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尚儀
尚儀
朱紅大門深掩,寂寞空庭。春日韶光短暫,飛絮輕盈漫天旋轉,三兩麻雀停留牆檐庭院覓食草籽,往日門庭若市的永安宮現已門口羅雀。
熙熙攘攘的人來人往不再,內殿裏金碧輝煌的裝飾都像是蒙了一層灰。唯有零散服侍的宮女靠着熏爐取暖閑聊,深宮幽寂,鵑娘并不嚴加管束。
畢竟陛下已經很久沒來了。
年關,蘇淵在年宴上與衆将士開懷宴飲,酒正酣時,左手舊疾驟然複發,當場跌了酒杯,席上都瞧見了。消息傳回朝裏,皆心思各異,第一個按捺不住的便是太子,他舉薦複爵不久的承恩公鄭家補入軍營輔佐西北軍将功折罪。
太子是司馬昭之心,皇帝也未必不忌憚……西北軍原身是太祖起兵一手創立的武安軍,五十年前被有心人利用卷入皇室內亂後四分五裂。先帝即位後重整旗鼓,改軍旗、變番號,随蘇家駐紮西北。
五十年世代經營,威震天下,如今成為大楚第一強軍。只是年深日久,這樣一支強軍到底還姓不姓趙猶未可知,有傳言道如今西北只知蘇姓不識趙姓。
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有這樣一支軍隊在,正如皇位之上高懸一把利刃,任誰坐上都不安心。
不久後,宮中下發調令,任命承恩伯鄭氏接管濟安軍,再派遣施禦史督軍西北,掣肘蘇氏。蘇淵仍在西北軍中養傷,但軍務交由副帥處理。
皇帝雖畏懼蘇家在軍中勢力,卻并不是信不過蘇淵,畢竟與他首當其沖的是太子才對,太子如今正是年輕少壯,自己的身體卻每況愈下,鬓已星星……
皇帝憂心忡忡,輾轉反側。丹鴻道長看在眼裏,時常勸解長談,不久後皇帝開始服用化春丸,效果立竿見影,瞬間容光煥發。
皇帝大喜過望,便開始汲汲尋求長生之術,命令加緊督造上清宮。
*
“陛下近來常來後宮,娘娘可要想想法子?”鵑娘手上布膳,不時提點。
蘇瑤卿不着痕跡地蹙了蹙眉,呷了口牛乳茶,不耐煩道:“我們家還輪不上我來掙前程,如今清淨日子過得不自在麽?”
鵑娘知曉她厭惡太子妃籠絡人心的手段,絕口不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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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不願再談,蘇瑤卿轉而道,“今日牛乳進得新鮮,玉娘愛喝,都給她送去,順道瞧瞧她病得怎麽樣了?”
鵑娘一邊應聲答了,一邊說起尚宮昨日來訪的事:“尚宮昨日提的娘娘可想好了?二姑娘任期已滿五年,按理早可出宮,此番若接了尚儀之職,出宮可就遙遙無期了。娘娘當真要留二姑娘嗎?夫人那裏您要怎樣交代?”
蘇夫人年節進宮時提過一嘴,讓長女替妹妹留心宮裏宮外可堪匹配的青年才俊,等任期滿出宮就即刻發嫁,容不得蘇玉卿任性不嫁!
蘇瑤卿頓了頓,入目是空曠的雕梁畫棟,一眼過去是冰冷的富貴無極,她抿了抿唇:“問過玉娘吧,她若願意我定替她尋個稱心如意的,讓她風風光光出嫁。”
鵑娘聞言立時松了口氣,她真怕娘娘入了魔怔,定要自己親妹妹陪着自己一輩子,老死深宮。幸而想通了,否則,她沒法向夫人交代……
*
一連多日未露面的蘇玉卿晚間現身綠倚閣,人還未進門,門口處就傳來一陣急咳。
趙嫣早已等候多時,聽見聲音忙奔過去站在她身側等她,趁她解鬥篷的間隙問,“大人不是說病好了麽?好多日子沒見着您了,您病成這樣也不遣人告我一聲,我好去看望。”
她面上愁雲密布,眼睛一刻不離地追随着她,看見她病容慘淡,往日流暢的下颌有些許清減。
“不礙事,不敢勞駕公主。”蘇玉卿擡眼,四目相撞,微微一怔,“多謝……公主挂心。”
“咳、咳咳。”蘇玉卿猛地一陣咳嗽,扶着樓梯扶手順氣,邊上樓邊囑咐,“将我的琴帶上來。”
汪世英應了聲離去。
趙嫣跟上她的腳步,倒豆子般将這幾日的趣事一一道來,像只蹦蹦跳跳的小麻雀,叽叽喳喳的。
卻不惹人生厭,恰似一潭死水中唯一一點微瀾。
“大人這些日子不來上課,可錯過好些事。十五皇姐就要出嫁了,嫁的是她舅家表哥,是曹裕曹公子,不知大人認識嗎?但十五皇姐不願意,貴妃娘娘拘她在宮裏,她正鬧着絕食呢!我們明天準備去看看她……”
“還有,喬四娘的父親被調往河口,她也要跟着出宮了。海九娘得了德妃娘娘的指婚,怕也要回家待嫁,往後來蒼梧齋的人可就越來越少了。”
好似女子及笄後只剩下嫁人這一樁事,婚後便再也不能聚在一處玩鬧了。
一念及此,趙嫣有些沮喪,“聽說大人春天過後也要出宮了,是真的嗎?”
蘇玉卿聽出她話裏的落寞,想起自進門開始她毫不掩飾急切的關心,心下難言,她對自己的去留如此在意嗎?
疑惑的是她對人少有好臉色,趙嫣更是沒少挨過她的戒尺。
也不知道她對她的親近從何而來?
“還未可知。”淑妃近來卻不知為何改了主意,頻繁催促,出宮事宜在即,她卻是還未想好。
趙嫣悄悄松了口氣。
蘇玉卿病了一場,托人打聽的蠶絲卻有了動向,昨日才快馬加鞭從蘇州送到她手裏,用作琴弦正好。
上琴弦力道需得宜,緊了容易崩斷,松了琴音便低悶,亦要十足耐心。
趙嫣反反複複看,蠶絲銀光雪湛,一根上好的真絲弦需經過翻、纏、并、熏、煮、曬等複雜的步驟,往往上百根絲擰成一根弦才能有古琴古樸的音色,制作極為不易。
趙嫣看她專注,往香爐裏扔了幾丸香。
初聞香味幽遠,像是遍身原野,覆雪草木清淡,随後撲鼻而來一陣蜜花香,風和雲散香味飄遠,最後醇和悠長,如同踏雪歸來置身暖房,是木質曝曬陽光後的安靜恬淡。
這香她識得,名為二蘇舊局。
與她同居一室的韋司珍近日常道十七公主的香合的好。
琴弦上完,耗時兩年,一把冷冷七弦琴終于大成,她忍不住舒了口氣,卻誇贊:“今日的香合的好。”
“是我自己合的,”二蘇舊局有六味香料,其中花香來自茉莉,是她的鐘愛。其外,又加了琥珀放在梅根下、雪地裏窖藏了一月餘才拿出來。
如此費盡心思,就是為了酬謝她。
“送給大人的,大人用心教我,我卻連個束脩禮都未拿出來,實在是別無所長,只好拿這個補上。”
“臣下職責所在。”
“不是的。”趙嫣擺手否認,吞吐道:“我雖是個公主,卻無所依傍,只是個好聽的花花架子罷了。何況還有把柄在大人手上,您本不必費心教我,甚至都無需理會我……但您還是教了。”
“我知曉我不如旁人聰慧,常常惹您生氣,您卻費心照料,事事留心依我的喜好。長這麽大除了去世的阿娘以及阿姐,就只有大人您了。
“聽聞大人家中出了變故,她們說您也不日離宮,我這才知曉大人病了……”說到這她長嘆氣,“我空有頭銜,卻無能為力,不過大人實在無需憂心,蘇元帥是這世間難得的忠臣良将,我父皇定不會讓明珠蒙塵,有朝一日仍舊能統帥三軍。”
她什麽都不懂,沒見過她父親就敢斷言他是忠臣良将,不理解自己的父皇,還當他們是君臣一心,日月昭昭,無奈所致。
她什麽都不懂,蘇玉卿卻聽愣住了,宮裏人人都道蘇家風光不再,她這個節骨眼上生病,更是風言風語滿天飛。
她也以為自己是心挂家族前程,積憂成疾嗎?
不禁輕笑出聲,內室裏突兀的一聲笑,打斷了趙嫣的滔滔絮語,她登時羞惱:“大人笑什麽?……這、這有什麽好笑的?”她挖空心思想安慰她,笑什麽呢?
“沒什麽,只是有勞公主挂心,微臣是雪天飲冷酒吹了寒風病了一場。而家父身上多處舊傷,确實無法勝任統帥之職,傳言倒是不假,家母也整日牽挂,如今卻合了她的心意,沒什麽不好。”
“自古戍守邊關,求的是保境安民而非萬裏封侯,自然是能者居之。為人臣子怎能心有不甘,若不肯就此退位,反有屍餐素位之害,與那等蠅營狗茍之輩又有何異?”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同為大楚子民,邊境若不安定,屆時唇亡齒寒,京城必然也不太平,忠心的臣子自該以大局為重,不該争一時長短,本末倒置。”
趙嫣聽明白了,攘外必先安內,都是漢人,帥旗上繡的誰人之姓真的能比卻敵千裏、山河永固重要嗎?若蘇家不肯相讓,軍隊嘩變,四分五裂之下外敵入侵,誰又能讨的了好。
傾巢之下,焉有完卵?
望着對方清淩淩一雙眉目,顏色遠淡,的确是消瘦,她鄭重其事開口:“大人說的是,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受教了。”
趙嫣釋然微笑:“既如此,我還制了香牌,挂在床帳裏有寧神靜心之用,大人……您記得調養身體,切忌多思。我制的香牌還、還行。”
尾音上翹,聽着有些許驕傲,蘇玉卿又忍不住笑出聲。
“那臣的琴就算是謝禮,請公主賜名。”
斫這把琴耗費的精力時間她是有目共睹的,趙嫣臉騰地一下紅了,她的關心全然肺腑,出自真心,絕不是另有所圖!
即刻否認道:“不、不是,我才不要你的……謝禮。”
“無妨,本就是給公主準備的,是出師禮。”
蒼梧館裏。
趙嫣望着窗外一叢肥碩寬大、翠色.欲滴的芭蕉出神,那夜兩人分開後,不日,蘇玉卿任尚儀之事便阖宮皆知。
她說要自己給琴賜名,她親自漆名,作為出師禮。
名字,她還未想好……
她正神思飄忽,後方一紙團正中她後腦勺,趙嫣撿起回首望去。
喬潆淳朝她使眼色,趙嫣目光又移向十五公主,她正一本正經端坐,左手以手掩唇,右手卻在身後忙不疊招呼。
她瞬間懂了。
暗嘆口氣,用力将紙團往前一擲,卻不料十五公主沒接住,紙團骨碌碌滾向桌下。十五公主翻了個白眼,彎身欲撿,另一只手卻更快抄起紙團。
三人皆頭頂一涼。
不情不願地被指去廊檐下罰站,趙嫣受了無妄之災,垂頭喪氣不理人。旁邊兩人當她不存在,旁若無人接着紙團上面的話辯起來:
“你非鐵了心嫁蘇三郎?我母妃都同我說過了,我父皇有意調蘇帥回京,他們家又沒個世襲罔替的爵位,幾代之後就是庶民,太子妃的弟弟倒是個好相與的,不若我幫你求求太後賜婚如何?如今承恩伯家正是如日中天。”
喬潆淳卻鐵了心,“我就要嫁他!不嫁蘇三郎我寧可出家絞了頭發做姑子去。”
十五公主幽幽一嘆,“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母妃當年執掌後宮最風光時遇上淑妃也得退避三舍,如今她還不如我母妃。鄭家當年又是何等落魄,我們幾個沒少笑過鄭宓,誰知她搖身一變成了我皇嫂!”
“蘇家現下悔得腸子都青了吧!”
“才不是!”趙嫣忽得開口,兩人齊齊望向她。
“十七妹妹什麽意思?”
趙嫣從來都是逆來順受,不曾忤逆過什麽人,連争辯也幾近于無。
當下心裏一慌,口不擇言将那日晚間蘇玉卿解釋給她的話幾乎原封不動說了。
十五公主嗤之以鼻,“說得他們家多麽深明大義似的,如此正氣凜然倒顯得大家都是小人之心,嘁!”
剛要轉頭,轉念一想,又不對,“欸——不對,你今日竟敢頂撞你皇姐!你莫不是有什麽事?別不是……”她話尾音拖得老長,有什麽呼之欲出。
趙嫣心裏一緊,不停往外冒冷汗,胸腔裏突突亂跳。
“別不是……你也喜歡蘇三郎吧!”十五公主哈哈大笑,用肩膀撞喬潆淳,挪愉道:“你可要小心了,有人同你搶呢!”
呼。
趙嫣幾不可察松了口氣。
喬潆淳哼了一聲不答話。
這一聲氣哼,趙嫣頓時像被架在火上烤,才掉下去的心又提起來,霎時臉紅耳熱,慌亂辯解,“沒有、沒有的事,我又沒見過他……”
“砰砰!”戒尺在窗後連敲兩下,震得在三人頭頂炸響一片驚雷。
齊齊回頭。
不止是授課司樂,還有德妃、陶尚宮、宮正,還有……一身緋紅官服,氣場凜然,不容忽視的新任尚儀。
趙嫣與她對視一眼,迅速垂下眼簾,死死盯着兩個足尖,手指緊緊攥着袖子,臉紅滴血。
她怎麽……老是偷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