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坦白
坦白
李懷疏次日醒來仍有種猶在夢中的錯覺,天光透過床幔輕紗般覆在眼前,這一覺睡得太沉,她意識到自己醒得有些遲了,往日這個時候約莫已經梳洗好了正吃着朝食。
她的眼神尚混沌,想起昨夜的事,右手向內收攏,卻握不住什麽,身旁空蕩蕩的,再無別人了。
心裏倏然也空蕩蕩的,來不及體會這空虛滋味,有腳步聲在簾外響起,下一瞬,一只修長素白的手掀起簾帳,沈令儀一雙鳳眼噙着溫和的笑意朝她望來:“醒了?”
李懷疏怔怔地盯了她片刻,總覺得有何處不太對勁,又忽然想起怕是早就誤了早朝,心中一驚,立時将唇一抿,眼神流露出慌亂與自責,仿佛自己做了天大錯事一般。
她在心裏想着該如何替對方補救,沈令儀着一身常服,眉目閑逸,壓根沒有要喚人更衣的意思,眼見李懷疏一副欲言又止又懊悔不已的神情,忍不住笑出聲來,指尖輕輕點叩床欄,取笑道:“芙蓉帳暖度春宵,以為自己是蠱惑君王辭卻早朝的妖妃麽?”
手背仍拂着簾帳,沈令儀身上氣質從來外放,僅這一個舉動都似帶着侵略意味,但她并未做什麽,只是以眼神作筆,往李懷疏的臉上逡巡一回,目光別有深意地在泛紅的耳廓頓了頓,認可道:“李侍君是有這個本事。”
将“李侍君”三字咬得暧昧不已,身下這張不過是用來睡覺的寝具被她說得都沒那麽清白了,李懷疏當下便明白過來今日定然因着什麽緣故罷了朝,沈令儀逗她玩罷了,這人還是跟從前一般蔫壞!
慌亂什麽,自責什麽,李懷疏冷冷看她一眼,掀被起身,換了張皮囊也還是嘴笨得很,沈令儀不禁莞爾:“去哪兒?”
李懷疏手搭她肩膀,湊近前,附耳吐氣如蘭:“陛下不是說我妖妃麽?填飽了肚子再來蠱惑你。”
她素來正直溫和,演得實在不像,口吻是強行裝出來的惡狠狠,細品下來笨得可愛,根本是氣不過才與沈令儀鬥嘴,但眼波流轉間不知怎地橫生幾分妖嬈,再細看,卻還是平時清清冷冷的模樣。
那道冷豔眼神彷如實質,在心中留下重重一筆,沈令儀覺得心魂都被勾了去,待冷靜下來,卻認為那不該是屬于李懷疏的眼神,仿佛有什麽東西在那一瞬影響了她。
但這說來也未免太過奇怪。
李懷疏沒有察覺到自己的異常,沈令儀也暫且将疑問擱下,只當自己看錯罷了,待梳洗拾掇後,兩人共用朝食。
“朝中有股肱老臣過世,罷朝了三日。”沈令儀停箸,見李懷疏吃得慢,又再次舉筷,陪她慢慢吃。
此話題一了,又繼續與她分享近日見聞。
吃完東西,宮人收拾了桌案,兩人清過喉,擦拭嘴,淨了手,一個批起了奏疏,一個用迎夏拾來的花枝插瓶,文雅地挽留暮春之景。
不說話,就這麽相隔不遠地坐着,好像就很好。
李懷疏終于在這流水般平淡和緩的氛圍裏發覺是哪裏不對勁了,她與沈令儀之間怎麽會是這樣的氛圍?沈令儀這段時日是想通了什麽,又放下了什麽?
除了幼時在碎葉城因不知彼此身份以外,從在長安重逢以來,她們從來都是針鋒相對水火不容,就連魚水之歡也是雙雙喝了酒才越過雷池,甚至是在先帝靈前那次,她若是能逃必定就逃了,但落在沈令儀掌中,自己當真不情願麽?
在二人關系之間,李懷疏自覺沒有資格去做擁有選擇權的那方,是以也談不上情願與否。
兩次占蔔演卦,兩次天眼預言,先是流亡大漠,再是孤身遠赴北庭,終于深受君父厭棄,被逼入只能放手一搏方有生機的困境……
即便這些沈令儀都可以原諒,但縱她萬死,也贖不回淑妃鄭毓的性命。
李懷疏閉了閉眼,話未說出便已覺得心如刀絞,須臾後,睜眼問道:“陛下覺得,你與阿姐之間的過往真的可以放下麽?”
她似乎發現這種彼此心知肚明的僞裝有甚好處了,若是以李懷疏的身份,這樣的問題不可能這麽輕易問出口。
沈令儀看着她,知道她是認真在問,勾筆後放下奏疏,筆暫未擱,懸在幹淨潤白的指尖,卻道:“指哪件事?”
兩人俱都怔了怔,沈令儀這麽一問不正是一個回答麽?指哪件事?過往李懷疏對不起她的樁樁件件,有的可以放下,有的卻輪不到她說放不放下。
“淑妃的死。”李懷疏低頭不去看她,長睫半遮目,神色未明,只從嘴邊洩出緊一陣緩一陣的咳嗽聲,仿佛被這區區四字牽動得神魂俱顫。
她握着一只素色長頸瓶,青嫩的樹枝從瓶口冒出頭來,桃杏顫顫巍巍綴在上頭,咳嗽聲中,花瓣墜落在案上,成了殘花。
沈令儀拾起那花瓣,在手中搓弄,好一會兒才開口:“你既是李識意,又何必提起。”
“咳咳……你既認為我不是李識意,又為何不追究?先帝對外聲稱淑妃是病故,但淑妃一死,崔嫋是何等的氣焰嚣張,儲君也立時定了皇長子,你那時便覺得蹊跷,可惜遠在碎葉城無法調查。後來……”
沈令儀松開花瓣,緩緩合了眼。
後來,她回到長安便開始着手調查此事,原來母妃并非病故,而是中了一種名為烏頭藤的慢性毒藥,這毒在她體內潛伏了多年,一直沒有發作,是缺少一味至關重要的藥引,崔嫋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想催動她體內毒性發作,中宮之位險些與她失之交臂,這才決定下手。
即便如此,鄭毓身故的前些年體質虛弱易病,也必然與這烏頭藤有關。
這味藥引被碾成齑粉,再用一種特殊的方式制成了無色無味的黏液,塗在藥罐蓋子的內壁中,泛着一層有些油潤的光澤,看起來就像是平時保養器具用的桐油,熬藥時,随着蒸汽升騰,會慢慢溶解在藥汁中,就這麽神不知鬼不覺地被母妃吃了進去。
因為事情隔了好幾年,該抹去的痕跡早就被人抹去了,沈令儀調查的時候很費了番功夫,常常是以一個好不容易尋得的線索順藤摸瓜,也可能是撲一場空,那再繼續抽絲剝繭……如是來來回回地折騰,終于幾乎掌握了全部的真相。
之所以說是幾乎,沈令儀至今為止也不明白賀媞在整件事中究竟起了怎樣的作用,她找不到任何證據指控她參與其中,卻也沒人能解釋得清,賀媞為何是在同一時間開始與母妃關系交惡,從前不屑承寵的人,又為何突然使盡渾身解數卷入後宮傾軋中。
暗中查訪過,一無所獲,當面試探賀媞,她便懶洋洋地甩出一句“是啊是我殺的你母妃,你本事向來大得很,不如将我也殺了好了”,簡直不知她哪句真哪句假。
這麽說來,李氏與鄭毓的死似乎并無關系,李懷疏何必攬責?
沈令儀摩挲着指間薄繭,一時陷入了沉思,黑漆螺钿屏風立在她右側,掩去了大半斜射進來的日光,也将她精致的五官籠罩在陰影中。
這一刻,李懷疏不禁有些恍惚,想起沈令儀密謀奪位的那幾年,從碎葉城回到長安的她蟄伏隐忍,在自己厭惡的父皇面前扮演心性至純的孝女,對生性多疑的皇長兄假意投誠,裝出一副滿足于公主身份得過且過的模樣,那時的她也是如眼下這般走在一片陰影底下。
走到今天,李懷疏自問心裏沒什麽遺憾,須知她們上輩子本來就不會有結果。
最重要的是,我的殿下已經從陰影裏走出來了,從此以後,天語綸音,四方攸同,放眼四海宇內,無一遮其光芒。
李懷疏如是想着,唇角輕輕勾起了笑。
“我從未對你吐露過,你是如何知道的?”回憶過種種細節,沈令儀擡眼問道。
她在調查鄭毓死因時無意間翻出早年一樁皇子被害案,卷宗積了灰,且她父皇曾經命人對這卷宗做過手腳,動這卷宗時驚動了宗正寺,幸好及時補救,否則她連鄭毓被害也要查不下去。
其實在她之前,鄭毓還誕下過一子,那是真正的皇長子,倘若鄭毓作了中宮主,她的哥哥便是合乎宗法的皇太子,可惜小皇子沒長幾歲就死了。
小皇子一死,既得利益者身上背負了最大的嫌疑,這人正是崔嫋,她先後毒害了沈令儀的兄長與母親。
都說鄭毓身體變差是從生了沈令儀以後,知曉真相後再倒回去深思,卻正是那個時候中的烏頭藤,這毒害得鄭毓體質虛弱,無法着胎,後宮争鬥如火如荼時,朝中大臣也開始悄悄站隊,李元昶便是其中之一,他站的倒并非崔嫋,而是代表了陰陽正序的皇長子。
中宮無子的情況不是沒有過,即便鄭毓真的執掌鳳印,她也可以将崔嫋的孩子過繼養在膝下,将來即位更加名正言順。但是大綏立朝至今從未有過這樣的先例,反倒是女帝一朝三十二年明明白白地擺在了前頭,屆時因故循舊循的是哪樁舊事就難說了。
所以,為了這江山不落入女人手中,李元昶願意為崔嫋略出幾分力,扳倒更具勝算的鄭毓,烏頭藤的藥引難尋,他府中剛好有一株,便給了崔嫋。
等到東窗事發,崔嫋的目的早已達到,她的兒子被立為儲君,掌事宮女又忠心耿耿,一口咬定所有的事都是她一人所為,甘願伏誅,李元昶仍舊全須全尾,并以太傅身份輔佐起了儲君。
這些年來,沈令儀将兩樁命案事涉之人處置得差不多了,只李元昶一個,當時她猶豫了幾次三番,終究沒有動過。
李懷疏頓了一下,道:“你又何必瞞我?”
“你不說,我不知道,莫非這件事就不存在了麽?為何要自欺欺人?”
“是李元昶,你父親?”
沈令儀觀她面色,便知自己說對了,手扶矮案,沉默了一會兒,便将來龍去脈猜了個七七八八:“查到你父親時,他已病入膏肓,我以為他沒幾日可活,也算自食惡果,便暫時放着不管。早知他以這事幹涉你與我往來,我不如早點殺了他。”
“這樣也算一命抵一命,該還這條人命的本就是他。”
“父親的命是外力奪走的,并不意味着你報了私仇,父債女償,你想要我的命也無可厚非。”
“嘩”一聲,矮案被推開到一旁,眼前黑影倏然襲來,李懷疏下意識往後倒去,緊握的長頸瓶也斜向後,用來養花的水從瓶口流到外面,她及時握正,衣襟仍被水洇濕,在胸前暧昧地沾染了幾寸。
李懷疏左手撐地支起身子,右手呈半掌之勢握着插花的瓶子,拇指抵靠瓶口,以柔軟的指腹阻了阻壓向她面頰的粉白花朵,整個人呈現出一種無力而溫柔的姿态,喉間卻發出抵抗的聲音:“沈令儀,你做……”
她的話語被沈令儀的深吻吞了去,下颌被捏起,含糊地發出一些惱怒的聲音,只能被動地承受對方莫名其妙的情緒,牙關被叩開,沈令儀又吻又咬,掌着她的腰不讓她逃,簡直沒有半點道理可講。
良久,沈令儀稍稍往後退,暫時放過了她。
李懷疏胸脯劇烈地起伏着,她別過頭去掩唇咳嗽,吻得太久,無法自如呼吸,面色也紅潤起來,嘴唇卻好似沾上鮮血一般,泛着令人不由心顫的豔色。
沈令儀定睛一看,真的是血,卻不知是她咬的還是李懷疏自己不小心咬破的。
她伸手碰了碰那處微腫的嫩肉,聽見李懷疏吃疼地吸了口冷氣,目光下移,停在李懷疏的下巴,不過是被自己捏了捏,很快轉了紅,不知道的恐怕還會以為是被狠狠蹂|躏過才會如此。
“究竟是誰要誰的命?”沈令儀看着李懷疏,忽然覺得她真正如狐媚一般,低低地笑了一聲。
長頸瓶落在腳邊,水流得到處都是,沈令儀半邊臉頰也被潑了,水光劃過弧線流暢的下颚,凝聚成幾滴水落下來,她眸色晦暗地一笑,面上竟有些癫狂之色。
李懷疏還待張口說些什麽,卻見沈令儀不知幾時從頭上拔了一支釵,先是挑開她頸間沾了水的殘花,似是連容忍這死物碰她身體的氣度都沒有,接着,冰涼尖銳的釵頭一路向下,抵在她随着低喘收縮的細腰間。
“想償命?這裏欠我一刀。”
咫尺之間,沈令儀逼視着李懷疏,冷淡說完這漠然殘忍的話,卻又在她頰邊輕輕吻了吻:“好好活着,我日後來取。”
“一刀如果不夠,還可以再來兩刀三刀。”李懷疏握着她的腕骨向內用力,忽地想到什麽,又悲哀地松了手,“卻不是這具身體。”
我要還給妹妹的。
如此一來,又沒有機會了。
李懷疏眼中難掩失望,垂眼笑了一下:“陛下覺得我這樣便會好過麽?”
“欠你的上輩子沒有還完,這輩子卻也不是我的這輩子,更不知道該怎麽去還。”
“那就待在這清涼殿,永永遠遠。”沈令儀心中煩躁,閉着眼,随口說道。
李懷疏又道:“陛下覺得我願意麽?”
她想起重生後入宮那日,濛濛細雨,見到幾個人身着青色官服走在宮道上,她突然犯起了癡,掀開車簾一直呆呆望着,直到那幾個人消失在視線中。
沈令儀未置一詞,她續道:“陛下大概覺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諸事皆由你來決定,輪不到我願意與否。”
她在清涼殿的地磚上劃了劃:“這裏從前是宸妃住的地方,先帝沒有問過她願不願意,先帝不問,旁人更不會去問,後來如何?”
“我倒不是說我也會步宸妃後塵。但我已體會過前世你想讓我過的日子了,不習慣,不喜歡,也不願意,我想過我自己想要過的日子,倘若我的心從未更易,為臣或是為侍君,與你離得近或者遠又能影響什麽呢?”
“當然,我現下說這些似乎也沒用了。”
不會步宸妃後塵,是不會自缢了斷,但殊途同歸,她依然會魂飛魄散,不如趁此機會把一切都說明白罷。
李懷疏面色又恢複平日的慘白,連着說這麽多話,喉嚨與肺腑都有不适感,她撐地咳了半晌,明白經過這日再瞞不下去了,于是整衣跪地拜倒,正色道:“陛下也見過了,七娘與我無半分相似,她天真活潑,不谙世事,待在後宮只會害了她,倘若将來有一天七娘回來了,請陛下放她出宮。”
“我自知沒有資格對陛下提甚要求,我已是個死人,魂魄陛下也無法拿捏,實在氣不過……”李懷疏抿了抿唇,堅定道,“刨墳鞭屍也可。”
沈令儀快要被她氣笑了,刨墳鞭屍,倒真想問問她知不知道自己的屍首何處。
忍住随手扔她一本奏疏的沖動,沈令儀蹙眉問道:“這些謬論都是誰跟你說的?”
李懷疏愣怔了一下,一模一樣的話沒人對她說過,類似的觀點倒是經常有人耳提面命,她認真回道:“我娘。”
大概覺得自己這麽大個人了還這麽聽娘的話有些說不過去,說完耳朵便紅了。
沈令儀想伸手捏,袖中手動了動,卻只是握緊,想起不到半日便被她氣了又氣,不由恨恨笑道:“從小如此,李懷疏,什麽時候能改改你這倔脾氣,我有時真想将你摁在腿上狠狠揍一頓。”
槐樹,又倔強又可愛,01才不會放過你呢……寫這對經常有種不知道接下來她們是要打架還是要doi的感覺……标簽應該加個相愛相殺
尾巴加載的前搖太長了……下章一定,順便,劇情往下走的話,11不會用原來的身體,所以回來以後也不會尴尬什麽的啦,只是槐樹自己會糾結一下,覺得對不起妹妹,心理活動會占一點篇幅,周四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