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母女
母女
“這個東西叫做蛋糕,你從前不是吃過一次?怎麽……” ·
眼前這人生着與李識意一模一樣的面容,她這一問,康瑤琴想都未想便脫口而出,說着說着,卻驀地住了嘴。
“李識意”眼底閃過些微不易察覺的傷痛之色,随即別開目光去,松軟可口的蛋糕仿佛在這一刻化為了無形利刃,多看一眼便是在剜她的心。
康瑤琴目睹她神色變化,對适才不經考慮的回答感到萬分後悔。
從前吃過一次的是李識意,她眼前這人卻并非李識意,不認識蛋糕很正常。
盡管那次是下廚苦手的康瑤琴第一次到廚房做吃的,因為能夠獲取的食材與工具十分有限,蛋糕烤制出來的效果也不盡如人意。
認真說來,這次的成品其實比上次好得多,但“第一次”的含義本就非比尋常。
李懷疏今日是第一次吃到蛋糕,幾年前的李識意也是第一次吃到蛋糕——還不是因為過生辰,只是康瑤琴心血來潮做給這個貪吃鬼嘗嘗罷了。
可是從女兒的角度來說,李懷疏今日得到的實際上已沒什麽稀罕了。
親生的兄弟姐妹也時常争做父母心裏的那個第一,更何況李識意僅僅只是康瑤琴名義上的養女,李懷疏上輩子可能從來都沒想通過,為什麽無論她如何努力,如何懂事,如何優異,也從來不會成為母親考慮的首選。
她不敢奢求什麽偏心,只是盼望着康瑤琴也會将類似的第一次給予她,哪怕只是一次都好。
從兒時奶聲奶氣叫喚的阿娘到不知何時只會以母親相稱,這份疏離的背後究竟有多少次希望落空,是從來都不願親近還是被傷過太多次心不敢親近?
答案顯而易見,她似乎已經慢慢學會不去期待。
興許李懷疏早在某個時候就将自己視作了母親根本就不想要的那個孩子,所以後來自苦自傷又自毀,不過是從小到大的遭遇令她習慣了沒有人會将自己放在心上,這世上所有人都比她重要,兼之肩負着家國重任,她覺得自我犧牲去成全他人沒什麽不好。
回首往事,許多事在回憶中已模糊得有如雲霧,康瑤琴自認的确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她來到這個時代本就是個意外,連母親這個身份也像是從天而降。
那日,她毫無準備地承受着臨盆的劇烈陣痛,一盆盆熱水端進來,又一盆盆血水端出去,她汗如漿出,痛得恨不能立馬去死,別說生孩子了,她連戀愛都沒談過,當下只能木偶一般麻木地聽從穩婆的口令,用力,用力,再用力……
而前一刻的姚覃還在窗明幾淨的圖書館準備自己的研究生複試,她是老師同學眼中當之無愧的卷王,身體不舒服也不耽誤學習上進。
後來怎麽暈倒的已經忘了,等再醒來,自己莫名其妙成了正在生産的産婦,不知過了多久,乳母将一個皺巴巴的嬰孩抱到她面前,說這是她的女兒,襁褓中的嬰孩哭哭啼啼,吵鬧不休,難聽的聲音直沖耳膜,她只覺得天都塌了。
沒有十月懷胎,沒有臍帶日夜輸送營養的維系,沒有母體初次感受到胎心跳動的欣喜,又給自己帶來了身與心的雙重痛苦,她怎麽會對這個孩子産生愛?
如果以身穿的那一天——也就是生産的那天作為開始,實際上姚覃與呱呱墜地的李懷疏一樣都是新生。
沒有誰是生來就會當母親的,面對腳底下這個陌生得連史冊中都毫無記載的時代,無所适從的姚覃又與嬰孩有多大區別呢?
姚覃成了康瑤琴,封建時代封建大家族裏替夫君管理庶務的女主人,她被這樣的身份困在了後院,且将一輩子困在後院,穿越之前所有沒有實現的夢想都成了空談。
直到血咒先後奪走了李元昶幾個兒子的性命,李懷疏成為府君的唯一人選,康瑤琴對她沒有盡過一日母親應盡的責任,卻犯了天下父母都會犯的一個錯誤:對孩子寄予厚望,強求他們填補自己人生的缺憾。
她沒有走過母親應該走的歷程,才會後知後覺意識到,母親這個身份除了冰冷而嚴苛的教導以外,還應該有陪伴與關心。
所謂的後知後覺來得很遲很遲,遲得她們之間的裂隙已如鴻溝天塹,稍稍瞥一眼都覺得心力交瘁,無計可施。
那個時候,康瑤琴又恰好在李識意身上找到了當母親的感覺,她與這個孩子很投緣,至少在“吃”這件事上是這樣,人與人很多時候就是靠一個相似就能生出好感,繼而有無限可能。
但她與李懷疏難道就一點相似之處都沒有麽?要說是沒有緣分,可為何命運偏偏讓她們做母女?
康瑤琴百思不得其解。
毫無疑問的是,假設重來一次,十之八九依然是這樣的走向這樣的結局。
“觀音奴……”康瑤琴陷在回憶中,被無力感籠罩着,怔怔望着眼前虛空,喃喃道。
她作為穿越者早就發覺了李懷疏的異常,接受重生這種離譜的設定對于她這個現代人來說更是不在話下。
但李懷疏不知道這些,聽見這個乳名,她眼皮一跳,爾後磕磕絆絆地說道:“阿……阿娘,你是又想念阿姐了麽?”
心說總不可能康瑤琴也覺得她不對勁罷?她究竟演得有多差,才會瞞不過沈令儀,也瞞不過康瑤琴。
“興許罷。”康瑤琴默然片刻,才自嘴角勉強牽出一絲笑容。
她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做出來的蛋糕,覺得弄巧成拙,不禁一陣心煩氣躁,從旁邊拉過食盒,口中道:“你身子不好,這個蛋糕吃下去容易積食,就不吃了罷。”
李懷疏伸手制止了她的舉動,掌心覆在她手腕上,像被燙着一樣,很快便收回手來,似是對與康瑤琴肌膚相觸的親近感到很不适應,咳嗽一聲,道:“就吃一些,我嘗嘗味道,沒事的。”
康瑤琴便沒再收拾,而是靜靜地看着李懷疏握着小匙,從蛋糕上舀了第一口放進嘴裏,細嚼慢咽,又舀了第二口,第三口……她臉上終于慢慢綻出笑容。
“好吃麽?”
“嗯,很甜。”
康瑤琴笑得愈發開心,李懷疏本有些吃不下了,但在她期待的注視下又繼續埋頭吃,直至那種飽腹的感覺都快堵到了胸口,才不得不停下。
“吃不下就不吃了,先收起來放在一旁罷。”康瑤琴從李懷疏手中接過小匙,拾掇着桌案上餐後的殘局。
她心情很好,唇角的笑容一直沒放下來,李懷疏心裏不禁有些難過,想起從前七娘總能逗得母親開懷大笑,而自己絞盡腦汁也至多使得母親笑一笑,原來只要她不是李懷疏,只要她是母親偏心的那個孩子,讨她歡心竟是這麽簡單的一件事。
李懷疏心裏很清楚,即便沒有七娘的到來,她與康瑤琴的母女關系也無法緩和調解。
這事怨不得七娘,也怨不得任何人,或許母親對她就像她對沈令儀一般,無論是不愛偏要裝作愛,或是愛偏要裝作不愛,都是勉強,都是自欺欺人。
“你還想吃些什麽,我下次再給你帶來。”康瑤琴本想說做了給你帶來,但她對自己根本拿不出手的廚藝還是有點底數的,不敢妄自托大。
李懷疏垂眼,聲若蚊蠅:“沒有下次了。”
她沒有在說氣話。
地府與人間時間流速不同,雖然謝浮名與彌因已離開了許久,但她們逗留地府可能只是一日半日,李懷疏仍在等待,等待自己魂歸地府與人間斬斷所有聯系的那一日。
屆時,如眼下這般母女悠閑話家常的時光的确不會再有了。
“是什麽?”康瑤琴沒有聽清,還以為她真的說出了自己想吃的菜名,挑眉問道。
李懷疏擺擺頭,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沒什麽。”
自從得了沈令儀的恩典,康瑤琴有空便會到這清涼殿來,也不做什麽,就是蹭吃蹭喝,與女兒一道談天說笑,常常是她起的話題,李懷疏便順着聊下去。
李懷疏起初覺得渾身難受,她實在演不出似七娘那般的親昵狀,後來慢慢也就習慣了,但今日那種不适感又萦繞着她,更奇怪的是,康瑤琴也不像往常那般厚臉皮了,張了幾次嘴,卻什麽也說不出口。
就這麽大眼瞪小眼地待着未免太尴尬,李懷疏想起最近孔曼雲對她說起李硯請她診脈,身體似乎不大好了,可能又是那血咒在暗中作怪。
她略有耳聞這血咒與七娘有關,但究竟是何關系卻無從得知,七娘入府時她還在碎葉城,所以有很多事情都不曉得。
“……咳,阿娘……”
李懷疏掩唇咳嗽,這別扭的稱呼令她耳廓微微泛起紅來,康瑤琴看着覺得可愛,想伸手去摸,卻也覺得別扭,指間摩挲了兩下,忍耐住了。
“我尋死不能,醒來以後就失憶了,不記得從前的事,你能與我說說我爹娘的事麽?”
康瑤琴捉袖輕笑一聲,李懷疏不明所以,卻覺得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包容中透出一股子莫名的犀利,有一種被過來人勘破所有的錯覺。
“你的生父名曰李侪,是李氏比較疏遠的一個旁支子弟,母親是誰我卻不知。”康瑤琴一邊回憶一邊說道,“當時我尚未掌家,當家主母仍是你的祖母,讓我收養你也是她的囑咐。”
“其餘的事情我一概不知,那時也對這些事情沒什麽興趣,不想刨根究底。”
康瑤琴走後不久,駱方又春風得意地邁入殿中,李懷疏見他一臉壞笑便知道準沒好事,果然,兩儀殿那邊傳來口谕,沈令儀晚上要歇在這裏,命清涼殿早做好準備。
“又來。”李懷疏無奈地揉着眉心,心說莫非又要像上次那樣裝瘋賣傻,一會兒是李識意,一會兒是李懷疏麽?
換了別的碼字軟件,還在馴服排版中……
晚上應該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