷卻。條條金銀交織的蛇在黑雲深處竄來竄去,轟隆隆的雷聲緊跟着在頭頂炸響,雨就下來了,沙水飛濺,迷蒙一片。
傾盆大雨,屋外芭蕉不堪重負折斷一枝,趙嫣望過去。
旁邊人議論紛紛,“下了好多天了,不會真給天師又說中了吧。”
大雨來得不同尋常,斷斷續續潑灑了一個時辰。
趙嫣等人正準備散學之時,遠處轟隆隆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響,響徹皇宮。
各宮嫔妃、值房內的大臣,做工的太監宮女,所有人都伸頭出來看,聲音來源是禦花園西面。
屋子裏鬧哄哄地讨論,都緊張又好奇紛紛猜測,小太監冒着大雨慌慌張張跑來報信給授課的女官。
“大人,不好了,女官所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