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蠱毒
蠱毒
“你別告訴我,閣主已經對人動了心?”
餘婉面色仍是一片平靜,眉目間難見絲毫隐憂,溫如酒看戲的心被澆了盆冷水下去,沒滋沒味地撫過半截碧綠蛇軀,不解道:“那你問這個作甚?”
長安東西兩市店肆林立,攬松樓坐落其中并不惹眼,表面是一間口味尚可的食肆,實則是須彌閣設在國都的據點之一。須彌閣當初花錢盤下這棟樓也是有所考慮,一方面,八方食客往來是便宜的消息渠道,另一方面,銀錢進賬也可添補閣裏的開支。
攬松樓從上至下俱都是須彌閣出身,溫如酒便是此處據點的負責人,她平時佯作庖廚,但不是次次都來,餘婉也沒想到今日會這麽巧碰見她,既然碰見了索性就問了,省得哪日還得去她那養了百八十種毒蟲的老巢拜訪,瘆得慌。
“聲名在外的茶樓酒肆殿下幾乎品了個遍,唯獨你這處,味道再好殿下也不肯嘗鮮。”餘婉走到竈邊,取了些面粉在指間慢撚,回頭瞥一眼溫如酒臂間那條綠油油的畜牲,“我算是知道為什麽了。”
溫如酒面色一曬,狡辯道:“那是閣主喜潔,我早跟她說了,太在意幹淨也是種病,得好好治。”
“綠腰非異草鮮肉不食,非甘露熱血不飲,哪裏就髒了?”她擡臂朝那紅信頻吐的活物睨了一眼,綠腰蛇頭調轉,一路沿臂游回領口,蛇尾輕輕一擺,将整條身軀沒入衣領,随即消失不見。
溫如酒這話說得很沒規矩,但她不是宮裏的人,是以口稱閣主而非殿下,自然也不必像餘婉似的将自己視作事事卑從的下人。何況醫毒不分家,沈知蘊斷腕落下的舊患是她治好的,或是服藥或是藥浴,作為病人還得對醫者唯命是從,兩人的相處方式本就不一般。
“你還沒說呢,既然閣主沒有喜歡的人,那你問這個作甚?”
溫如酒殺人靠毒,懶得鑽研手腳功夫,但為保命苦練了一番輕功,她蓮步輕移,悄無聲息至水缸邊掬水淨手,餘婉聽見水聲了才有所察覺,想起莊晏寧從前與她拜的同一位輕功師父,心中一沉,閉眼道:“未雨綢缪罷了。”
“是未雨綢缪還是杞人憂天?”溫如酒好笑道,“我有時都懷疑,即便沒有斷情蠱,閣主只憑修道也能參透凡心,斷情斷欲。”
面粉撒落,餘婉空撚指尖,目光不知落在哪處,點了頭,又沉聲道:“話雖如此……但願是我杞人憂天。”
沈知蘊名為須彌閣閣主,閣中卻有逾半數人不曉得她的存在,溫如酒與司妩司姝等人雖直接聽從她命令行事,但多數時候靠的是暗中遞信,也不怎麽碰面,論起秉性熟知,的确無人能及餘婉,畢竟從前朝至今都是她侍候在側。
江湖中人潇灑來潇灑去,難免覺得沾了官道之人拖泥帶水,不夠利落,溫如酒素來不喜餘婉謹小慎微的模樣,卻也知她穩重慣了,甚少這般心事重重,于是暫按下諸多疑問,與她說起了斷情蠱。
“你問我斷情蠱有沒有用,何不如問溫十三娘是否浪得虛名?”
溫如酒随母姓溫,她口中的溫十三娘行走江湖另有個诨號,毒娘子。
即便在其業已身故的這些年,毒娘子盛年事跡仍廣為流傳,天下用毒之人無不對其神往,以致溫如酒從不對外提及自己身份,唯恐沾了母親的光,自己便是沒什麽本事也要被人捧至高處。
“我對江湖事知之甚少。”餘婉道。
溫如酒輕哼一聲,道:“阿娘對毒癡迷,她當年為取一株奇花煉毒硬闖正派山門,遭致幾大門派追殺圍剿,逃竄至宜州被衛帝所救。大家說她是妖女,她也樂得以妖女自稱,卻懂得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道理,被救之後便定居宜州,自江湖中隐退,替衛帝料理起了初初建立的須彌閣。”
“既是衛帝囑咐的事,她又豈會敷衍?那斷情蠱你以為好煉?”溫如酒側目道,“那些毒草藥草的名字說來怕你頭疼,總之,我娘将她豢養多年的寶貝冰蛛都給煉殺了才得這麽一對。”
餘婉蹙眉道:“一對?”
“斷情蠱是子母蠱,自然是成對煉就。”
溫如酒道:“蠱如其名,可使人斷情決欲,但其實只是壓制罷了,不像旁人那般容易傾心于人。”
“斷情蠱在體內種下的是子蠱,宿主一生不動情,蠱毒一生不發作。但凡動了情,蠱毒便會像一粒被雨水滋潤的花種,悄然破土發芽,宿主手腕近心脈處會慢慢顯現出一塊暗紅色斑點,狀似花蕊,這期間只要不再動情,仍然可以遏制蠱毒蔓延。”
她走到竈邊蹲下,往散發淡淡果木香的膛內添了把柴火:“待到第一朵花綻開,一切為時已晚。一朵花長成約莫需一月左右,每長成一朵,宿主便會毒發一次,毒發時熾寒交加,仿佛置身冰火中,五髒淤血堆積,身軀疼痛欲裂,除非放血止痛,否則無藥可緩。”
“直到第七朵花長成,就能見閻王了。”溫如酒勾唇笑了笑,眼中如現羅剎,她言溫十三娘對毒癡迷,她又好到哪去,一段斷情蠱的來歷說得溫潤氣質蕩然無存,反覆了幾分妖媚。
餘婉聽得雙唇失了血色,良久,才啞聲道:“是毒便有解藥,這蠱毒莫非就沒有麽?”
“有啊,怎會沒有。”溫如酒毫不猶豫,“才與你說的,斷情蠱是子母蠱,宿主體內的是子蠱,有子自然有母,母蠱便是解藥。”
她拾起一根枯枝,以纖纖玉手掰斷,在那一聲脆響中慢慢道:“想要解蠱也很簡單,放鷹或是放狼,将母蠱宿主的軀體啃食得一幹二淨,蠱蟲沒得吃慢慢就餓死了,母蠱不複存在,子蠱随之亦然。”
“放火呢?”餘婉不甘心地問道。
喪葬風俗因地而異,土葬既然可以,火化又有何不可?溫如酒卻遺憾道:“不行,蠱蟲畏火,會發了瘋似的破體而出,子母蠱互有感應,心髒被咬出個大洞還活得了?”
溫如酒擡眸看向餘婉,見她臉色煞白,又無奈笑道:“我不必再說你也懂了,母蠱寄宿在衛帝體內,別說腐肉了,蠱蟲連骨頭都吃,辱毀親母屍身,閣主幹得出這樣的事麽?她是既不能動情,也不能解毒。”
“話說回來,我自知問得不太合适,但實在想不明白,那時衛帝何以狠心下這斷情蠱?”
餘婉是沈知蘊的貼身宮婢,卻非衛靜漪的貼身宮婢,斷情蠱的具體緣由她也一知半解,但那時幾近國破,衛靜漪竭盡半生心血仍無法違逆天命,心灰意冷之後性情大變,行事風格較之從前狠厲決然了許多。自毀容貌與斬斷女兒手腕,俱是這之後發生的事。
來攬松樓進食的戲要演全套,溫如酒的廚藝也着實值幾個銀子,但餘婉食之無味,沒一會兒便擱了筷子,連怎麽走回去的都忘了。車夫坐在樹下乘涼,以鬥笠扇風,待她登車,卻見車內空無一人,只餘沈知蘊慣用的檀香,伴一陣夏日沉悶的風,盈滿鼻間。
此香冷如雪松,空寂得使人想起深山中落葉飄轉的平靜歲月,嗅之心安神定,卻反常地攪得餘婉坐不安生,頻頻掀簾望向莊晏寧所居宅院。
院中,沈知蘊越過門檻後并未往裏走,而是站在一處靜靜地看着莊晏寧住的這個地方,又走到水缸邊朝裏頭望了眼,幅度極輕地擺了擺頭。
這地方一眼望盡的陳舊,想來平時就不怎麽收拾,甚至在她眼中可用龌濁來形容,她卻認真地四處看了看,即便面色平淡,仍給人一種她很關心此間主人的感覺。
沈知蘊低頭瞧了瞧自己不複潔淨的靴面衣角,略一抿唇,拾步向前走去。
屋門半合,沈知蘊以一指輕輕将門抵開,白色縠紗拂過門檻,她放輕腳步走到榻邊,目光先是在莊晏寧長發亂堆覆滿後頸的身影頓了頓,又局促地望了望同院中相比好不了多少的左右,終是徹底放棄了,就近坐下。
“你怎麽又回來了?”莊晏寧眼未睜開,迷糊地問。
接着,身後之人似乎又想掀開薄被察看傷勢,莊晏寧心說這姓邬的有完沒完,傷在那種地方能随随便便給人看麽?
莊晏寧緊忙向後攥住了那人的腕子,指腹下是一截輕薄柔軟的衣料觸感,這麽好的料子,尋常身份斷然穿不得……她整顆心頓時懸至喉間似的,竟吞咽不得,試探地以指尖橫躍過去,碰了碰對方手背,這時,聽得她輕輕笑了一聲:“嗯,是我。”
她只是笑一笑,別的什麽也沒做,或許也不需要她做什麽,莊晏寧半邊身子便酥酥麻麻起來,皮肉亂跳,傷處也被殃及,憋了一肚子的委屈似乎煙消雲散,想要讨個說法,說法的半邊卻沒了,想要讨的成了別的,讨個什麽呢,思來想去,原來只是讨個見面。
見到她便足夠了。
莊晏寧下巴抵着瓷枕,右手虎口微張,按在唇兩邊,收斂笑容,她仍要求問崔庸之事,立場得堅定,再喜悅也要掩飾一二。
藥味猶在,沈知蘊曉得有人處理過這杖傷,卻執着要看。莊晏寧身後未着一物,只以一層薄被遮蓋,掀開來瞧,雖未至血透衣衫的地步,但薄紗之下滲出了點點血跡,髋骨附近都未能避免,果然背後有人授命,否則二十杖斷不該如此。
她未出聲,只将姚勉記在心中,待來日叫其償還。又問莊晏寧喝藥不曾,吃東西沒有,後者從來不會欺瞞她,一一如實答了,喝了藥,沒胃口,沒吃東西。
直至如今,莊晏寧依然以為沈知蘊不過是來探望屬下,卻不知道她家殿下自洛州回京便一直病着,醫囑要她少外出見風,今日出門餘婉是勸了又勸。
喉間略有不适,沈知蘊不想叫她聽見咳嗽聲,忍過才問:“缸裏的水放了幾日?”
“……不記得了。”
“米或面,有麽?”
沉默一會兒,又是一句細不可聞的不記得了。
沈知蘊也沉默一會兒,她的沉默似帶着溫度,令人脊背生寒,屋內都仿佛涼快許多,莊晏寧忍不住回頭,避無可避,撞上一雙寒潭眼眸,意味深長地将她看了看。
于是十分自覺地捂住了自己的屁股,可憐道:“我很少回來,都是歇在禦史臺,公務着實繁重……殿下,我錯了……”
沈知蘊坐她身後,問一句便攢一次氣,幾乎要将她後腦勺冷冷盯出個窟窿,瞥一眼她傷痕累累的屁股,眼皮掀了掀,只得作罷,拂一拂衣擺,溫言道:“日後再與你算。”
見她此刻拼命為屁股說情的模樣不免覺得有些好笑,何苦來哉,自找這一頓板子。
沈知蘊約莫知道其中原由,卻希望她自己來說。
“原本是沒有胃口的,殿下一來便有了胃口,出門往右走百來十步,有位老人家臨街支了個面攤,頂好吃的。”
她賣乖賣得恰到好處,沈知蘊頗為受用,唇間浮現笑意,點頭道:“待會兒便去為你買,但面要自己吃。”
莊晏寧道:“殿下這便要走麽?”
“你我洛州初識,略有幾分交情,故而來看,不好久留。”
洛州……莊晏寧不自覺捏拳,低聲問道:“洛州的事。”
“崔庸死在你眼皮底下,你至多頂一個看管不力的罪名,但治災有功,且投鼠忌器,朝臣大多以為你有陛下作靠山,礙于不好得罪崔放,彈劾的表面功夫還是要做足,如此一來,功過相抵,你原本是不必挨這頓板子的。”沈知蘊傾身過去,以手背撫過她頰邊,篤定道,“你想我來見你,才去讨了頓板子。”
沈知蘊利用了她,卻也處處為她考慮,莊晏寧心中五味雜陳,想了想,道:“但那日陛下卻先我一步下了旨意,讓我去見你。”
“她猜度了你的心理,在戲弄你,在你請罪後再予恩準,原來不必挨這頓板子便能見到想見的人,你那時怕是後悔不已。”沈知蘊微微阖眼,沉吟道,“別低看了她,如若沒有李懷疏為她設局,她照樣奪得了這天下。”
只是那個人不願見到生靈塗炭,不願沈令儀在史冊中留下嗜血好戰的名聲。
“我的身份……”
沈知蘊按住莊晏寧暗自發涼的手背,眼眸深深,不以為意道:“她在試探罷了,查你,能查得出什麽?”
“似崔庸這類的事以後還會有,你雖已脫離須彌閣,但閣中事務如何運行也該清楚,在其位謀其事,即便司妩司姝姐妹二人也未必曉得對方接受了怎樣的任務,別想太多,做你自己的事便好。”
沈知蘊欲起身出去尋那個面攤,想起一事,面色蒼白地笑了一聲:“找個時間叫人送條小狗與你。”
“啊?”莊晏寧費解得很。
被人捏了捏耳垂,沈知蘊低頭附耳道:“這是人住的地方麽?簡直像個狗窩,索性送條小狗與你作伴。”
這話本來沒什麽,都是在洛州時總被司妩取笑,說她像條狗,整日圍着沈知蘊轉悠,沒有尾巴,頂着個屁股也能搖來晃去,使得莊晏寧面頰紅若彤雲,被捏過的耳垂也燙手得很。
沈知蘊,一款小莊狗狗誘捕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