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紅豆
紅豆
賀媞這一聲笑仿佛抽走了她身上所有力氣,盛夏時節,蟬鳴聒噪,宮池中的菡萏亭亭玉立,萬物生機勃勃,唯有她似被沉沉暮氣籠罩,眼中幾乎沒有什麽光彩了。
聽見嘶啞的咳嗽聲,茯苓繞過屏風,匆匆走上前,跪下勸道:“太後,太醫令早有囑咐,您不能勞累,奴來伺候您午憩罷。”
她竟顧不得自己或有沖撞聖駕之嫌,言辭懇切,眼角有水光劃過,毫無僞飾痕跡,足見主仆情深。
“怎就像你說的這般羸弱了?”賀媞勉強側過身來,将茯苓看了又看,嬌俏的一雙杏眼擒着柔和的光,“你跟随本宮有多久了?”
茯苓不知她何有此問,頓了頓,道:“自您入宮起,奴便侍候在旁。”
“那也很多年了,是啊,我入宮已經很多年了。”她喃喃道。
賀媞回過目光,與榻邊的沈令儀互看一眼,這一眼駐留了好一會兒,沈令儀靜靜與她對視,卻覺得她根本沒在看自己,那雙漸漸被剝去生息的眼睛慢慢從眼角堆起了幾分笑意,面容随之浮現出懷念的神色。
她分明是在透過這張面容回憶另一個人,她的眼神灰冷而哀恸,好像再也無法與所懷念之人相見似的。沈令儀輕輕捏起指尖,眼中閃過些微錯愕,這剎那間,靈臺清明般,她的思緒忽然明朗起來,回想過往種種,有些事卻依然雲遮霧罩,她只差幾步便能靠近真相。
“咳咳……茯苓,你且帶着他們退下罷。”
賀媞說罷,沈令儀在她身側撫衣坐了下來,聞得重病之人虛弱地笑了笑:“這便坐下不走了?你不是向來厭惡我這處麽?”
“母後說笑了。”沈令儀随意望向殿中某處陳設,淡聲道,“不是你要将我留下來的?”
賀媞素來愛美,病中也是妝容齊全,但那些插在發間的珍珠玉石再是璀璨熠熠,也無法掩飾生命正一點一滴從她身體中流逝的事實,她雙唇塗着鮮豔的顏色,卻只令人想起日色銜山的時刻,天邊晚霞燦爛,但太陽很快便要墜落下去了。
“你還是小時候可愛,會捉着我的手叫我将你抱起來,說樹上的紅果兒你摘不到。”
她看沈令儀先是半合了眼,再抿了抿唇,難得有些窘迫的模樣,不由想起有個人從前拿她沒轍時也會這樣。賀媞胸腹劇烈收縮,猛然咳嗽了半晌,沈令儀替她端了茶來,她擺了擺手,轉而問道:“你如何曉得我想尋死?”
沈令儀将茶盞擱下,窗外有一株合抱之木遮了大半日光,她坐在那裏恰好是陰涼處,精致的五官被攏在陰影中,被削弱了幾分身為帝王的肅殺淡漠,以仿如流水般的聲線說起了往事:“你說我向來厭惡你的居所,那是後來,但小時候并不是。”
“你春日喜歡在樹林中鋪上簟席,賞花撲蝶,夏日總是貪吃涼瓜,吃了以後十之八九會鬧肚痛,秋日要在銀杏樹下對弈,茫茫冬日便裹着厚厚的狐裘登到東望山去看梨花落盡。” 沈令儀側眸看向賀媞,“可是自從你當上皇後,這些從前你喜歡做的事情便再沒做過了。”
“一個人若是對身邊諸事失去了興趣,她活着又還有什麽意思?”
賀媞沉默半晌,卻受寵若驚地笑道:“真沒想到,你竟如此關注我。”
“你想多了,我之所以記得,是因着那時你的身邊常常有我母親,我年少喪母,再如何依戀不舍,餘生亦只能思念,與娘親相關的所有事情都會牢牢記住。”
賀媞豈會不知是這個原因,說笑罷了,她撐臂坐起身來,将薄弱得好似紙片的身軀倚靠床欄,道:“三娘,我今日想與你說一個故事。”
“嗯,我聽着。”沈令儀毫不意外。
賀媞以為自己會很難開口,也以為這個故事在心底埋藏太久,她不去想,過了許久,自然會像塵封的畫卷一般顏色淡褪,經年後再展開,細節難免受損,但真到了要向人傾述的時候才發覺,樁樁件件,原來再小的事情她也不曾忘懷。
“是我與你阿娘鄭毓的故事。”
賀媞将手覆于胸口,不知是內髒疼痛,還是假裝這時能有個人這般撫過自己,她娓娓道來:“你外祖母,也就是鄭毓的母親每年上巳節都會在曲江池籌辦詩會,鄭氏乃清貴之家,以詩會雲集權貴簡直輕而易舉,寒門士子在詩會上結交了不少貴人,進而魚躍龍門。”
“曲江池詩會在當時廣受好評,被時人稱為善舉,可惜你外祖母不久後便過世了,她故去以後,鄭毓雖年少,卻承其母志延續了詩會的舊俗。”
沈令儀清楚地見到賀媞的眼中重新散發出了神采,她不自覺地拎起唇角笑了起來:“那年的上巳節……”
是年上巳節,鄭毓被一名官家小姐贈予京中久負盛名的見風消,趙家娘子祖傳秘方的見風消,市集一開便能被哄搶一空,那位小姐本事忒大,也着實大方,竟裝了一食盒的見風消作為贈禮。
談不上貴重,但無緣無故的送人東西也說不過去,一問之下才知道,這名小姐名叫賀媞,去歲其兄長在鄭毓舉薦下得國子監祭酒賞識,得以入仕。
鄭毓接過見風消,客氣謝過賀媞便因事離去。
次年,又次年,鄭毓都會在詩會上收到賀媞的禮物,有時是吃的,有時是簪子,有時是一只小兔子……
賀媞只送禮物,什麽也沒說,但鄭毓好像明白什麽似的,這次除了道謝以外又多了一句“上巳節後賀小姐當再見不得我,還望收下此物”,原來是鄭毓為賀媞畫的一幅畫,上面所繪詩會之景,樹下一女子自樹後窺望,嬌憨形态甚是可愛。
賀媞一看便知這畫上之人是自己,但那神态實在逼真,單憑高超畫技恐怕也不能如此,除非……除非她在看鄭毓的時候鄭毓也在看她。
畫?沈令儀眼皮微微一顫,她似乎見過賀媞所說的這幅畫,只是畫中描繪略有不同。
“鄭毓說上巳節之後我再也見不到她,起初還不知道為何,探聽一番才知道,她作為備選秀女入了宮,一入宮門深似海,她以為我與她會就此長別。”
如此一別數年,兩人重逢時,鄭毓已貴為淑妃。
聽到此處,沈令儀心中不由生出十分無奈的感覺,回頭顧看既定的事實,再同情,再遺憾,也不能改變什麽。
獨子夭折,恰逢皇後新喪,鄭毓奉命暫主中饋。
這日,妃嫔前來問安,素來和善的淑妃竟對剛入宮的如嫔冷言斥責,興許是顧及其面子屏退了其餘人等。
這如嫔便是不顧家人反對報選了秀女的賀媞,鄭毓問她,你進宮作甚?賀媞倒也不避諱,直言道想見你。
說完,鄭毓久久不言,輕嘆一聲說跪着罷。賀媞揉揉膝蓋說疼,還适時地落了幾顆眼淚,鄭毓沉默一會兒,說你起來。
從那日起,賀媞便常與鄭毓來往,衆人只道二人投緣,不以為奇。
自皇後去世,兒子夭折,鄭毓對後宮之事心冷許多,但近來政局不穩,長兄因受小人讒言連遭貶谪,賀媞又少不更事不懂生存之道,在後宮樹敵頗多,還不願意承君王恩寵。
幾相權衡之下,鄭毓不得不委屈自己,又開始常在皇帝身邊走動。
次年,鄭毓産下一女,産後身體愈發欠佳,賀媞因不願伺候皇帝被打入冷宮,鄭毓一面為其周旋一面還得提防後宮之争。
惠妃崔嫋為皇帝誕育了皇長子,又倚靠博陵崔氏,她與鄭毓皆是中宮之位的有力競争者。
崔嫋認定鄭毓是自己執掌鳳印的最大阻礙,且兩人入宮之前本來就多有龃龉,她自幼看不慣鄭毓為人處世,家中長輩又常以其為榜樣對自己耳提面命,崔嫋不服氣,想借此機會一舉扳倒鄭毓來證明自己。
而那時的鄭毓因為體弱多病常年服藥,崔嫋于是買通宮人暗中下毒,等到鄭毓求得恩賜,賀媞終于被從冷宮裏放出來時,鄭毓自己已是命在旦夕。
故事講到這裏,賀媞已滿面覆淚,她沒有痛哭出聲,只是一面講一面默默流淚,雙肩禁不住地發顫,好像在承受着剜心之痛。
“我那時常見母親與你争執不休,難道是因為……”
賀媞淚眼朦胧,悲戚地笑了一聲:“對,她知道自己活不長了,故意與我交惡,要麽對我愛答不理,要麽盡挑些難聽的話刺激我,其實是想叫我對她死心,徹底忘了她。”
“雖從未對我表露愛意,但她從來就不是這樣的人,我怎能不覺得奇怪?慢慢的,我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也猜出她的用心,但已經太晚了,什麽靈丹妙藥也救不了她。”
沈令儀道:“所以你甘願卷入後宮之争中,一改從前不願承歡的作風,想盡辦法讨得聖上歡心,不再與世無争,露出了獠牙,是為了替我母親報仇?”
“你母親是她毒害,你夭折的那位兄長也是她毒害,蒼天無眼不将她收了,我便來作這個索命之人。絕子湯落了肚,我不必擔心自己留了他人的種,只是當時崔嫋勢大,我與她惡鬥恐會殃及身邊的人,幸好那狗皇帝……咳咳,你父皇恰好叫玉臺卿推演卦象,将你攆去了碎葉城,無心插柳之舉,我卻更好放開拳腳了。”
說了這許多的話,賀媞攥着床欄咳嗽起來,她的手指那樣蒼白,簡直令人懷疑血是否都快冷透,沈令儀坐近了些,伸手替她撫背順氣,不解道:“我不明白,你為何瞞着我?”
“想見你娘。”
沈令儀訝異道:“什麽?”
“呵呵,我想見你娘,想見她想得都快瘋了。常聽人說,親娘若是死了,養母對孩子不好是要遭她化作厲鬼來報複的。報複也好,索命也罷,她願意從地底下出來見我一面便好。”
賀媞滿目蒼涼,沈令儀不忍細看,想起那幅畫,沉思片刻後問道:“你适才說的那幅畫我見過。”
“她送給我的禮物,我妥善存在箱底,你怎會見過?”
沈令儀搖頭:“不是送給你的那一幅,是另一幅。”
“另一幅?”賀媞不可置信地支起了身,眼眶通紅地看着沈令儀。
沈令儀見她這般,便知隐瞞并無意義,眼下的她一心求死,尋得解脫,如有遺憾可以彌補那便更好。
“我親自收拾母妃遺物的時候發現過一幅畫,畫的便是你所描述的當年詩會之景,只不過送禮物的是母妃,收禮物的才是你,母妃贈與你的禮物也不是見風消,畫中的她掬了一捧紅豆送給了你。”
寮風亭。
此處亭榭就在西坤宮內,離賀媞所居寝殿約莫一射。沈知蘊臨風飲茶,茶釜在手邊漲沸,她挪腕去拿,忽然聽聞宮人吵嚷的聲音隔牆傳來:“傳太醫令——傳太醫令——”
她垂下眼睫,想起初入宮的那一年,賀媞做主替她更名,她不再叫做阿夭,她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名姓。
當她問起賀媞為何替她更名,賀媞撫過她的臉龐,又支起手臂望向遠方,笑道:“你有時會使我想起一個人,誰讓我想起那個人,我便會對她生出一點點好感。”
賀媞其時已值中年,一番話卻說得仿若情窦初開的少女。
腳步聲雜亂,又有內侍尖聲叫道:“太後怕是不好了——!”
沈知蘊閉起眼,提起茶釜倒了一杯茶,捏着茶杯将茶水傾灑到了地面,寮風亭仍伫立池邊,西坤宮的主人卻已随風而逝。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相思》王維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