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芍藥
芍藥
在欽定太子妃之前,鄭宓對這個位置就有七八成的把握,但這一切非她所願。
當日,天氣陰沉,雲層厚塌如棉絮覆蓋,不見一絲天光。皇室宗親、文武百官齊聚天極殿廣場,雅樂齊奏,贊禮高聲宣頌儀式典章。
廣場上黑壓壓一片,莊嚴肅穆。
太子戴烏紗翼冠,身着赤色衮龍袍,腰間玉帶銙,腳踏皮革皂靴,龍章鳳姿、器宇軒昂緩步階下,手持玉如意目光在侍選待诏秀女面上一一逡巡而過。
鄭宓知曉,他一定會選自己。
低垂的視線裏出現玉如意的那一刻,她如釋重負。
慌忙擡頭,還來不及欣喜,太子滿是嫌惡的臉就映入眼簾,她唇角還未綻放的笑意一下子僵住。太子倏忽冷笑,勾起她被微風吹散的一縷頭發別到她耳後,湊到她耳邊道了一句話。
別人看來親昵無比的舉動,鄭宓卻瞬間如墜冰窖。
“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太子妃在這大典之上也一樣做派嗎?”
鄭宓強忍着上了馬車才哭出來,回到家鄭夫人先是大喜過望,見到她一副梨花帶雨的樣子又驚訝地抱在懷裏哄勸詢問,“我的兒,這是天大的喜事,你這是怎麽了?”
“母親,太子竟當衆羞辱我!”當下将太子在大典上的話說了出來。
為了家族,鄭宓可以忍着羞恥委身伺候男子,但她的教養、自尊心卻決不允許大庭廣衆之下被人如此狎昵取樂。
誰料聞聽此言,鄭夫人卻突然推開她,神色冰冷,反而冷笑道:“我是平日慣壞了你,叫你忘了自己姓甚名誰?你的父兄現在還在北邊給人放馬呢!這點委屈算什麽,我跟你長姐籌謀算計幫你拿到這個太子妃的位置,就算他是個獐頭鼠腦、混賬雜碎你也得給我嫁了!”
“來人!備厚禮,這次得好好謝謝燕王妃和丹鴻道長。”
鄭宓拽着母親的袖子,被她拂開,撕心裂肺哭喊着:“母親心裏只有父兄,沒有女兒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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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應她的只有母親決絕的背影。
儲君大婚儀典定在金秋九月,熱鬧喜慶,一改宮廷積日以來的沉疴暮氣。
太子妃待人親切,與人友善又進退有度,從不争風講排場,很快贏得阖宮稱贊。
*
快到十二月的時候,黃河正值枯水期,工部都水司增派巡防河道人手,勘察水文,提防來年秋汛可能會發生的洪澇災害。
第一道折子,黃河在商都等中下游地區地上河趨勢加重,要求朝廷撥款來年春天征調民夫疏浚河道、加高圩堤。朝廷官員左右推诿,不了了之,最後工部只得到了往年一半的錢。
原因是皇帝聽信了丹鴻真人的話,要在紫薇山上修建上清宮,瓊樓玉京,可聞天聲。
耗費金銀,不計其數,百萬徭役,八方來聚。
年前結算的時候,工部日日堵在戶部門口,差點沒打起來。
皇帝躲進了後宮,年宴上滿面春風,對唱祝詞的兒女們每一個都大手一揮,統統有賞,流水宴席開了三日三夜。
最後一日趙妧帶着趙嫣先行告退。
在路過梅塢時被曹裕并楊承安二人堵住去路。
趙嫣已經見怪不怪,自去年那件事後,他們想方設法進宮總要堵上幾回,絞盡腦汁遞書信給趙妧,但她卻從未對這些假以辭色。
婚事告吹後,趙妧就再也沒提起過這回事。
曹裕領着趙嫣走開,遠遠瞧着對立的兩人。
“你說,你那個公主阿姐到底什麽時候才能不擺架子,這都一年了,我們還不夠誠心嗎?”
趙嫣皺眉,“阿姐不是擺架子,她說了好幾次不要你們再來了,是你們不聽。”
“哎,話不能這麽說,”曹裕得意一笑,胸有成竹道:“有句老話說得好,好女怕纏郎,這回我們可是花了大心思,肯定能成,你就瞧好吧!”
他說完眼見趙嫣一副懵懂之态望着他,頓時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自曬一笑,“嗐,我跟一沒開竅的小娃娃說什麽,真是。”
宮道上。
楊承安從袖中掏出一支芍藥來,花枝在寒風中顫顫巍巍仍不減其嬌美绮麗,這花品名金纏腰,紅豔如醉,窈窕依人,經風一送,芳香藹藹撲鼻而來。
芍藥多姿,是從古至今的有情花,贈芍藥便是有求愛之意。
但它卻是出了名的殿春花,只在暮春時節開放,寒冬臘月中,芍藥難得,情意更難得。
“公、公主,”楊承安觑她臉色,暗暗懊惱自己這結巴的毛病怎麽一見她就犯了,“小生今次還是來……來求娶公、公主的。誠然公主見棄,但某、某還是要癡心妄想一次!”
“某家裏園子本不植花木,但今歲已全都栽種芍藥,來年春年定會花開滿園,不知某是否有幸能邀公主一同觀賞?”
“芍藥斬新栽,當庭數朵開。東風與拘束,留待細君來。”他要娶的女子就在眼前,要共賞芍藥的心上人就是她!
楊承安深吸一口氣急速說完這段話,竟沒卡殼。目光灼灼望着趙妧,但她毫無反應,仍舊原地伫立,他又不禁心裏打鼓。
他鼓足勇氣想将手中芍藥插向她的鬓間,手伸出,還沒到她面前就被一把打掉,趙妧慌亂捂住自己的面紗。
楊承安恍然大悟,“非也非也!某某某不是這個……意思。”他懊惱不已,急得滿頭大汗不知怎麽解釋。
趙妧凝望他急得抓耳撓腮的樣子,寒冰封住,堅不可摧的內心似乎裂開了一道冰紋。
她思忖良久,下定決心,緩緩揭開自己的面紗,目光牢牢鎖在他臉上,沒有放過對方臉上一霎驚訝的情緒。
楊承安迅速收斂表情,他只是有些驚訝,堂堂天家公主,為何臉上會有醜陋的白斑?僅此而已。
“公子的芍藥留給真正與你情投意合之人吧。”冷冰冰一句話,說完轉身離去。
第二日趙妧長跪不起,請求皇帝允準自己終生不嫁。她沒帶面紗,皇帝看了她好幾眼,擺擺手無所謂同意了。
這夜趙妧一夜枯坐。
屋外趙嫣等主仆三人擔憂望着她,誰也不敢進去,這還是她們認識以來趙妧第一次不理自己的妹妹。
趙嫣自言自語,“阿姐不喜歡楊公子就算了,為何要終生不嫁?”
小圓看她一眼,意味深長道:“我們公主哪裏是不喜歡楊公子才不嫁人的。”
“那她喜歡嗎?”
小圓沒回這個問題,反而取笑她,“殿下還是孩子呢!奴婢不與你說這些,免得教壞了你。”
*
“這把琴分為陽陽兩面,琴面為陽,桐木為材;琴底為陰,杉木為材。公主試試有什麽不一樣的?”
“……”
趙嫣學琴天賦、悟性都是一般水準 ,唯有一腔熱忱,又兼之勤勞苦練,如今彈起來倒是有模有樣。
近兩年時間,蘇玉卿與技法、琴道一術上已經沒什麽可教的了,索性教起了制琴。
燈花噼啪,發出荜撥拔節之聲。
蘇玉卿預料今夜恐怕有風,吩咐汪世英将門窗關緊實。
趙嫣回頭看了眼窗戶在身後一扇扇合上,轉頭趴在桌案上,望着蘇玉卿替琴調試琴弦。手下這把琴已經制了近兩年,她眼瞧着它從一堆琴胎木料到如今的趨于完備。
只差琴弦了,蘇玉卿試了幾種總是不滿意。
“怎的不走?”
“待一會,”趙嫣眼睛一瞬不眨地望着她手上試弦的動作,聲音低悶,似有心事。
蘇玉卿停頓片刻,深嘆口氣,問:“殿下有事?”
“不算有事……只是,阿姐不出嫁了,我以後也不願意成婚了。”話裏語氣竟透出幾分老氣橫秋來。
身後“噗嗤”一聲沒憋住笑,汪世英忙回頭請罪,“奴才失儀,請殿下責罰。”
趙嫣有些羞惱,埋怨他,“你笑什麽?有什麽好笑的?”
“這、殿下還小呢,奴才冒犯……”說着要跪下去,蘇玉卿卻使眼色,“你出去吧。”
汪世英告退離開。
她放下手裏蠶絲制成的琴弦,随口道:“十二公主事出有因,你不必全然遵從,你……等日後你長大些就知道了。”
蘇玉卿見她如小鹿般濕漉漉的眸子,一塵不染,純真無邪盯着她看,看得她喉嚨發緊,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只好語焉不詳。
“怎麽大人你也這樣說,我哪裏小了?今歲生辰一過,我就十四了,可以議親了。”趙嫣嘴裏嘟嘟囔囔,佯裝生氣,“到底有什麽是我不能知曉的?”
“無非就是楊公子心悅我阿姐,我阿姐卻不喜歡他,不願意嫁他罷了。”
蘇玉卿睨她一眼,見她一臉認真,煞有其事的樣子,唇角勾了勾,“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這世上越是喜歡、珍惜越難以求得圓滿。”
“為何?”
“因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殿下不要去問十二公主這個問題,總有一天公主會明白的。”
趙嫣望着眼前人,燭光下眉目如畫,秀鼻高挺,清冷出塵,唇邊只有淺淡笑意。她突然胸中有千言萬語,卻只趴在桌案上靜靜瞧她,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這夜,趙嫣夜裏就寝時,凝望着床帳邊一左一右兩盞花燈,怔愣出神。
今年,她又送了她一盞花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