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同寝
同寝
李懷疏之所以無可奈何地道了句“又來”,自是因着近來沈令儀總是如此,有事沒事都要到她的清涼殿來,之前是為了演戲而裝病,如今“病愈”也還是這般,她着實不知拿這個人如何是好。
身為侍君,顧名思義,承君王臨幸是她的義務,既然兩儀殿那邊傳來口谕讓做準備,她也只能聽從旨意,雖如此,心裏倒是沒什麽想法,因為先前幾次沈令儀也并未動她,她們甚至是分榻而寝,只是給外界營造出一種縱情無度夜夜笙歌的假象。
天将晚,負責一應流程的內廷官員被駱方迎了進來,熟門熟路地帶領着宮人做起了準備。
李懷疏被簇擁着前去沐浴,浴池中不知放了什麽珍貴的香料,她浸泡其中宛如置身花海,渾身散發出馥郁卻不刺鼻的氣味,好聞極了。接着,又是更衣束發,她站在殿中面對着銅鏡,展臂,由着宮婢為她穿上嶄新的華服,金銀碎片錯落相間,攢成花冠戴在發髻上,珍珠流蘇點綴額間兩側,幾枚削薄的玉片呈蓮心狀貼在眉心。
“侍君,煩請抿一抿這紅紙。”宮婢說道。
李懷疏依言照做,每每這個時候,她都覺得自己雖然被尊稱為侍君,又深受“聖寵”,走到何處都有人向她行禮,連晉王妃上次也須對她禮讓一二,但是并不像個人,反倒像個物品,無須有自己的想法,只要遵照主人的想法被擺弄得精致漂亮就好。
她不禁想起除了自己以外,被太後命內宦在民間尋訪而來的那十幾個女子,同樣是以侍君的名義被聘入後宮,庭院深深,進來了就再也出不去,與困在牢籠中有何區別?
千百年來這樣的狀況從未發生改變,從前以為女子為帝這世道便會變得公平講理一些,但似乎只要有人手握至高無上的權利,無論是否出自本意,最後依然會有人為了谄媚逢迎,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将地位低于自己的人當成物品貢獻出去。
類似的念頭時不時便會出現在她的腦海,一面是父親正統儒學的熏陶,一面是母親不知從哪學來的“歪門邪道”,什麽人人平等,不存在尊卑貴賤,都是康瑤琴對她的言傳身教,她的生長環境夾雜着兩種沖突的教養觀念,事實上,她那具看似清風朗月俯仰天地的軀骨也時被矛盾所擾,深覺不可調和。
所謂的三綱五常,李懷疏一向恪守遵從,但她的心裏不是沒有過疑問。
從來如此便是對的麽?
但這些想法朦朦胧胧,而且太過大膽,她沒有深入去想,只是現下又被人擺來弄去,才會觸景而發。
李侍君素來一副病容,雙唇無色,此刻點唇後如初雪消融,花苞初綻,很是添了幾分妩媚豔麗,周遭宮婢眼中不乏驚羨,領頭那個也發起了怔,好一會兒才垂首對她說一聲好了。
生得這般好相貌,李侍君卻似毫不在意,沒有伫立在鏡前欣賞自己的姿容,也沒有對宮婢上妝的手藝評頭論足,不像長袖善舞會利用自己相貌的人,宮婢說好了她便移開目光,拾步往外走,又被委地長裙拖累了步伐,只得等兩名內侍綴在後面捧起這寸抵千金的布料,這才向外走去。
于是這份豔麗又只浮于表面,她行止利落,舉手投足間宛如風荷舉,身上氣質清冷而圓融,仿佛堆銀砌玉的時節裏,清風吹來,送一縷冷香入鼻,聞香而動,才在孤寂靜谧的雪園中探得梅開幾枝。
長廊上,迎夏走在李懷疏身旁,她近來聽到一些消息,等到那些禮官離開以後才附耳對李懷疏說道:“侍君,奴聽說陛下很快就要采選秀郎了,君王的寵眷無常,等那些妖孽入了宮,陛下說不定會忘了你,你要想辦法讓陛下對你情根深種,舍不得離開啊。”
綏朝立國至今也只出過兩位女帝,迎夏在宮裏待了近十年,男人入宮為妃是頭一遭,她只消想象那樣的場景便頭皮發麻,渾身長滿雞皮疙瘩,沒法理解,下意識便用妖孽稱呼這群男人。
李懷疏腳步一頓,神色也有些恍惚,下一瞬卻沒事人似的向前走去,口中道:“那不是很好麽?”
等一切就緒,暮色四合。
李懷疏回到自己的寝殿等候沈令儀,她沒有像禮官囑咐的那般木頭一樣呆呆地坐着等候,而是從書架上取了一本書來翻看,因為博覽群書,知識遷移,她看書很快,不一會兒便看完了,又再看了兩三本。期間,聽聞殿外有甚動靜便擡頭去看,無論書中到了多麽精彩的地方都忍不住分神去看,殿門卻始終緊緊閉起。
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室內的燭光漸漸變得微弱。直至如今,李懷疏也依然沒有動不動使喚人的習慣,她扶着桌案要起身去點燈,胳膊才支起便覺得累得很,又坐了下來,雙腿是能走動了,但終究無法與生下來就健全的人相比,走不遠,時常要停下來休息。
不僅孔曼雲看過她這雙病腿,沈令儀也命太醫令前來診斷,縱然兩人醫術精湛,從醫經驗十分豐富,卻也說不清她究竟為何突然能下地走動了,從前不良于行又是哪來的病根,只是囑咐她如若覺得身體有何處不适,務必及時告知。
這段時日,李懷疏倒沒覺得身體有甚不适,若是硬要說出異常,可能也只是心裏的異常,從能走動以後便開始有了跡象,近來愈發明顯——就像擱在她面前的這本書,玉體橫陳,有礙觀瞻,她被體內一股沖動驅使着從書架上取下這本書來,翻了三四頁便臉紅耳臊,猛然合上書,深深吸了幾口氣才算平靜下來,倒回去想都覺得沒道理得很,她怎麽會取這本書來看?
最後,李懷疏只是取下身旁雁魚燈的燈罩,剪了一截蜷曲的燈芯,燭焰再度竄起亮光,她将燈罩罩回去,飲下一杯清喉的茶,甩開适才那本書,又伏案翻起了一本棋譜。
餘下的燈盞因無人續燈,一盞接一盞熄滅了。
長夜漫漫,孤燈猶暗,她看着看着便伏案沉沉睡了過去。
再醒來,已不知是什麽時候,李懷疏睜眼看着紗帳模糊的輪廓,聽着風吹檐下鈴铎的聲音,清醒了不少,意識到自己正躺在床榻上,應是迎夏她們所為。
她沒有察覺到有甚不對勁,如往常般想側轉過身再繼續睡,肩膀才稍稍一動,指尖卻忽然被人攥起,她心中微震,身邊竟多了個人?又聽見耳邊響起了沈令儀的聲音:“動什麽?将我弄醒了。”
沈令儀這句話說得很是慵懶,細細聽來還有些疲倦,好像是真的才睡着就被她亂動吵醒了,倒是沒有什麽埋怨的意思。
“……陛下可以睡在別的地方,之前不就是在偏殿麽?”李懷疏試着掙紮了一下,沒掙脫,她放棄了,任由對方微涼柔軟的掌心包握着自己。
沈令儀仍閉着眼,想來是政務纏身,她走不開,才會姍姍來遲,李懷疏忍不住去想她是幾時來的,來的時候自己是否已經睡着了,又是不是她将自己抱到床榻上的。
“原本是這樣想的,你睡得那麽沉,我不如到別處去歇着,別打擾了你。”沈令儀想起什麽,輕輕笑了一聲,“但不知他們怎麽傳的話,将你打扮成這樣,我一面給你卸那些礙手礙腳的玩意,一面又忍不住細看,想着如果是你的模樣那該多好看。”
她的聲音清澈如潺潺溪水,較之兒時多了幾分成熟,好聽得像在與鈴铎擊和。
鈴铎之聲響在耳畔,李懷疏腦海中卻浮現出了那年黃沙狂卷的大漠,她們共騎一匹駱駝,突如其來的大風吹走了她的面紗,也吹走了沈三的面具。
她的視力恰在那一刻恢複,被沈三緊緊抱在懷裏,用鬥篷包裹着,兜住所有席卷而來的風沙,她擡眸,便看見一截精致俊俏的下巴,在圓月下散發着似玉如雪的光澤,她像被定住一般,移不開眼。
沈令儀松開手,翻過身,又繼續道:“看着看着,又将你抱到榻上,我已累得挪不動步子了,索性就在你身旁躺了下來。”
她散開一頭綢緞似的烏黑長發,披在胸前,掖進雪白的絹衣裏,也落在李懷疏的手臂上。
李懷疏聽着她說的話,卻以為是臂上被頭發絲弄得癢癢的才會發笑,下一瞬,從旁伸來一只手,按住她唇邊向上的弧度。
“笑了?”沈令儀唇角也微微勾起來,指尖摩挲着那柔軟的唇瓣,盯得李懷疏垂眼不敢擡起,笑意愈來愈深。
她煞有介事地嘆息一聲:“真不容易。”
“我不是姐姐,陛下想逗我笑,自是不易。”
“你以為逗你姐姐笑就很容易了?”
李懷疏深深體會到了沈令儀有多麽無賴,因為自己不肯松口,沈令儀索性陪她玩起了僞裝的游戲,不管她聲稱是李識意或是李十二,沈令儀都不再反駁,她似乎認定了眼前這人就是李懷疏而非李識意,所以已不在乎這個人到底有多嘴硬。
“很晚了,先睡下罷。”沈令儀看她不說話,拂開她額前碎發,湊近去,輕輕在她貼着薄玉花钿的眉間吻了一下。
口吻沒有懷疑,沒有隐憂,沈令儀不知道她身旁躺着的這個人暗地裏作了怎樣的選擇,她以為還有數不清的日日夜夜在等待着她們,過往的誤會與心結,能解便解,解不開便由着時間沖淡一切,慢慢來,總會好的。
李懷疏閉着眼,卻舍不得就此睡去,風铎的聲音好像消失了,她專注地去聽沈令儀的呼吸聲,聽呼吸漸勻,應是睡着了,置于腰間的手才一點一點摸索過去,與沈令儀十指緊握,分明也是同樣的眷戀難舍。
換了個排版方式,預估錯誤,她們睡了個素覺,尾巴應該是下一章,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