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花俟
花俟
前一次是真的死了,這一次卻不同。
李懷疏以為會有傳說中的牛頭馬面來将她索魂歸案,謝浮名沒揶揄她是否話本看多了,口吻一如既往的平淡:“到人間拘役魂魄的低等鬼差其實是鬼傀儡,他們既沒有自己的想法,也聽不懂指令,派遣皆憑一道束魂符,但冥府玉籍上你的名字顏色未變黯淡,又哪來的束魂符?”
她所指乃李識意名字,其陽壽未盡。
“那我要如何去往冥府?”
“臨走前我給了你一枚藥丸,服下後魂魄可以暫時離體。你約莫要說你并不識得去往冥府的路,遠古時期共工怒觸不周山,致使多根天柱坍塌,人鬼仙神妖多族邊界出現裂隙,禁令猶如虛設,種族之間肆意流竄,妖魔趁機興難,世道都亂了套,其中尤以人鬼二界為甚。”
謝浮名淡聲道:“好在這之後女娲上神竭力以五色石修補裂隙,但因一顆至關緊要的定山石碎成了齑粉,替代物遍尋不得,修補了也不能一勞永逸,人鬼兩界之間猶如一張被針紮了洞的油布,大的裂隙沒有,小的卻數不勝數,因被施法遮掩了,尋常人看不到也感知不到。”
李懷疏越聽越覺得熟悉,她很快便想起來自己在一本異聞錄裏見過類似的傳說,接了話茬道:“但有一些特殊人群卻能與冥府通靈,也能輕而易舉地發現這些微小的裂隙,譬如說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之人。”
“沒錯,那麽陰陽使你想必也聽過了?”
李懷疏嗯了一聲,接道:“适才說的這類人可以在兩界中無阻來去,人界的東西鬼界沒有,鬼界的東西人界居奇,倒賣幾次便能財源滾滾,巨大的利益擺在眼前,他們無畏自己壽元折損,接二連三地幹起了陰陽兩界的生意。我以為陰陽使只是說書人編撰的故事,原來确有其事麽?”
“若無半點根據,如何能将故事編得惟妙惟肖。”謝浮名道,“想來李大人家風清正,族中也不屑與這等鑽到錢眼裏之人為伍,才會以為只是故事。”
李懷疏握着那只散發金光的銀鈴,覺得謝浮名話裏有話,仔細推敲一番,眉頭輕蹙,揣測道:“謝老板的意思莫非是說,有些高門大族在利益驅使之下組建了陰陽使團,從鬼界長期且大量地捎帶貨物到了人界?”
尋常的陰陽使倒賣貨物是為了賺錢,但這些高門大族并不缺錢,倘若她猜得八九不離十,那麽其中的意圖究竟為何就十分值得深思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李大人既已下定決心投胎轉世,是河清海晏還是蒼生蒙難又與你何幹呢?操這許多無用的心作甚?”
李懷疏眼神一暗,無言以對,謝浮名話鋒一轉,道:“言歸正傳,這樣的裂隙皇城西南隅便有一處,你過去後會見到我安排的人,她會帶你去往無盡墟。”
“無盡墟?”
銀鈴那頭保持緘默,李懷疏仿佛見到了謝浮名掀掀眼皮,難得擺出一副不耐煩的模樣,她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道:“謝老板不要嫌我啰嗦,我從小養成的習慣,好奇便問,遇到什麽難解的困惑更要刨根究底。”
謝浮名認可道:“嗯,挺有自知之明,你是有些啰嗦。”
李懷疏:“……”
她捏了捏傳音鈴,道:“謝老板也不必總是這麽直白。”
“咳,抱歉,因看不見你的臉,擺脫了這雙眼睛的控制,我說話着實沒那麽客氣了。”
謝浮名哪管李懷疏聽得懂與否,繼續道:“女娲上神只補天,卻懶得拾掇共工頭腦一熱弄出來的爛攤子,那時地動山搖,天柱坍塌,便天然形成了一眼難以望盡的廢墟,是為無盡墟,補天過後無盡墟的範圍大大縮小了,但這名字已傳開來,沿襲至今。”
“無盡墟既是一處可供陰陽使停留的集市,也是通往冥府的必經之路,魂靈在那裏可以了卻生前事,過了無盡墟便是孽海臺,孽海臺周遭一片黑暗,似無路可去,贖盡罪孽後忘川自會在眼前浮現,渡河便離冥府不遠了,我會候在岸上,帶你去見冥君。”
“這一路上有何不懂便問濯春塵,也就是我安排的那個人,她便是一位陰陽使。”
謝浮名大氣不喘地長篇累牍,似乎很怕遺漏了什麽又被問東問西,李懷疏捉了衣袖,無聲笑道:“明白了。”
她這般少言,謝浮名反而不習慣了,遲疑一會兒,道:“我以為你會說陰陽使應是貪圖富貴,窮兇極惡之人,我怎麽能安排這樣的人與你同行。”
“我只是相信你的為人,既然相信便不會有這些顧慮。”
更何況一般情況下,李懷疏本來就寡言少語,之所以對這趟冥界之行諸多疑問,是因事關妹妹安危,她不希望出現任何纰漏,才事無巨細地詢問。
“這在你們人界似乎是頗高的一個評價,那麽多謝了。”謝浮名唇角微動,在李懷疏見不到的這刻笑了一笑,“濯春塵是借機至冥府尋訪親人,并非那些個可以被錢收買的怙惡不悛之人,你可以放心。”
銀鈴暫歇,傳音告一段落。
過了半日又收到謝浮名給的信號,李懷疏便服下了藥丸,待沈令儀趕到時她的魂魄已出竅,任憑外面的人如何呼喚,駱方迎夏以為她快要死了,跪在榻邊哭得喘不過氣,躺在榻上的“李識意”緊閉雙目,似乎徹底沒了生息。
“陛下……”
寇芝診脈後好一會兒沒說話,面色猶豫地看了看左右,沈令儀抿一抿唇,立時屏退了其他人等。
“李侍君這脈象有些古怪。”寇芝沉吟道,“乍一搭脈摸不到半點跳動,再細細探看卻又并未斷氣,身體也有餘溫。”
她退後幾步,跪拜道:“恕臣才疏學淺,只能推斷出李侍君還未喪命,但對于如何喚回神智卻束手無策,前次孔曼雲能診斷出李大人中了攏香之毒,不妨也叫她來看看。”
沈令儀緊盯着李懷疏,她的眼底從來漫不經心,從未将旁人放在心間似的,這一刻的眼神因有些用力而顯得分外深情,也無端透露出一股壓迫,仿佛在看着妄圖從她掌心逃脫的一只飛鳥,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矛盾地糅雜在她身上,使得她的背影看起來真有了幾分孤家寡人的味道。
仿佛被伴侶遺棄的鳏夫寡婦,愛得深,也恨得深,卻因孤零零一人而無從發洩。
寇芝被自己浮想聯翩的形容吓了一跳,将額面抵在地磚上,頭也不敢擡。
太醫令回禀的前後,沈令儀都沒有表露過一絲一毫的傷心,也沒有感到意外,她握住了李懷疏的手,指尖收攏,連帶着半個肩膀都發着顫,像是要将這個人捉回掌心似的。
半晌,她才輕輕張唇:“不必,你也退下罷。”
又囑咐一句:“對外只稱李侍君卧病在床,修養一陣便好了。”
寇芝不曉得陛下何以說得這般篤定,難道李侍君一輩子醒不過來,她也要将她置于清涼殿,仍若無其事般日夜久伴麽?她想起道聽途說的冰棺封屍傳聞,炎炎夏日,愣是被吓出一身冷汗,哆嗦着起身告退,卻見一陣風吹起床幔,她忍不住擡頭去看——
女帝捏起了李侍君的下颌,一張薄唇翕動着,仿佛是威脅,又似乎是一些親昵的話,眼前的人無知無覺,她仍偏執地要說給她聽,從床的四周垂下的輕紗拂過她的面頰,遮去了剎那間浮現在臉上的癫狂之色。
寇芝磕磕絆絆地走了出來,被關心李識意的駱方迎夏等人圍住,根本聽不清他們在問什麽,腿軟得幾乎站不住,扶着廊柱大口大口地喘着氣,仍沉浸在她所窺見的場景中難以自拔。
她略通唇語,時間太短未能盡數讀懂,李懷疏三字卻辨認得出,她為自己窺見了這皇家陰私而感到後怕。
原本崔庸一案審結後,大多人都以為陛下從前是在演戲,她既不喜歡李懷疏,也不喜歡李識意,全心全意地撲在了政務上,但今日一看,外人稱道的聖明天子竟對一個死人執念深切,這死人生前還是她的朝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中書令,君臣之間行雲布雨,簡直不倫不類!
寇芝又氣又怕,大熱的天,從額頭上淌下來的全是冷汗,她狠狠地甩了甩官袖,頭也不回地便走了,弄得清涼殿一幹宮人面面相觑,壓根不知道怎麽回事。
“欠我的債還沒償完,你便想跑?”沈令儀捏着李懷疏的下颌不放,俯身下去,在不會再對她有任何回應的唇間落下了固執的吻,“一句話也不肯留,就這麽怕我?”
她的神色是那麽的溫柔,動作也放得足夠輕緩,但擡眸時卻能見到那雙鳳眼中布滿了情緒沛然的血色,什麽天子之儀,什麽仁君之範,她都再度死在她面前了,還叫她怎麽冷靜?難得的失态,不複穩重,也丢了那份處變不驚,不禁令人懷疑,倘若李懷疏還清醒着,她會否将這個膽敢不告而別的人鎖在床欄上,肆意發狂地占有。
沈令儀并指置于唇邊吹了聲鷹哨,不多時,雪枭俯沖落在窗邊,她将寫好的信用火漆密封,裝進木筒,綁在了雪枭腿上。
雪枭會帶着這封信飛入北庭十二軍大營,算一算,左不過這幾日,粟潇便會領軍返京了。
她要離開一段時日,目前朝政雖暫時平穩了,宵小卻在暗中伺機而動,軍權可以助她鎮壓浮動不安的人心,穩定局勢。
“陛下這是下定決心了麽?”
身後,一紅衣女子負手走出,宮城守衛森嚴,堪比銅牆鐵壁,她卻有來去自如的本事,腳步輕盈,走至何處都像踩在棉花上。
這女子一身奇裝異服,白色長裙外罩了一件恰遮到上臂的紅色薄紗,兩邊衣肩繡着精致的花朵,銀鏈在她頸間繞了一圈,又向後延伸至腰際,盤繞其間,那層層環繞的腰鏈上吊着一只陶制的狐貍面具,耳朵與一雙狐貍長眼周邊塗了紅色的彩繪,眉心用金箔貼了蓮花花钿,工藝繁複,将面具做得逼真妖嬈。
萬國來朝,大綏素來與周邊友邦交好,沈令儀卻從未見過哪國哪族的人像她這般着裝。
李懷疏毒發身亡時,這名女子也像今日一般潛入宮來,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的寝殿中,為她尋來冰棺存放李懷疏的屍身,還告訴她李懷疏仍有生還的可能,叫她耐心等待。
她說她姓花,單名一個俟,為等候之意。
不日前,花俟再次現身,預知了今日李懷疏假死一事,還說李懷疏在冥府中或遇死劫,如此種種,難知目的為何。
“她欠朕一命,朕去讨還而已。”沈令儀帶了破雪來,她修長的手指撫過腰間劍鞘,冷淡地看向花俟。
花俟長發披散,翎羽形狀的銀質薄片插在發間兩側,像是鳥類,又像是狐貍張開了尾巴,她輕輕一笑,從腰間解下那面具,扔給了沈令儀,道:“皇城西南角,陛下快去,收下這個,或許用得着。”
看着沈令儀接過面具匆匆離去的背影,花俟暗嘆一聲:“即便金龍護體,以凡人身軀去冥府,少說也得折個幾年壽命,與她說了她卻不聽,究竟是讨債還是送命?人啊,個個嘴硬。”
玄鶴衛私獄,血窖子。
何久誠被綁在刑架上已沒了人形,地上黢黑的一灘,是血跡,也是他受刑不過從腿間流下的黃湯。
他供出了沈知蘊想要的東西,溫如酒已派人去取。
沈知蘊一身白衣坐在刑房之外,袖間被适才刑罰之下的鮮血淋濺,她正低頭擦拭,溫如酒從刑房裏走出來,露出蛇蠍般的笑,貌似惋惜地道:“他死了,怎麽向朝廷交代?”
“他為官多年,也不是甚好官,從這幾日交代的事情裏找幾個出來定罪便是。”沈知蘊漠然将用髒的絲絹扔了,一條人命在她眼中也像這條絲絹一般随時可棄,牢房牆壁上的窄窗斜斜透過一束光,她的面容一半背光,一半被光籠罩。
半邊面頰似玉面觀音,半邊面頰似地獄羅剎。
有腳步聲傳來,卻不是去取招募私兵賬本的人,內侍監魏郊親攜旨意,稱太後薨逝,陛下要設水陸道場為母祈福,并在寺廟中齋戒苦修,特命二殿下暫為臨朝監國。
下周工作太忙,擠到這兩天更完了,下章周四見!地府副本開啓!
預告下章主角臺詞:
沈令儀(披馬甲版):吾妻已死,我來尋她。
李懷疏(蒙在鼓裏):啊,原來是個寡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