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尋死
尋死
洛州誤赈一案審下來牽連了數十人,崔庸死因未明,暫以畏罪自盡定論,其家眷皆被株連,一朝榮華富貴散盡,涉案官吏或貶或囚或殺,凡進士者功名被奪,處以流放,白身也各自論罪處置。
一夜之間彈劾中書令的奏本堆滿了禦案,無非是對崔庸疏于管教以致釀成大禍之類不痛不癢的指摘,力圖将貪污謀逆等罪名與中書令撇得一幹二淨。
沈令儀心平氣和地看過這些奏本,對長在崔放這株盤根虬結大樹上的葉子算是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他一記斷尾求生舍了這位族弟,又指使這諸多朝臣彈劾自己,不僅是為保全相位,也是為了向她表明一個事實:我在朝中經營多年,牽一發而動全身,你眼下是動不了我的。
玄衣玉冠的女帝曲起指節輕叩了幾下桌案,心中有了計較,一笑置之,順水推舟地給了這些人一個交代。
僅是罰俸三年,似崔氏這般豪族,屬田不知幾何,罰沒的這點俸祿怕是連平日雇傭佃農的錢都不夠,幾乎等同于輕輕踢了崔放一腳。
大多數人還以為陛下被迫屈服于權臣,崔放卻讀懂了聖意,自古以來君臣較勁不外如是,哪有一蹴而就的道理,他明白是自己該讓步的時候了。
有過當罰,論功行賞,貶了一批人便有一批官位空出來,沈令儀借此在朝中安插自己的人手,接連往三省六部等中樞衙門塞人,這還沒完,那日重設玄鶴衛才真是使得舉朝嘩然。
沈令儀高坐墀臺之上,淡聲問道:“諸卿有何異議麽?”
擲地有聲般,鬧哄哄的朝堂立時安靜了不少,一些朝臣口中道無甚異議,更多的則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不約而同望向同一人。
各色目光齊刷刷彙聚過來,崔放面色自若,出列後執笏拜道:“洛州一事皆因臣等不察而起,玄鶴衛重設于國于民有利,也可督促臣工自省自查,陛下英明!”
崔放半點都不意外,陛下并非心血來潮,而是早有謀劃,只不過先前那幾道草拟的旨意皆被他命崔寅引經據典地駁回了。
如今想來,陛下其實無所謂門下省會否行審駁之權,她似乎料到了遲早會有這麽一日,與其下旨引得朝野議論紛紛,不如由崔放帶頭認可這道旨意,不是都說天下士林半數為崔氏收買麽,她正好将輿論的壓力分出去,那些個令人頭疼的口誅筆伐,崔氏自己應付去罷。
中書令一開口,适才态度不明的朝臣也盡皆出列拜倒,對女帝齊呼英明。
封藏多年的玄鶴衛再度出鞘已成定局,手握天子近衛猶如手握一柄見血封喉的利器,登基僅半年,女帝便将崔放苦營的相權豁開了一道裂口,許多人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陛下的手段,她這條線埋了不知多久,慢條斯理地下這盤棋,更不惜将自己塑造為沉迷情|色的淫君。
這等為謀大事堅韌隐忍的心性便是嘉寧帝同齡時恐也難及。
文武百官跪倒在地,位于隊首之人稍稍擡眼便能見到帝服上滿綴金線的衣角,他們的眼神中較之往日更多了幾分敬畏,若說從前是臣服于皇權,無論龍椅上坐着何人,跪的僅是一個象征而已,如今臣服的卻是這位手腕了得的年輕女帝。
玉冕垂墜了十二串五色玉珠,頸項如頂重物,沈令儀卻坐得端正,似她這般年齡,能與權傾朝野的重臣相較後略勝一籌,應喜形于色才對,她卻仍是處變不驚,淡漠地俯視朝堂衆生,如看塵埃。
魏郊侍候在側,高呼一聲:“起——”
群臣接連從冰冷的地磚上爬起,站直了身,心思各異,低着頭,噤若寒蟬。
“如無事便退朝罷。”沈令儀擡了擡腕。
聽內侍監宣布散朝,女帝在宮人簇擁之下由一側步下玉階,自高大的屏風後隐了身形,群臣又躬身去拜。
身邊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崔寅立在原地沒回過神來,崔庸一死,他常常兔死狐悲,覺得自己身為崔放同父異母的弟弟,雖較之崔庸關系更親密些,但大難臨頭各自飛,他難保自己不是棄子,尤其是在發覺陛下沒那麽好拿捏的當下……
忽而被人握住手腕,他擡眼,見到崔放向自己道:“愣着作甚?不必回門下省了?”
崔放旁側走過另一人,是那生着鷹鈎鼻容貌醒目的兵部尚書何久誠,他停下來,分別向二人拱手道:“中書令,崔侍郎。”
朝臣散朝後要到各自的衙署辦公,三省六部俱都在皇城的同一片區,三人結伴而行,有意将步伐放慢,待周邊閑人走遠,崔寅嘆氣道:“崔庸若是沒死,兄長也不至于如此被動。”
臨近正午,日頭毒辣,崔放擡手遮了遮,沉吟道:“你懂什麽?便是沒有這件事,玄鶴衛……陛下也是非設不可。”
“陛下的手段着實令人吃驚,難怪總聽旁人說哀太子是憨包太子,其實憨包未必憨包,但同這個妹妹比起來,相形見绌卻是真的。”何久誠搖扇道。
崔放也從懷中摸出一把折扇,展開來送風于面:“都是先帝優柔寡斷所致,咱們這位陛下要是當初被視作公主好端端地養在長安,也斷然不會這麽難對付。”
“小小年紀便歷經生死,後來又孤身一人前往北庭。”他忽地收了折扇,将象牙扇骨在掌心劃了半圈,慨然道,“咱們下棋,籌碼多得是,除非走投無路,否則不會獻出自己。她下棋,賭注卻已無可選,常日行走于懸崖峭壁間,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是以才養成了這般心性。”
将作別時,崔放又叫住何久誠,低聲吩咐道:“過了這段時日,繼續籌劃私兵之事。”
崔放肩負中興重任,不願再見門族沒落,跌倒後再爬起,從前事中汲取的經驗告訴了他,僅憑文人士子是威脅不了也撼動不了皇權的,他迫切需要一支可以為自己所用的強兵悍将,平時藏于暗處,關鍵時刻便用得到了。
目送何久誠走遠,崔寅道:“兄長,此人畢竟外姓,招募私兵一事這般要緊,怎能深信?”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崔放擺出一副府君的架勢教訓道。
崔寅口稱受教了,又向他道別,走向門下省所在,渾然不知身後崔放的眸光瞬時暗了暗。
另一面,何久誠才步入自己兵部尚書的公房便被藏身門兩側的人拿下,他武舉出身,為官的這些年也未曾懈怠武藝,雙手被人反剪在後竟反抗不得,擡頭喝斥道:“什麽人?竟敢公然在皇城冒犯朝廷命官!”
“玄鶴衛提審,煩勞何尚書随我走一趟了。”溫如酒翩然走出,解下腰間玉牌,遞到了他眼前。
何久誠臉色難看至極,梗着脖子嘴硬道:“笑話!你随便拿個腰牌出來說你是玄鶴衛,我便會信麽?你說是提審,那提審的文書呢?”
“你又何必揣着明白裝糊塗,玄鶴衛提審需要文書麽?進了血窖子,你便知道到底是不是玄鶴衛了。”
血窖子,何久誠聽了冷汗頻出,使盡渾身解數要從擒拿中掙脫,溫如酒向那兩人使了個眼色,何久誠在惶恐不安中遭人肘擊後頸,暈了過去。
套上麻袋,将人塞進馬車,溫如酒随即也坐了上去,車夫馬鞭一甩,驅使着馬駒擡蹄向皇城偏南一隅的玄鶴衛牢獄奔去。
何久誠前腳被投入血窖子,後腳便有人僞造字跡替他告假,聲稱自己突患重病,還會傳染人,所以閉門謝客。
審訊之事自然無需上虞君親來,沈知蘊病愈後入了趟宮,探望皇太後賀媞。
“殿下稍候,奴這便去通傳。”西坤宮的小黃門面色略有猶豫。
沈知蘊隔着門簾朝裏面望了眼,叫住小黃門:“不必了。”
小黃門踟蹰着,既不敢進去打擾,也沒有将二殿下随意撂在外頭的膽子,沈知蘊的聲音如春風化雨,替他解了圍:“陛下既然來了,我來不來便顯得沒那麽緊要了。”
她笑一笑,留下一句“陛下若問起,便說我在寮風亭”便拾步而去。
殿內,太醫令寇芝替賀媞診了脈,思忖再三,堅持道:“臣以為不當是之前餘毒未清的緣故,殿下脈象一日較之一日虛弱,這都過去了大半年,當初再嚴重的毒傷也該調理得差不多了才對。”
沈令儀不說話,靜靜看着躺在榻上面白唇淡的賀媞,她這位養母當年在後宮可謂是翻雲覆雨,雖未為先帝誕下子女,但聖寵澤被,賀家滿門也受到恩惠,加官進爵,子孫繁榮,自此跻身入了氏族志,她還從未見過賀媞枯萎衰敗的模樣。
“本宮說是餘毒便是餘毒,太醫令照常開些補藥便退下罷。”賀媞說話似提不起力氣,兩人近在榻邊都要傾耳去聽才能聽清。
“這……”寇芝擡眼看向沈令儀。
沈令儀沉默一會兒,點了點頭,寇芝眼神在這母女之間徘徊幾遭,嘆息一聲,告退了。
“你這樣子倒像極了你娘,曉得勸不了便不會勸。”賀媞雙手置于腰腹,眼中浮現懷念之色,心道我那時卻很想你能勸一勸。
沈令儀抿一抿唇,覺得自己從未看懂她,問道:“你想尋死,究竟為何?”
“尋死?”賀媞氣若游絲地笑了笑,阖目悲道,“三娘,十多年前我便死了,再死一次也不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