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沈外公頂着一臉恍惚回了家。
在自家樓下,沈外公碰到了手挽着手一起從外頭回來的老妻和兒媳婦。老妻在沈外公肩膀上用力拍了一下, 問:“想什麽呢, 這麽入神?魂丢外頭了?”
沈外公用一種仿佛三觀被重塑了一遍後的缥缈聲音說:“你知道嗎?咱外孫, 是大外孫不是小外孫, 在班上人見人愛,大家哭着喊着要讓他當老大!”
“哈?”沈外婆驚呆了。
在他們這些做長輩的看來,沈獨清當然是個好孩子了,可是他這些年在學校裏是一副什麽樣的表現,他們心裏都是有數的。就那一副冷淡至極的樣子,除非班上的同學是受虐狂,否則誰能真心實意地喜歡他呢?他們對着沈獨清說也說過、教也教過, 但沒有用, 沈獨清那樣子從來就沒有變過。
“他班主任親口和我說的, 應該錯不了!”沈外公說。
恍惚的人便又多了一個沈外婆。
還是周蓓麗反應快, 笑着說:“這是好事啊!”
“是好事, 沒說不是好事, 但這改變也太大了吧, 開學才一周啊……”
幾位家長對視一眼, 周蓓麗說:“難道是小孟的功勞?自從小孟來了,我瞧着獨清是肉眼可見活潑起來了。在以前,有幾個人能被他看在眼裏?但小孟在他心裏的地位真是不一樣, 好幾次我看見他們有說有笑一起逛菜市場呢!”
大家想來想去,總覺得這事肯定和孟正有關。
“先別去獨清面前試探什麽。”身為多年的教育工作者,沈外公鄭重地說, “小孩子臉皮薄,尤其是獨清這種處在青春期的孩子,要是他在班上的人緣真的好起來了,咱們多問一句反而壞了事,不如就讓他們順其自然發展下去。”
沈外婆頗為贊同地點了點頭。周培麗連忙在嘴邊做了個拉拉鏈的動作。
周日,沈獨清和孟正帶着沈非濁去了少年宮,沈非濁一口氣報了兩個興趣班。一個是跆拳道班,王子就報了這個,整天在沈非濁面前炫耀,說他馬上就要學成武藝闖蕩江湖去了。沈非濁不想讓王子一個人當大俠,他也想當大俠,所以也報了跆拳道班。除此以外,他還主動報了個英語班。
沈獨清在教室外面圍觀了一下,發現這個英語班的課堂氣氛并不嚴肅,就是一幫外教帶着孩子們做游戲,在玩耍中學點簡單的對話。英語班的學費還挺高,比別的興趣課都要貴,但沈家不差這一點錢,沈獨清就給沈非濁報上了。
沈獨清私底下對孟正嘀咕:“他是不是瞧着外教覺得有趣,才想報這個班的?他不會是把外教當妖精了吧?”《西游記》裏有很多妖精是黃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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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正沉默地看了沈獨清一眼。
沈獨清忽然想起來這也是一個“妖精”呢,立刻尴尬地笑了笑,不說話了。
周一,新一周的學習生活開始了。沈獨清和孟正到達學校時,班上的同學已經到了大半。班主任老唐站在教室前門口。因為有老師在,早到的同學們都自覺拿出課本開始了早讀。沈獨清和孟正平時更習慣從後門進出,但現在有老師站在前門口,你不和老師打個招呼就直接進到教室裏面去,那不夠禮貌。
他們倆就走到前門,對着老唐說了一聲老師好。
老唐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這個笑聲有些突兀。教室裏的早讀聲音都安靜了一瞬。大家的眼神似有若無地朝他們飄來。
老唐看了沈獨清兩眼,又笑了。
沈獨清:“……”
孟正很想問問老唐到底在笑什麽。他先檢驗了一下沈獨清的衣着,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發現并沒有穿錯衣服和鞋子,一時間真的有些摸不着頭腦。
老唐咳嗽了兩聲,努力把笑容壓了下去,拍了拍沈獨清的肩膀,說:“班草來了?很好,咱們實驗班的班草很精神啊,肯定能把別班的班草比下去!”
老唐總不能對沈獨清說,我一瞧見你就想起你外公鬧的那個烏龍,就忍不住要腦補你扭屁股的畫面,所以笑得停不下來。沈獨清的面子還要不要了?所以,老唐只能拿班草來說事,仿佛他就是為了沈獨清被選上班草這件事而高興。
班上的同學們都豎着耳朵聽着動靜呢。
老唐那一聲班草一叫出來,任楓立刻拍了桌子。然後後排的男生一個個都開始拍桌子了。本來嘛,什麽班花班草校花校草的,都是同學們私底下玩的,老師們或許知道一些,但他們對這種事情一向抱着不反對不支持不推崇不鼓勵的态度。可現在,沈獨清這個班草卻被老唐親口承認了,這是官方蓋戳啊!
同學們一時間覺得老唐真平易近人,是個不一般的老師,一時間又覺得老唐肯定了他們的眼光,是對他們極大的尊重。他們選的班草連老師都認同呢!老唐萬歲,班草萬歲!
沈班草面無表情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其實心裏非常懵逼。
“行了行了,別鼓掌了,大家把興趣班的報名紙交上來。”老唐笑着說。
任楓拍了拍沈獨清的肩膀,問:“我報了籃球班。班草,你報啥了?”
沈獨清壓根沒意識到這聲班草叫的是自己,還恍惚着。孟正替他回答說:“我和沈獨清一樣,都報了辯論班。”他們覺得辯論班上起來肯定是最輕松的。像什麽電子琴班、國畫班的,先不說要準備各種學習工具,平時還需勤加練習。
早讀結束後是語文課。
沈獨清這一整節課就沒認真聽,不知道想了些什麽,耳尖有點紅。
下課時,任楓沖着沈獨清喊:“班草,上廁所去不?”
沈獨清轉過身,沉默地盯着任楓,眼中仿佛有兇光閃過。任楓卻半點不怕,整個人都湊到沈獨清面前來了,嬉笑着說:“班草,走走走,咱們一起去啊!”
沈獨清好像很冷漠。
任楓嬉笑着。
沈獨清好像很憤怒。
任楓嬉笑着。
沈獨清最終很無奈。
任楓依然嬉笑着。
沈獨清敗下陣來,搖着頭說:“我不去,我要去打水。”
“那我自己去了。”任楓說。他偷偷朝着管翔和周文星遞了一個眼神。管翔和周文星默默豎起了大拇指,原來任楓說得沒錯啊,沈獨清就是一只紙老虎。
你看他好像很冷漠很不好相處的樣子,其實一切都是假象。
一旦接受了“沈獨清看似高冷其實很講禮貌很有紳士風度,只要你對着他耍賴,他就沒轍”的設定……救命,竟然覺得自己評選出來的班草有點可愛!
周文星走到沈獨清面前,試探着說:“班草,打水去?我們一起去啊!”
沈獨清:“……”
為什麽同學們都變得很奇怪!為什麽!
沈獨清看似面無表情,其實心裏有些不知所措。他求救般的看向孟正。孟正連忙把自己的空水杯遞給沈獨清:“我不去了,你順便幫我打點水。謝謝。”
沈獨清只好跟着周文星去打水了。
下樓梯時,周文星笑着說:“班草,聽說你數學成績很好,那我以後有題目不會做,能不能問你?”其實周文星的數學成績也不差,他就是沒話找話。
沈獨清呆愣了一下。他在學校裏可從來沒有和別人聊過這種話題。他說:“可以的。”然後,他又小聲地說:“不要叫我班草了。”這個名號真羞恥啊。
“不行不行!你是我們班公認的班草!這是我們對你的尊稱。”
“直接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叫名字怎麽能顯出你的特殊地位呢?”
“我哪有什麽特殊地位!”
“你有啊!你是班草啊!”周文星學着任楓的樣子胡攪蠻纏。他心裏有些擔心沈獨清會生氣,卻沒想到沈獨清臉上竟然露出了一種既無奈又茫然的表情。
周文星差點沒笑出聲來。
周文星得寸進尺地把手搭在了沈獨清的肩膀上。在男生中,勾肩搭背的行為很常見,只是沈獨清以前從來沒有被同學這麽搭過。他略微有些不适,畢竟周文星把半個身子的重量壓過來了,有些沉重。但這種感覺也沒有很壞。
打完水回來,周文星附在管翔耳邊這麽這麽一說,兩人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管翔說:“我再去試試他!”于是,在下樓做課間操時,管翔跑到了沈獨清面前,十分熱情地說:“班草,等中午吃過飯,我們一起去打籃球吧!”
“不要叫我班草。”沈獨清無奈地說。
“好的,班草!”管翔應得很快,“那打籃球約不約?”
“剛吃過飯就運動,對身體不好吧?容易得盲腸炎。”沈獨清認真地說。
這個道理其實誰都懂,因為家長和老師總是挂在嘴上。但是,比起可能會得的盲腸炎,當然還是及時行樂最重要了,很多男生都習慣一放下碗筷就沖向籃球場占位置的了。事情沒臨到自己頭上,大家都不會為了這點事害怕。
管翔仔細看了沈獨清兩眼,見他好像是真的擔心大家會得盲腸炎,眼珠子一轉說:“那明天的體育課上打?我們寝室四個加上你和孟正,打三對三,怎麽樣?班草,給點面子嘛!反正咱們就這樣說好了啊,明天一起打籃球!”
沈獨清無奈地說:“好吧。”
管翔飄回了周文星面前。沈獨清隐隐聽見他們在說什麽“真的耶,竟然是真的”、“老任看人真準”這樣的話。他雖聽見了,卻也沒覺得他們說的是自己。
在接下去的一整天的時間裏,沈獨清發現自己在班上的人緣竟然好了不少。男生們瞧見他時,一個個都不顧他的冷臉主動朝他打招呼,十分熱情地喊他班草。他糾正了好幾次,但他們依然我行我素,把沈獨清的班草頭銜徹底坐實了。
沈獨清越發茫然。
回到家後,沈獨清站在衛生間裏,盯着鏡子中的自己發呆。
“看什麽呢?”孟正急着上廁所,攥着沈獨清的胳膊,把他拉出衛生間。
沈獨清非常猶豫地說:“難道我真的長得很帥,帥得史無前例?”
這是孟正前兩天哄沈獨清的原話。
沈獨清真的搞不懂啊,青春期的男孩子應該是誰都不服誰的,正常的情況難道不是,女生選了沈獨清當班草,男生心裏不服氣,在背後說沈獨清的壞話,當面也不會給沈獨清任何好臉色。為什麽他們班的男生卻一個賽一個熱情呢?
孟正能說什麽,能說那些男生嘴裏叫着班草,心裏想着的是班寵嗎?
不過才一天的時間,沈獨清就被寵得懷疑人生了。
孟正一本正經地說:“沒錯,就是因為你帥啊!帥哥人人都愛嘛!”然後他飛快地關上了廁所的門。
沈獨清總覺得孟正是在敷衍自己。
周二的體育課設在下午,男生們從後門湧出教室,歡快地跑去了操場。
體育老師先帶着他們舒展身體,等大家都活動開了,老師就讓他們圍着操場慢跑,女生跑兩圈,男生跑四圈。這個任務不重,一圈四百米,又是慢跑,人人都能跑下來。跑完之後,體育老師又帶着他們做了些基礎訓練,之後還剩下半節課的時間是自由活動。女生們在樹蔭下乘涼,男生們集體跑去打籃球。
任楓在男生中很受歡迎,因為他籃球打得特別好。他還是班上的體育委員。但他這次卻拒絕了很多人的邀請,拉着孟正、沈獨清、周文星和管翔組了個三對三。袁方很讨厭運動,他原本是想和女孩子一樣,跑去樹蔭底下看書的,可任楓把沈獨清拉過來了,他就不舍得放棄這次能和沈獨清一起玩籃球的機會了。
其實,管翔一定要拉上沈獨清,也不全是為了試探沈獨清,更多的還是為了給袁方創造機會,能讓袁方近距離接觸自己的男神,順便讓袁方多動一動。
任楓籃球打得最好,所以完全不會打籃球的袁方就被分到了他這組裏去,然後他又拉上了特別會配合的周文星。剩下的三個人為一組。
孟正上大學時是學院籃球隊的,重生後雖然沒怎麽打過,但摸了一會兒球就把技巧撿回來了。他存着陪小朋友玩的心态,自己并不愛表現,也沒有少年人的争強好勝,所以每次斷了任楓的球,他都不投籃,全都喂給了沈獨清和管翔。沈獨清被照顧得更多一點。一時間,沈獨清在孟正的助攻下進了不少球。
女生們遠遠瞧見了,都覺得沈獨清特別厲害。
袁方不明就裏,沈獨清一進球,他就鼓掌,一進球,他就鼓掌。任楓都氣笑了,問:“你到底和誰是一隊的?你莫不是沈獨清派到我這裏來的奸細吧?”
沈獨清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也跟着笑。
他從來都沒有和同齡男生玩得這麽好過。
這種感覺其實挺不錯的。
他的目光下意識朝孟正飄過去。
孟正遞了個眼神回來,好似在問怎麽了。
沈獨清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體育課後,沈獨清把自己的小靈通號碼留給了任楓全寝室的人。他們四人的家長都不在身邊。沈獨清就說,如果他們以後遇到什麽事,可以給他打電話。
任楓回到寝室後,用手指彈了彈沈獨清送的寫着號碼的紙。
管翔很上道地說:“沈獨清真夠意思!老任眼光真好。”
袁方傻乎乎笑着。
“我看沈獨清的身體素質應該是不錯的,就是不知道他為什麽不參加跑操。”管翔有點八卦。
“孟正肯定是知道的,但孟正不說,咱們還是別問了。”任楓說。
周文星挺喜歡孟正的,說:“孟正籃球打得不錯,咱們固定組裏正好缺一個後衛,我覺得可以讓孟正填進來。周末時把他和沈獨清約來學校打球吧!”
沈獨清和孟正照例在晚飯後帶着弟弟散步,并不知道男生寝室中的話題。
兩個哥哥一人牽着沈非濁的一只手。
忽然,因為被牽着而騰不出手來的沈非濁擡起了自己肉乎乎的下巴,用下巴指了指走在他們前面的三個人,說:“我們和他們好像哦!”
沈獨清朝前面望去,那是一對夫妻牽着自家孩子在散步。孩子走在中間,一手牽着爸爸,一手牽着媽媽。
其實是不一樣的,那是爸爸媽媽牽着孩子,而這是兩個哥哥牽着弟弟。但确實也是一樣的,那個孩子和沈非濁一樣,不好好走路,非要蹦蹦跳跳蕩秋千。沈獨清和孟正怕孩子胳膊脫臼,原本他們只是牽着孩子的手,現在則把手放在了孩子腋下,相當于是兩個人一起架着孩子。
這其實挺累的。但沈非濁的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說:“哇哦,我們要飛起來啦!”
孟正和沈獨清對視一眼,頓時就不覺得累了。
前面那個爸爸忽然抱起了孩子,把孩子舉高高,孩子哇啦啦地叫了起來,看上去很歡樂的樣子。沈獨清和孟正對視一眼,孟正立刻矮下-身子,抱起了沈非濁,用力掂了兩下,吓得沈非濁抱住孟正的脖子,也是哇啦啦地叫着。
孟正故作嫌棄地說:“哇,你好重啊,我快要抱不動了。”
沈非濁得意地說:“那可不是,我是大人了啊!”
很好,一個被哥哥抱在懷裏的大人,真是好大的人哦。
瞧着沈非濁那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沈獨清哈哈大笑了起來。沈非濁不知道哥哥在笑什麽,也傻乎乎地笑了。孟正忍不住在沈非濁的額頭上親了一口。
夜深人靜。
孟正睡着了。沈非濁睡着了。很多人都睡着了。
沈獨清躲在被窩裏,用被子蓋住頭,整個人蜷縮了起來。
十幾歲的少年,說大不大,距離成年還有好幾年,說小不小,稚嫩的肩膀上漸漸能夠擔起屬于成年人的責任了。說大不大,別的孩子還可以去父母懷裏撒嬌,說小不小,絕不會輕易在人前落淚了。
如果沈獨清現在的日子過得不好,如果弟弟過得不開心,他肯定會特別特別難過。但明明他現在的日子過得這樣好,弟弟在他的照顧下,每天開開心心地就像是一個小天使,他卻也莫名地覺得難過。而今天的他好像格外難過,眼淚竟然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
他躲在被窩裏,放縱着心裏的那一點委屈,一點酸澀,一點軟弱。
就哭一會兒。
就一會兒。
不被任何人發現,不驚擾任何人。
當太陽再次升起,枕巾上的眼淚會蒸發掉,曾有過的脆弱就了無痕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