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無情
無情
不喜結交,無人往來,又是破例入的禦史臺,如此種種,想不遭人嫉恨都難。
聽聞莊晏寧步入仕途後混得頗為狼狽艱難,察院的同僚常以前輩自居,說她作為後生應多鍛煉,懶怠恐會辜負聖恩,于是理所當然地将費力不讨好的活丢給她幹,以致她即便不值宿也常常只能待在公房點燈通宵,想必很少回家。
這麽一來,她住的地方會有多冷清?
邬雲心來之前已做足了心理準備,但邁過門檻還是禁不住一步三咋舌,小小一間宅院,四處布滿了灰,用來蓄水的水缸已快見底了,朱姓鄰裏養在牆根的爬藤翻過矮牆占了三分地,無人收拾,扶牆盛放了個滿目姹紫嫣紅,反倒撐起這片灰撲撲裏的唯一豔色。
院中并無停馬樁,邬雲心牽馬向綠油油的一株孤樹走去,樹底下落葉滿地,早被太陽曬幹了水分,半死不活地躺着,一人一馬踩在上頭,枯葉紛紛碎在足底,發出嘎吱嘎吱的脆響,仿佛投胎前舒服的一聲聲喟嘆。
将缰繩與樹幹合綁,自馬鞍處取下沉甸甸的網兜捧在懷裏,邬雲心看着水缸嘆了聲氣,原本還想在水裏冰一冰再劃開來吃,哪料到水都沒有!
這過的甚日子?莊晏寧不會傷處潰爛無人管,悄無聲息地死在裏頭了罷?
邬雲心越想越覺得很有可能,疾步向裏走去,三兩步邁上臺階,開門嚷道:“莊晏寧——”
她突然出現,又嚷得急,趴在床榻上的人昏睡中驚醒,回頭看了眼,怔道:“是你?”
屋內陳設簡單,幾無裝飾,邬雲心站在門外便将大致布局盡收眼底,但因朝向不好,白日裏也黑黢黢的,她看不清莊晏寧微妙的神色變化,來不及細品其口吻中的些許失落,先撫了撫胸口:“謝天謝地,你還沒死。”
莊晏寧虛弱地笑了一聲:“你就這麽盼着我死?”
“還有力氣說笑,瞧你一時半會兒死不了,我先去将瓜開了。”
邬雲心懶得與她計較,捧着瓜去了廚下,不一會兒又折返回來,為難道:“你這裏就沒有一把能用的刀麽?”
“你适才去了沒找到?”
邬雲心對自己的眼力産生了懷疑,又去一趟,又折返回來,只不過這次握了把劈柴用的刀,她連人帶刀煞氣十足地往榻邊一杵,咬牙道:“你別告訴我就是這把?”
“不能用麽?”莊晏寧悄悄松開将瓷枕攥得發白的指尖,緊蹙的眉梢也松幾分,擡眼無辜地向她眨了眨。
邬雲心:“……”
将劈柴刀一扔,拎着網兜将瓜抖落案上,邬雲心蹲實了馬步,兩手一左一右扶着瓜,作出向外掰開的動作,腮幫一咬,瓜應聲而開,裂成了大小不一的幾瓣,沙瓤鮮紅,汁水四溢,清脆的破開聲一聽便是好瓜。
這下傻眼的成了莊晏寧。
“承讓承讓,咱們都水監的向來力氣比較大,徒手開瓜也不是不行,沒能将我氣得七竅生煙,莊禦史怕是要失望了。”邬雲心拂一拂坐席上的灰,坐下後撿了瓣瓜美滋滋地吃了起來。
莊晏寧舔了下幹裂的嘴唇,沒像平日一般與她有來有回地鬥嘴,疲憊地将眼皮一合,道:“才從洛州回來,你既要向上官述職,又有許多文書需歸檔,好不容易休沐,來我這兒作甚?”
“來瞧瞧你死沒死,死了給你收屍,沒死麽……”邬雲心走到榻邊,蹲在莊晏寧身側,将精挑細選的一牙瓜塞給她,笑道,“有福同享,可別說我不夠朋友。”
莊晏寧大半日未進米水,對食物的渴望在瓜香盈鼻的這刻如潮席卷而至,叫她說不出拒絕的話,猶豫一會兒,便小口小口地抿起了瓜肉,不知是否因為忘了,竟沒有反駁邬雲心“朋友”一說。
“謝謝。”解渴消暑的瓜落了肚,莊晏寧無力去尋絲絹,胡亂用手背揩了揩嘴角,好似活過來了一些,側過臉道,“但你探望朋友的方式着實有些特別。”
邬雲心坐在榻邊,執着一藥瓶端詳:“我一不會庖廚二不會熬藥,本人親至已是最大的禮遇,更何況還破費買了個瓜,說來……你這傷有人給你上過藥了罷?”
“嗯。”莊晏寧提不起氣力笑她自誇自擂,只輕輕應了一聲。
官員受杖不是什麽稀罕事,但通常只為懲戒不妨礙性命,都會叫太醫署的醫學博士及時照看,以免個別體弱膽小者不慎在杖下斃命。
莊晏寧察覺邬雲心似乎動了動,忙将手伸向後按住她的腕子,執着道:“小傷,不要緊,你就別掀開來瞧叫我丢臉了。”
“二十杖原本算不得什麽,但誰讓你辦了洛州的差事得罪了崔氏,姚勉與崔放走得那般近,他身為禦史臺的主官豈會輕易放過你?”邬雲心握住她掌心不放,只見手腕上淤痕深深,應是她昨日被綁在刑凳上時與繩索磨出的傷痕。
宮裏的板子講究頗深,執杖的內宦俱都受過苦訓,數目是這個數目,輕重其實俱都聽憑下令之人差遣。
照理說來,莊晏寧該是在她的直屬上司禦史中丞處受罰,邬雲心曉得那位姓司的官員,她素來體恤下屬,吩咐一聲,将這二十板子糊弄過去,斷不至于到下不了榻的地步,可是瞧莊晏寧眼下情況,沒有個六七日怕是好不了的,若非姚勉摻和都無法解釋這其中出入。
“監察禦史身為風憲官,理應率百官範,這怪不得姚……”
“欸,差不多得了。”邬雲心聽不下去,截斷她道,“咱們走了一趟洛州,我還不知道你德性?”
莊晏寧張了張嘴,卻是笑了笑,懶得反駁,她算是領會到邬雲心交友的七字真訣了——死纏到底,不要臉。
鞭子能馴馬,亦能馴人,邬雲心只依稀覺得莊晏寧不是能被一頓板笞收服的性格,這會兒難得乖順,多半是傷處太痛,她腦後反骨與身上尖刺暫時偃旗息鼓了。
“因這一遭,崔放暫退幕後,也叫黨羽收了爪牙低調行事,中樞氣焰稍弱,陛下重設玄鶴衛一事總算沒什麽阻撓地擺到了明面上,執掌玄鶴衛的上虞君昨日受封受印,你猜那人是誰?”邬雲心翹着腿,随意望向壁上一處字畫,“你可聽過宸妃?”
未及莊晏寧回答,她自顧自道:“我也只是聽過,沒見過,都說宸妃姿容出塵,可惜後來毀了容,不過她與先帝育有一女,那位殿下肖似其母,也是個谪仙一般的人物。”
“玄鶴衛私設刑獄,逼供手段殘忍,歷任上虞君皆被朝野視為煞神,紛紛敬而遠之,陛下卻叫這麽一位殿下來掌管,着實耐人尋味。”
莊晏寧忽而道:“她很合适。”
“什麽?”
邬雲心對這些彎彎繞繞的東西頭疼得很,但也有朋友曾為她解惑,陛下即位不久,從前又在遠離長安的北境,未在朝中深植勢力,喉舌又多半為以崔放為首的士林所控,她能用的人不多,上虞君地位特殊,這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更适宜的人選。
“她只是看着心軟罷了。”莊晏寧低聲說道。
口吻含糊,以致邬雲心壓根沒聽清,無論任她如何追問,莊晏寧也不肯再說了。
後來,邬雲心與她說起北庭十二軍不日班師回朝之事,又起身去拾掇桌案上的瓜皮碎屑,似乎還幹了些別的什麽……莊晏寧連她幾時走的都未留意,因她無意間提起的上虞君而沉浸在另一番沉思中。那日,崔庸遽然死在獄中,她的詫異并非裝出來的,而是真的對這事毫不知情。
她甘願淪為棋子,也願意為沈知蘊傾盡所有,見面不相識,不能常伴左右,她說服了自己接受這一切,以為犧牲的這些能換來心意上的親密無間,到頭來,她卻仍被劃除在外。
沈知蘊未能像她希望的那樣深付信任,或許她與溫如酒、司妩司姝,甚至與餘婉都是一樣的,屬下罷了,哪有什麽特殊可言?
攬松樓。
餘婉邁入店肆,擇窗邊而坐,不多時,來了位雜役招呼道:“娘子要些什麽?”
她接連報了幾道菜名,卻都是諸如櫻桃酥酪吃不出櫻桃味,胡麻餅不要脆的要軟的這類無理要求,渾似來砸人招牌的,那雜役面露為難,卻展臂指向廚下,道:“娘子要求忒多,我記不住,不如親自過去說與廚子聽。”
餘婉道:“好。”
于是起身走了過去,待她掀簾步入裏間,身後雜役替她将門從外面合上,只留她與廚子二人。
“閣主有何指示,竟勞你大駕。”一女子站在竈臺前,面貌被蒸籠的白氣籠罩得模糊。
餘婉道:“恰好路過,便走這一趟。”
她從懷中摸出信,遞了過去。
溫如酒暫放下揉面的活,側過身,自騰騰熱氣中顯露真容,五官生得周正,卻也因周正而失了些許記憶點,人如其名,骨中仿佛溫潤又似酒醇厚熾烈,低眉割開信件,小刀在她指間似也隐去鋒利,擡眸時嘴角似笑非笑,無端使人脊背生寒:“何久誠?涉及朝廷,須彌閣恐怕不好出面。”
“以玄鶴衛名義,叫他供出殿下想要的東西。”
彎腰蹲下,将信丢進火中燎成了灰,溫如酒道:“逼供,這我倒是熟得很,随後呢?是殺是留?”
餘婉道:“殿下說此人留着無用,任你處置。”
“那便叫綠腰嘗嘗他的血好不好喝了。”溫如酒擡臂支頤,一條通體碧綠的細長小蛇從領口鑽出,繞過她頸項,嘶嘶吐信。
餘婉看了眼這冷血的畜牲,未幾,溫如酒奇怪道:“你還不走?”
她起了身,并指将綠腰從頸間捉下,綠腰立時如綠色絲縧一般纏繞在她臂間,探頭探腦地與她玩鬧起來。
餘婉閉了閉眼,再睜眼時似下定了決心,向溫如酒問道:“陛下那時下的蠱當真有用?”
“什麽蠱?”溫如酒醒過神來,“你是說我阿娘獨門秘制的斷情蠱?”
她在綠腰的腦袋上輕輕點了點,回味起餘婉适才猶豫的神色,像是發現了什麽好笑的事一般笑了起來:“你別告訴我,閣主已經對人動了心?”
與此同時,才被邬雲心合上的房門被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推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