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喪鐘
喪鐘
太後薨,鳴鐘二十七下。
古樸厚重的鐘聲久違地響徹皇城上空,整整二十七下,訇然如雷鳴,賀媞的死訊在鐘聲落畢時傳遍了每一個角落。
中書令公房內,崔放提筆的手腕一滞,他的遲疑不為其他,賀媞死得有些突然,與預估的期限差了些時日,他生性多疑,即便目的達到也不免再三推敲,但鳴鐘做不了假,賀媞之死确鑿無疑。
崔放無聲卻放肆地笑了起來,清癯的面部變得扭曲,另取了張紙,揮腕落下妹妹的名字,字如狂蛇亂舞,他将大仇得報的狂喜全都傾注進去,筆劃間渾然失了平日的沉穩老練。
荷葉清圓,随風劇烈晃動,厚重的雲層滾滾而來,鐘聲後又響起了雷,卻不見落雨。
李懷疏對着西坤宮方向跪下行君臣之禮,她身為侍君,魂卻未被宮苑所困,在投胎轉世之前,她永遠記得自己臣子的身份,去歲冬政權交替之際,大綏之所以免于兵災,賀媞亦是出了一份力的,無論賀媞是出于私心或是公理飲下那杯毒酒,她與天下百姓皆感懷于心。
她扶地起身,卻見作小郎君裝扮的小女孩也從地上爬了起來。
此處是後宮禁苑中的一處園林,百花遍植,樹木蔥茏,位置卻有些偏僻,平時少有人跡,李懷疏在清涼殿待得膩味了,偶爾會過來散散心,也待不久,半個多時辰便會回去,但今日碰巧撿到個迷了路的孩子,便耽擱了。
李懷疏微微蹲下來,替女孩扶正跪歪了的幞頭,順便捏了捏她圓嘟嘟的臉頰:“你曉得這鐘聲是什麽意思?”
她認得這着了一身杏色圓領袍的小姑娘,正是堂兄李硯的親女李妍,但李識意從前深居簡出,李妍沒見過她這副容貌,所以也不認識她這位小姑姑。想來是李妍跟随父親上衙辦公,淘氣或是怎麽便溜了出來,但從皇城一路瞎逛到宮城,莫非就無人發現攆她出去麽?
李懷疏覺得奇怪,卻也未曾多想,與李妍略聊了一會兒,便欲叫駱方送她回父親處。
“學堂的先生教過,天子崩不鳴鐘,以防有人生事,還要全城戒嚴,待新帝登基,京畿大小寺廟敲鐘上萬計,如是皇後太後薨,則由皇城鳴鐘二十七響。我數過了,這鐘聲敲了二十七下,但陛下尚未立後,薨的應是太後。”李妍的包子臉留下兩枚淡淡的指印,她昂着頭,背着手,一副別小瞧人的模樣。
李懷疏低頭笑看她這個小大人,莫名感到有些熟悉,牽起她的手一起走到廊下坐着,問道:“怎麽穿一身男裝?”
時下女子着男裝不是什麽稀罕事,李懷疏這麽問是想起了李氏血咒未除,就她生前所知,族中男性為了保命不乏失了神智之人,喝童子尿,飲猛獸血,甚至殺妻續命,李硯素來重男輕女,他莫非從哪裏聽來了什麽歪門邪道,要女兒扮作男子替家裏擋災麽?
“穿男裝多舒服啊——”
李妍騰地一下跳下落地,利落地在李懷疏眼前轉了幾個圈,又嫌棄地拎起她身上長垂曳地的華服,煞有介事地說:“穿着男裝跑也可跳也可,騎馬也不是不行,哪像這些裙子,下個臺階都要拎在手上,走快了還可能會被絆倒。”
“唔……你走起路來倒是挺好看的,背直直的,脖子也是又長又直,但你老往你後面看什麽?”
李懷疏十分無奈地笑了一下,心道我不僅想看,還常常想摸一摸,萬一走着走着尾巴又冒出來了她也好及時遮掩。
扼魂釘在生辰釘的作用之下失效了,但李識意的身體仍舊是老樣子,不知是否因為這具人身難以承載澎湃力量的緣故,她單薄孱弱,從袖中露出一截蒼白清瘦的手腕,那腕骨突出得仿佛要從皮肉中豁開似的。
“姐姐,你身體也不好麽?”李妍看着她,忍不住問。
李懷疏道:“嗯,你為什麽說也?”
方才活潑靈動的女孩臉上霎時沒了笑容,李妍垂頭道:“我阿爹原本身體很健朗,但近半年來一日日瘦了下去,吃再多補藥也不見好,這幾日還時常咳血,我聽府裏的下人說應該是血咒要在我阿爹身上應驗了,沒人救得了他,只能等死。”
李懷疏将手覆于李妍後頸,輕輕撫了撫,良久無言。
前世她死時,李硯的身體狀況的确與常人無二,人生二十幾載,她能做的事情實在太少太少,她做不到兼顧家國,未能查清血咒真相,進而解除這個困擾阖族以致李氏日漸蕭條的詛咒,心中有愧,時至如今卻實在無計可施。
“算了,實話跟你說罷,我扮作男裝其實是想着能不能替阿爹擋了這一劫。”
吃驚之餘,李懷疏看着她的眼神愈多了幾分疼愛,搖頭道:“你擋了這一劫,你便會死,也是一條人命,沒什麽兩樣。”
“不一樣。”李妍執着道,“阿爹不只有我一個孩子,我跟阿兄卻只有阿爹這麽一個父親,相較之下,我死了大家會沒那麽傷心。”
李懷疏張了張嘴,縱然詩書滿腹,卻什麽勸說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那日,她與孔曼雲論辨之言不是恰與李妍的想法不謀而合麽?李妍認為自己在家人眼中沒那麽重要,她也認為自己親緣淡薄,身死如揚灰,毫不起眼。
但眼下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去看待李妍甘願替父受災的行為竟然不敢茍同。
她想對李妍說,你舍不得父母,父母莫非就能舍得下你?雖是一兒一女,但你與兄長誰也不能替代誰,你們在父母心中都是獨一無二的。那換作她跟七娘,這事又該如何細說?
雷聲響了一陣便落下雨來,李懷疏一手執傘,一手牽着李妍,将她送到垂拱門邊,正要交代駱方,卻見李妍從她手中掙脫,一頭紮進了另一人懷裏。
李懷疏擡眼看去,那人着一身碧藍長裙,也擎着一把煙灰色的傘,傘骨下是一只潔白如玉的手,将普通油紙傘握出了矜貴的感覺,她靜靜站在青石板上,另一只戴着白色手套的手順勢抱住了李妍,稍稍将傘檐一擡,從傘下露出長睫細密的眼睛,五官無一處不出挑,這張臉當真生得漂亮極了。
雨線下,二人無聲地對視了半晌,李懷疏先反應過來,她是李識意,只能裝作不認識,與李妍道了別,再與沈知蘊輕輕颔首,随即轉身離去。
駱方邊走邊道:“适才那位似乎是二殿下……”
心中并無波動,只當是臨死前又見了一位故人,李懷疏平靜道:“是麽?”
沈知蘊望着她雨中的背影,明明長得不像,眼前卻無端浮現出李懷疏模樣,李妍抓着她的手晃了晃:“我帶着她來見你了,糖呢?”
将油紙包的糖塊遞給她,沈知蘊遲一會兒才收回目光,決意好好查查這個李識意。
在各宮當差的奴仆婢子跪倒一片,直至喪鐘敲完才木然起身,也不敢妄議什麽,繼續埋頭做事去了。
從地上捧起要送去少府監的夏日衣料,魏游慢慢站直了身,兩只修長白淨的手扣緊了木盤,擡頭望着西坤宮方向發怔,兒時總有人誇他生了雙握筆杆子的手,将來定是讀書的料子,誇得多了,他即便懵懂無知也發了儒生的願。
豈料那年母親牽涉進了惠妃毒害皇子皇妃案,更一人攬下罪責,以致全家遭受株連,他被充沒為閹奴,淨身為宦,未長成的軀體與尚茫然的宏願皆随着身下那一刀被斬為殘缺,心中縱有溝壑也紮不了根。
恨過,也怨過,但在九重宮闕中自己身如浮萍蝼蟻,連賀媞的一根汗毛都動不了,崔放的招攬利用使這些恨與怨都不再是癡人說夢,他為了這一天忍耐已久,也等了太久。
喪鐘回蕩在耳畔的這一刻,魏游繃緊的雙肩如釋重負般松懈下去,卻同時又有一塊沉重的巨石猝然壓在心頭,他沒有自己預想的那般欣喜,在賀媞死因水落石出之前,他将永遠背負着殺人的秘密艱難前行。
魏游低頭看了看自己一雙貌似幹淨的手,他的确做不了儒生了。
少府監坐落皇城東,一路走來都有小黃門止步向魏游問安,因與魏郊有一層養父子關系,他在內侍監混得十分體面,但如若東窗事發,魏郊又會否受他牽連呢?
魏游從胸中吐出一口濁氣,他知道這件事不日必将查到自己,在義父口中,陛下是他三朝以來侍奉過最聰敏果決的皇帝,太後毒發身亡,這意味着內廷有鬼,陛下縱然與太後感情不和,又怎會容忍自己頭上懸着一把随時會落下的刀?
以陛下的手腕,揪出他這只鬼來又有何難。
待那日到來,鳥盡弓藏,他于崔放而言已然無用,不會為其所救,但他一定會将義父撇清在外,不辜負多年恩情。
不久後,魏游果然遂願,被判處淩遲。
重铐加身時,行事素來滴水不漏的魏郊幾經掙紮,咚的一聲跪到地磚上,魏游見到義父為自己求情,磕頭磕得額角滲血,哪還像執掌內廷的大珰?眼淚忽地不受控地湧了出來,悔意也在心間滋生,他有些不明白報仇的意義了。
一個內宦,死便死了,千刀萬剮雖酷烈,卻不會有人為他谏言說甚有違聖德,沈令儀對于魏郊堪稱失态的行為不為所動,神色冷淡地擡了擡腕,立時便有人将魏游堵嘴拖了下去。
再入得殿時,負責行刑的刑官帶來了一箱屍塊,那箱子緊緊閉合着,血腥氣卻溢了出來,無孔不入地彌漫在殿室四處,幾名宮女霎時一副惡心得要嘔出來的模樣。
魏郊束手站在一側,眼紅發亂,還未自魏游慘遭剮刑的事實中回過神,這時卻覺得不大對勁了,又不是什麽陛下恨不得殺之而後快的人,既未吩咐,刑官怎麽敢帶屍塊入殿玷污皇帝的眼?
他頗為納悶地看向那箱所謂的屍塊,這時,沈令儀倏然從眼前走過,因正為太後服孝,她腰間系着一條素白孝帶,帝服卻是刺目的鮮紅色,金龍在玉階上浮光掠影般游過,長袖随着她擡臂的動作在空中劃過半個圓——
馳騁過沙場的掌心仿佛被利刃喚醒,執勤兵士普通的佩刀在她手中恍若神劍,幾乎是眨眼之間,刀影一閃而過,燈架旁面色有異的內侍遽然倒地,一劍斃命。
“拖下去。”收刀回鞘,沈令儀輕描淡寫地環視周遭,接過沉璧遞來的絲絹,修長白皙的頸項稍低,慢條斯理地擦拭着指縫。
滿室的宮人俱都被這一幕震懾住了,再蠢笨的人也終于明白過來,淩遲未必是真,屍塊也未必是真,處理了一個魏游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為除後患,不如殺雞儆猴,心虛之人自會露出馬腳,陛下是要讓所有人都看看,受一時利益蒙蔽究竟會有怎樣慘烈的下場。
那名新被安插進來的內侍已無生息,屍首拖行在地板上流下了觸目驚心的血痕,又有宮婢端水入內清理。
“陛下……”魏郊擦了擦頭上虛汗,迎上前來,支吾道。
沈令儀道:“賜了毒酒,你稍後便去替他收殓罷。”
鬓發霜白的老內侍叩頭謝恩,熱淚順着眼角深深淺淺的皺紋淌了滿臉。
對侍候在自己身邊年邁的老人以示寬宥是一方面,更多的卻是賀媞臨終的一番話。
“我在後宮攪弄風雲的時候,你還在碎葉城吃沙子呢,中了毒我會不知麽?你母妃生前慣用迦南香,我早離不得這氣味了,那人想害我必先考慮從這入手。”
“崔嫋殺了鄭毓,我殺了她,若有旁人因為這個來殺我,那也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我應得的罷了。三娘,你母妃泉下有知定要罵我糊塗了,冤冤相報何時了,放下未嘗不可,只是我到底意難平,這世道本就欠我與她太多。”
冤冤相報何時了。
沈令儀才将這句又在心中咂摸,忽而有一內侍跌進殿來,跪倒後慌慌張張地禀道:“陛下,李侍君不知怎地氣息微弱,似乎……”
魏郊與沉璧俱是駭然,底下宮人也暗自嘀咕近來宮裏風水是否出了什麽問題,接二連三有人性命堪憂。
“知道了,退下罷。”
出乎意料,沈令儀平淡的情緒仍未有太多漏隙,她像是早有準備似的,只是聲音略有些發顫,或多或少揭露了她的平靜是竭力掩飾的結果,在奏疏上勾下最後一筆,這才起身道:“去清涼殿。”
她的手在衣袖中輕輕捏握作拳,心中道:李懷疏,你又要離我而去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