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紅梅
紅梅
太皇太後久病,各地藩王宗室無不慰問。其中燕王作為太皇太後幼子、皇帝親叔,書信最為頻繁,屢次提出要求入宮親侍母親湯藥。
此乃人倫大義,沒有理由拒絕,但太.祖時就有令藩王不得入京,于是在皇帝的允準下燕王妃攜二子山水迢迢不辭萬裏踏上入京的路程。
遠道而來的燕王妃親嘗湯藥,衣不解帶,日夜侍奉床前。在藥石罔效之時鬥膽獻上三清丹,一連拖了幾日才死馬當活馬醫,令人驚奇的是——太皇太後竟就此好轉。
而制造三清丹的的丹鴻真人因獻藥有功,被宣入京受賞。途徑東山縣時預感此地将有大災,坐衙請見縣令,當地縣令極其重視,即時頒布政令,一場雪災,東山縣幾乎毫發無損。
有此神仙本領,能未蔔先知、起死回生,所以丹鴻真人甫一入京便取得了皇帝的信任,密談兩個時辰後,皇帝便奉他為上賓,與他同吃同住,日夜形影不離。
宮裏傳說他已逾百歲,但駐顏有術,看起來只是一個玉面小生,滿頭白發卻面如冠玉,走起路來虎虎生風,與人談笑風生不顯老态,神氣十足。
正月十五時,阖宮宮宴上,趙嫣遠遠見過一次,這人果然與傳說中一樣鶴發童顏。不止如此,丹鴻真人當衆點石成金,賦予生靈活力,命大殿上金凫裝飾振翅齊飛,擊水長鳴。
看的人啧啧稱奇。
趙嫣興沖沖把這事同剛回宮的蘇玉卿一五一十吐了個幹淨。
“是呀是呀,當真如此!殿上人皆瞧見了,連我阿姐也贊那真人。”
蘇玉卿聞言蹙了蹙眉,不屑道:“不過區區幻術。”
“幻術?大人也在別處見過嗎?”
“沒有,不過我見過古書中魚龍蔓延之戲,想來也差不離。”蘇玉卿見她好奇,多說了幾句,“在高臺有中泉,數條鯨魚嬉戲于泉湧激水之中,忽而有濃霧彌漫,再隐約聞聽奔騰雷聲,龍吟出水,頃刻間濃霧散盡,七八丈黃龍聳踴而出。”
“怎會變成龍了?”趙嫣果然入神,連忙追問:“然後呢?龍去哪了?”
“沒有龍,這只是幻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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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嫣雙眸立刻黯淡下來,一臉失望,抱怨道:“大人說話可真不中聽。”
好好的,親口掐滅她所有的幻想。
蘇玉卿唇角不自覺翹起,拎起她的後領,提她到琴臺前:“公主還是先關心關心自己吧。”
香篆擺上琴案,清苦的香味徐徐袅袅逸散,提神醒腦。趙嫣試了兩下音,深吸一口氣,指尖撥動起來,琴聲潺潺流動。
餘光裏瞥見她一手持書卷,一手拿戒尺。
趙嫣心慌了一下,明明獨自練習時爛熟于心的曲譜忽地按錯了一個音,于是分了心,再擡頭想觀察她表情又按錯一個。
數九寒天幾乎要急得冒出汗來。
一曲畢,知曉她素來嚴苛,趙嫣不由分說卷起袖子伸手到她跟前,閉上眼睛慷慨赴死:“打吧。”
戒尺也沒有預料中那樣落下來。
“新年第一回,就饒了你。”蘇玉卿放下書卷,坐到她旁邊,手撫上琴弦,“今日教你新的曲子……”
夜色四合。
趙嫣提裙出門,見到汪世英,正是每回送她的小太監,他們已經相熟,今日他提了兩盞燈——一盞是他平日送她回去的宮燈,一盞是制作極其精美的花燈。
汪世英朝她微微笑,将右手鯉魚花燈遞給她,暗示她往屋裏看。
趙嫣被花燈奪去注意力,臨走才想起來,“砰”地推開窗戶,搖搖手裏的燈,粲然一笑,道:“多謝大人的花燈,我很喜歡,我要拿回家給我阿姐看!”
蘇玉卿面無表情,吞聲踟蹰了會,才漫不經心開口:“路上小心。”
*
風雪冬夜,暗色湧動。屋外風卷亂雪,沒關緊的窗臺吱呀作響,屋裏岑寂一片,只有守夜的小滿發出的輕微鼾聲。
不知過了多久,小滿皺起眉迅速起身關了那煩人的窗子,轉身回塌上時窺見裏面帳子裏洩出點點光亮。
她狐疑湊過去,撥開帳子,卻見趙嫣正睜着眼睛一眨不眨瞧着床帳上挂着的燈,她登時沒好氣,“哎呦,我的個公主殿下啊!您瞅瞅現在都幾更天了?不行,我給你滅了它。”
“不要不要!”趙嫣急地拉住她,又巴巴央求,“再看一會,容我再看一會吧,好小滿。”
“有什麽好看的,不就一盞燈,從晚膳一直看到現在,蠟燭都換兩節了,還沒看夠呢?”
趙嫣笑笑,推她出去,“你快去睡,這天多冷啊。”
小滿滿腹牢騷地走了。
鯉魚燈是無骨燈制法,不用一根骨架,無骨針刺而成。光透過針孔,恍若夜空倒影,繁星點點,輕盈流轉。這盞燈則更加精美,用的水晶、雲母、珍珠研磨入油彩,再飾以金箔,華彩缤紛,燭光一照,鯉魚鱗片更是栩栩如生,片片金光四射。
趙嫣心滿意足地躺下,燈随着熱氣蒸騰轉動,帳子裏燈影旋轉,微光閃耀,像浮于夏夜的螢火,引得人伸手去夠那點點熒光。
那斑斓絢麗的光點倒映在趙嫣圓潤黑亮的眸子裏,她望入了神,臉上笑意控制不住似的漸漸擴大,突然“啊”一聲猛地拿被子蒙住自己的頭,像裹蠶蛹一樣在床上扭過來扭過去憋得滿面通紅。
第二日晨起,檐下滴水成冰。
趙嫣望着小太監麻利地架梯子用杵子敲屋檐下冰棱條,以免傷人,不禁感慨,“今年冬天好冷。”
趙妧從後揉她腦袋,“走吧,去折兩枝梅花送給太皇太後,讓她高興高興,她很喜歡你。”
趙嫣應了,兩人相攜進了梅塢。
雪落幾尺厚,忙碌的太監日夜不息,将路上的雪鏟幹淨。擡頭卻是一望無際、鱗次栉比積雪的屋檐,覆壓紅牆琉璃金瓦。園中白雪紅梅,恰似琉璃冰雪世界。冰珠串結在紅梅上,紅白相間,溫暖日光照耀下晶瑩閃爍,隐隐約約暗香浮動,幽韻清冷。
趙嫣興致勃勃,一馬當先爬上假山,惹得跟着的主仆三人提心吊膽。
“你快下來!”
“公主,您先別動,當心腳滑,奴婢去叫人!”小滿一路小跑走了。
趙嫣已順利折了一枝下來,興高采烈得意沖她們道:“我已摘下來了!”說着往假山後面去。
“阿姐,那邊有更好看的,我去摘那枝。”
轉瞬間人消失在湖山後,趙妧不放心對小圓吩咐,“你跟過去看看,別讓她出事!”
“奴婢知曉。”
趙妧原地等了一會,一絲人聲也沒有,逐漸焦躁起來,提裙就要跟上去。
冬日衣裳臃腫,她披着鬥篷,又戴了面紗,行動不便。焦頭爛額之際,湖石後方一聲嗤笑,旋即一聲寶藍錦紋袍,戴孔雀羽翎冠的男人從湖石後閃身走到她跟前,居高臨下,“你是十二公主嗎?”
趙妧心下警鈴大作,急忙退開。
“哎,你別走啊,我就是來瞧瞧你長什麽樣子?”
說着一把扯下趙妧用來遮面的面紗,臉上可怖白斑暴露在空氣中。
趙妧一臉愠色,腳步卻急急後退,一面惱怒,一面驚恐,慌不擇路驚叫一聲跌下湖石。雪地早踩得濘泥不堪,摔下去鬥篷上瞬間沾滿了泥水,一身狼藉。
人卻趴在地上一聲不吭低着頭,叫人看不清神情。
“你沒事吧。”畢竟是公主,那公子頓時慌了神,“我扶你起來吧。”
“阿姐——”身後聲音響起,趙嫣聽到趙妧的驚叫匆匆忙忙跑回來。
藍色聲音朝後看了眼,慌裏慌張地轉身就消失地無影無蹤。
*
“當真?”
“自然是真的,傳聞不假,豈止是貌醜無鹽,那就是個醜八怪。真是吓我一跳,公主又如何?承安兄你不要娶了,快趁還未有明旨下來,找個姑娘先定親,把這個醜公主拒掉才是。”曹裕喋喋不休在楊承安跟前念叨。
楊承安是遺腹子,又是清流耕讀之家,家業不豐,卻于他有救命之恩,兩人是同窗同年,關系十分要好。
年前禮部為宗室選親,替十二公主挑中了他。作為肝膽相照的好兄弟,怎能不替兄弟着急?本朝凡尚公主就再無仕途可能,若再娶個貌醜不合心意的,這日子就不要過了。
楊承安聽了他的話,卻急道:“我說的是她當真摔了麽?不行,某心中實在有愧,過意不去,需得回去瞧瞧。”
曹裕拽他的衣服攔他,“有人在,她肯定沒事!”
“那也不行,某得回去。”
兩人在宮道上僵持着,拉扯間,牆上砸下一個大雪球,正中曹裕面門,曹裕痛苦捂臉,“誰他媽不長眼睛!”
話音剛落,牆上人紅衣烈烈,像一團火一樣跳下來,“砰”地一聲巨響,将曹裕撞翻在地,趙嫣壓坐在他的身上,将他不停掙紮的雙手牢牢用腿坐住禁锢在身側。
抓起地上的雪,就往他嘴裏塞,脖領裏灑,“你欺負我阿姐,我跟你拼了!”
“打死你!你這個臭流氓,醜八怪!”
楊承安目瞪口呆,慢半拍反應過來,卻不敢直接拽她,“姑娘,小、小姐?不是,你是誰,有話好好說,別打了。”
冰雪寒涼,眼見曹裕滿臉青紫,嗚嗚直叫喚,他急速道一聲,“得罪了。”迅速将人拉開。
趙嫣滿臉忿忿之色,已是怒火中燒,還想再動,剛捧起雪,就被趙妧叫住。
“嫣兒,別鬧了,我們回去罷。”
她阿姐新做的衣裳一身泥水,一瘸一拐被人扶着過來,趙嫣氣得眼淚在眼眶中翻滾,恨恨擲下雪球。
趙妧來到曹裕跟前,遮掩的面紗看不見臉色,只是形容有些狼狽,緩緩開口,“想必是楊公子吧,你既無婚娶之意,遣人告知一聲即可。”
“本宮雖是公主,卻做不出權勢壓人、強人所難的事。吾既受百姓供養,自小也通詩書禮義,謹遵宗室本分,孝順長輩,友愛兄弟姊妹,從不奢華享受,自問不曾逾越,也未有欺壓之事,一向循規蹈矩不敢行差踏錯。”
“吾無有錯處,此番卻是你失禮在先,公子當向我道歉。”
一番話說的擲地有聲,有理有據也點明了二人的地位。曹裕登時羞愧,他以貌取人,又以下犯上,行為無狀,枉讀聖賢書!
這邊楊承安臉騰地紅了,支支吾吾開口,“公、公主,是、是小生,小生姓楊,家中行四,實、實在失禮,求公主海涵。”
認錯了人。
趙妧很快反應過來,沉默望了會眼前稽首拱袖的男子,他燒紅的耳朵在白雪的映襯下鮮紅欲滴,半晌,下定決心一般,“此事吾不再計較,既未明旨,也不必多說什麽,公子可自行嫁娶。”
楊承安再擡起頭來,宮道上已經沒了一行人的影子,他心塞如堵,悶悶地半晌透不過氣。
因着太皇太後病一場,宮裏适齡的青年男女們都紛紛議親起來,唯恐遇上國喪,故近來婚事還不止這一樁。
二月,太子親自定下太子妃,丹鴻道長批八字,曰:天作之合。
先太子妃難産而亡,故去兩年,現太子膝下只得一側妃生的郡主。
然而萬衆矚目的繼任太子妃誰也沒想到,竟是前任承恩伯的幼女,鄭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