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朋友
朋友
“這琉璃茶盞好別致啊。”
孔曼雲之前說她與一做藥材生意的人家訂了親,年內會擇吉日完婚,自那以後李懷疏便一直琢磨要送什麽禮物。她身為侍君,平日也有些人情上的往來,但都是交由駱方迎夏去處理,前世走到最後她幾乎與親友盡斷,已很久沒有認真為朋友準備禮物了。
一對玉梳,寓意新婚夫婦白首到老,結發相守,這是中原十分常見的婚宴随禮。
一副燒得碧綠通透的琉璃茶盞,卻源于李懷疏幼時聽來的異族習俗。有一次外祖母帶她參加婚宴,碎葉城胡漢雜居,人種繁多,辦起婚宴與中原大為不同,有位長發結辮的胡商送了琉璃茶盞,負責唱禮的儀人高聲道某某送琉璃茶盞幾只,聽來卻是單數。
她好奇便問,康別春也不嫌煩,笑與她言,婚宴随禮送雙不送單的規矩并非四海皆同,至于送琉璃制品,是海渾族的風俗,海渾一族無論男女一生僅結一次親,從頭至尾僅有一個伴侶,将婚約看得極重,琉璃難制,貴比美玉,海渾族人認為華光溢彩的琉璃是對婚姻最好的祝福。
孔曼雲聽罷,感受到李懷疏備禮之用心,掌中一遍遍撫過禮盒中的琉璃茶盞,顯然喜歡得很,卻笑道:“你又不是海渾族人,怎麽想起送這個?”
“一來,你說過周家那位郎君常年帶着商隊去西域做買賣,應對這風俗有所了解,不算我唐突。二來,想送旁人不會送的別致一些的禮物。”李懷疏誠懇道,“也不是十分周到,但我确實盡力去想了。”
“離我成親辦酒宴還有段時日呢,你這麽早送禮,莫不是要告訴我你來不了了?”
孔曼雲不過随口一說,卻見李懷疏面露猶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回想她近日異常,竟從所謂的別致裏品出了些許訣別留念的意味,忙放下禮物問道:“為什麽來不了了?”
她是太醫院的醫正,為諸公百官與後妃宗室行醫問診,與這些人結交很正常,請柬大可堂而皇之地發給李懷疏,無不妥之處,而李懷疏既是侍君,此前一雙病腿也多得她照料醫治才能痊愈,親赴婚宴也無可厚非。
孔曼雲幾乎想不到李懷疏來不了的理由,除非……除非這樣的理由是人力所不可抵抗的,她一時之間有了種很不好的預感。
果然,李懷疏猶豫再三,終于在她不依不饒的追問下将事情原委告知。
“非還不可麽?”孔曼雲紅着眼眶問道。
李懷疏無奈道:“那畢竟是我妹妹,再者說,即便只是一個陌生人,我也不能平白無故占用他人身體,有機會還回去自然是要還回去的。”
“有什麽不能占用的?你怎麽不想想,一年到頭病死的餓死的橫死的……數都數不清,為何不是別人重生而是你?這本就是你的機緣,人各有命,無論是誰也怨不了你!”
孔曼雲這副無理取鬧的樣子有些熟悉,李懷疏不由想起了她與自己對弈時也時常耍賴悔棋,講道理是講不通的,想了想,只好從旁處開導:“曼雲,倘若我占用的是你母親的身體呢?”
“你想什麽呢?想占我便宜認你當娘?”
孔曼雲踢了她一腳,李懷疏輕笑一聲,好脾氣地讨饒:“好好好,是我舉例不當,那倘若我占用的是你摯友的身體呢?你還會像适才那樣勸告我麽?”
對方沉思之下緘默不言,無疑是另一種回答。
“無論是誰,有父母高堂,有知交故舊,魂魄離體為人所占,其與親友猶如死別,還是冤死了無處去說的那種。”
“對其親友來說,人之秉性各異,占用身體的那個人又怎麽能滴水不漏地瞞過衆人,待有一日瞞不下去了,叫親友知道了實情,雖傷心氣惱,但與後來者也确實在相處中有了感情,無法決然割舍,裝作無事發生又覺得對不起原主,自此陷入兩難之境,何苦來哉。”
孔曼雲道:“難道你就沒有……”
“是的,我沒有。”李懷疏唇邊牽起一絲釋然的笑意,“往前數幾個月,佞臣李懷疏弄權禍國欺瞞幼主,坐罪賜死,其人道貌岸然,素有不臣之心,受父母所厭,被門庭唾棄,叛出其師,與友離心,死後僅妹妹七娘一人悲痛難當絕食自盡,才換來我這具蜉蝣之身再見人間。”
孔曼雲一面聽,一面在風中默默灑淚,李懷疏從懷中摸出一條絲絹,輕輕為她拭淚。
“曼雲,不要哭,無論前世或是現在,我已沒有遺憾了。這件事是我想做的,非做不可,也恰好能做,作為朋友,你該為我感到開心才是。”
“開心?我都後悔死了!後悔跟你這個一心尋死不負責任的什麽蜉蝣做朋友!”
孔曼雲嘴上說着後悔,卻握住李懷疏的手腕不放,哭着哭着,又将她抱在了懷裏,埋怨道:“失去我這麽一個朋友就不算遺憾麽?”
她其實比李懷疏還年長一些,在家中又有弟妹,是以雖性情爽直,但甚少這麽一味胡攪蠻纏,怪只怪李懷疏實在是她見過最溫柔寬和之人,這種溫柔寬和與長相氣質無半點關系,只要與她接觸相處便能感受到,于是逮着一丁點漏洞便忍不住要向她讨個說法,反正不怕被罵,也不怕吵起來。
“算的,但是我說的是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已無遺憾了,至于範圍之外,我力有未逮,強求不來,不應執念。”李懷疏下巴抵在她肩上,歉疚道,“對不起,不能一直與你做朋友。”
孔曼雲忿忿不平道:“那你前世做的那些事莫非是力所能及麽?”
肩上人似是被她問住了,頓了一會兒,輕輕從肺腑中吐出一口氣,笑道:“比力所能及差了些,卻也不算力有未逮,其間差距不過需我鼓足勇氣豁出全部去彌補,而今的我卻沒有‘全部’可言了。”
“我一直想問,你從前那樣真的值得麽?”
“其他事都可以問一句值不值得,唯獨這件事不能這麽問,問了也不會有答案。”
李懷疏從孔曼雲懷中脫離,先是伸出左手,再是伸出右手,兩只掌心俱無物,她道:“假設這是我所付出的,這是對方給予的回饋,你問值不值得,難道還能找來一杆秤去稱一稱這無形之物麽?”
兩人坐在亭中,五六月間的濯枝雨接連下了幾回,暑熱初顯,孔曼雲身着單薄的輕衫,将手握拳,略一抿唇:“至少在我眼中是不值得的。”
“嗯,從你們的角度來說應是如此。”李懷疏沒有急于反駁,她扼袖為孔曼雲倒了一杯茶,口吻仍是慢悠悠的,認為在這件事上沒有說服彼此的必要,“但我所作所為不僅是取悅她,更取悅了我自己。”
孔曼雲捏着茶杯,擺出一副願聞其詳的神情,聽李懷疏繼續道:“喜歡一個人,為她憂而憂,為她煩所煩,能夠為她排憂解難我便很開心,她知道最好,不知道也沒什麽。”
“畢竟伴随‘喜歡’而來的所有情緒,無論好壞,皆因我而生,我做了什麽又為此付出了怎樣的代價,都是我一個人的事,她卻沒有為此負責的義務。倘若一定要問值不值得,那大概從我最先動心那時,一切便注定不值得了。”
孔曼雲似懂非懂,卻莫名覺得心中頗受觸動,遲了一會兒才感慨道:“你可真是活菩薩啊……”
“我還以為你不願再留下去是因聽聞了近日采選秀郎一事。”
将往日離不開的披風除下,李懷疏着一身紅白相間的綢衫,發間乏飾,僅一條與綢衫同色的發帶将發髻绾起,垂向後的尾端被風吹得拂到頸間,似挽留之意,她沒去理會,面色灑脫,毫無被外物牽絆的痕跡:“一來,陛下采選秀郎是遲早的事,二來,我志不在此,不會心生怨怼。”
“你的志向……”
李懷疏見她一副猜不透的模樣,噗嗤一笑,擡頭越過亭檐望向天邊:“你們學醫,為的是治病救人,我們十年寒窗,著一手錦繡文章,自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此志不移,只可惜我已沒有機會去實現了。”雖言遺憾,但李懷疏卻是笑着說的,說不留念便不留念,她已在展望此生以後的來日。
孔曼雲循她視線望去,天空碧藍,風吹雲動,流雲往複,長安入夏以後多得是這樣的景色,看一會兒便覺得膩了,究竟有什麽好看的?
她卻不知,李懷疏在清涼殿住了這麽久,唯獨這一處可以見到不一樣的景色,在旁處見到的無不是被高聳宮牆切割得四四方方的一張網,那才是真的乏味至極。
兩儀殿。
“怎麽?還不起來,是對朕的處置有何不滿麽?”沈令儀批閱奏疏的間隙,擡頭望一眼底下跪着的莊晏寧。
莊晏寧道:“陛下的處置無甚不妥,是臣家貧,這一年的俸祿罰下來,可能要淪落到吃百家飯的地步了。”
她一身官服簇新,又生得白淨,卻将處境說得如此窘迫,像在說笑,魏郊與沉璧俱都忍俊不禁。
沈令儀眼也不擡,揭穿她道:“當真這樣,卻還有何處願意收留你吃口飯?本來功過相抵,你卻不知怎麽得罪的人,接二連三地遞彈本,非說崔庸死得蹊跷,他一死,你在洛州諸項行事也顯得格外耐人尋味,即便查下來沒什麽幹系也要懲治你看守不力。”
“臣問心無愧,辦的是得罪人的事,讨人厭也很正常。”
說罷,莊晏寧又伏地道:“是臣辜負君恩,也的确看守不力,罰俸恐不能服衆,是以今日特來領罪,還望陛下成全。”
沈令儀暫擱下筆,似是因奏疏分了神思,少傾,繼續勾筆,狀似無意地笑了一聲:“在洛州遇見了何人,或是有什麽非同尋常的遭遇,竟變得這麽會說話了?”
額頭貼着手背,莊晏寧只能盯着眼前柔軟的氍毹,距離太近,上面的花紋不僅瞧不清,還令她一陣頭暈目眩,鬓邊緩緩滑下一滴冷汗來。
她不擡頭,口吻十分鎮定:“幸得玄鶴衛相助,素聞二殿下乃神仙一般的人物,此次得以近觀其風姿,才知傳聞非虛,幾次秉燭商談,共議赈災細則,臣受益良多。”
“嗯,皇姐舟車勞頓很是辛苦,朕聽說她回來那日感染了風寒,卧床不起,還沒來得及問候,你既有心,也與她合得來,不妨代朕前去看看。”
莊晏寧似聽不懂一般,足足愣了半晌,魏郊咳嗽幾聲,她才醒過神來,遲鈍地點頭應喏。
“朕記得你是歙州莊氏出身,也是個家學淵厚的大家族,你應試入朝為官,為門楣添光長臉,合該為家中器重,何以連吃飯都成問題了?莫不是因你身為女子,長輩便生了慢待之心不予栽培?”
莊晏寧仔細斟酌過一番,才慢聲道:“臣是莊氏遠支,自祖父那輩與本家漸漸斷了聯絡,原本家中還有些積蓄,但架不住父親纨绔,年輕時散盡了家財,臣自小過的便是苦日子。”
她說得很慢,說完了還不放心,又倒回去想有沒有哪裏說錯露了破綻,待回神才發覺沈令儀久未置言,惴惴不安地起身,擡頭平視玉階,餘光卻見沈令儀将一有別于奏疏的冊子放進了袖袋中,心裏覺得奇怪,卻不敢再看,遂低下頭去。
“原來如此,那便依你适才所說,不罰俸了,你明日去禦史臺點卯時順便在自己的上官處領二十板子罷。”沈令儀擺擺手,令她退下。
殿門閉合後,便聽“咚”一聲,魏郊在近前跪下,叩首道:“這些奏疏俱是前幾日從清涼殿搬來的,奴未曾動過。”
沈令儀默然,她放進袖袋裏的冊子就內容而言與奏疏無異,只是未寫在奏本上罷了,想來應是她們不歡而散那日,李懷疏偷偷塞到奏疏裏的。
她命魏郊起身,沒說什麽,飲一口茶,仍舊伏案處理政務,但魏郊見她幾次望向窗外,似乎想走出殿去,又不知為何沒有下定決心,如是過了一個多時辰,她将奏疏批閱得差不多了,起身,理了理衣襟袖子,道:“朕一個人走走,你們不必跟來。”
這一走,自是朝着清涼殿的方向,沈令儀沒有叫車辇,也沒有馭馬,就這麽慢慢走在宮道上,也許走不到清涼殿便會折返,也許行至半途便耐不住性子要縱馬疾馳,一切憑心而已。
忽然,迎面而來一小黃門,黑夜中不要命似的奔跑,到了她面前竟也不知道停下,沈令儀輕喝一聲:“站住——”
小黃門跑得太急,陡然剎住腳步也站不穩,撲倒在地,也跌了手中的燈籠,他見到身旁一抹模糊的衣角,金龍在晃蕩不定的微光中仿若活了起來,便知道自己不必再往前奔了,忙擦了一把冷汗,喘着氣,将清涼殿這日的異常道來。
過不久,沈令儀匆匆來到清涼殿,屏退了衆人,也命兵士呼喝一只獵隼趕緊将太醫令尋來。
她踏入李懷疏所居寝殿,反手将殿門鎖上,聽得裏間傳來異樣聲音,忙疾步而去。
室內燈燭似無人續,周遭昏暗得很,沈令儀顧不得自己一路磕磕碰碰,蹙眉向前,才近得床榻,隔着紗幔朦朦胧胧見到裏頭躺着的人影,沒來得及作甚,腰間卻被一毛絨絨的物事緊緊纏繞,這物事竟像是活的,發力将她卷了進去!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張載,橫渠四句。
我知道你們很急,但你們別急,這種事情只能慢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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