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暗樁
暗樁
李氏與崔氏作為五大氏族中唯二門楣如舊的大家族,其累世功勳與聲威煊赫非尋常門第可以相較,時人常以李崔合稱,與其他不是同一階層的世家區分開來。
先稱李再稱崔,自是因為李氏仍然稍稍壓過崔氏一些,但明眼人都知,如今李氏門庭凋零,繁衍滞阻,再這麽下去,恐怕改稱崔李也不能夠,李氏遲早會步另外三大氏族之後塵,飄零式微,不複繁華。
兩家府邸分別盤踞同一坊東西兩側,久而久之,太平坊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仕宦之家湧入定居,漸漸成為世人皆知的奢遮地方。
自登基典禮過後,長安的天氣一日日見好了。
這日雨後天晴,碧空澄淨如洗,陽光如碎金一般灑落水面,魚兒咬餌,池心微動,岸邊男子不慌不忙收線。
只見魚竿盡頭,一片金色浮光中有一尾魚慌亂擺尾,無助地掙紮,但咬餌上鈎的它沒有退路,被男人放在足邊的竹編魚簍是它唯一歸宿。
他一派氣定神閑,将魚放入魚簍,聞得耳畔有人道聲恭喜,又道:“中書令可謂雙喜臨門。”
在簟席上盤腿而坐的釣叟正是中書令崔放,晉王謀反被廢,崔庸牽連其中,他作為崔氏府君免不了被坐罪,但因事先檢舉告發,已将自己撇了個幹淨,皇帝憐他勞苦功高,目前只是暫時卸職,待崔庸的事情調查清楚再行處置。
崔放着一身粗布短褐,頭戴遮陽帽,坐卧在假山奇石之間,仿若閑雲野鶴一般,過得十分悠閑,半點兒也瞧不出是戴罪之身。
仆從呈上銅盆與木盤,他淨手後向道喜那人斜睨一眼,裝聽不懂:“喜從何來?”
來人是由家令引路到此,顯然是崔放府中客人,他穿着紫紅綢衫,臉上最醒目的便是一條鷹鈎鼻,身材較尋常男子略魁梧些,正是兵部尚書何久誠。
“一喜,願者上鈎,某來得正好,素聞中書令府上庖廚手藝了得,今日可以一飽口福了。”何久誠再道,“二喜,洛州傳來消息,崔庸死在了牢裏。”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崔庸答應為崔放效力的那天就該想到自己将來的結局。
魚簍中困着五六條魚兒,數量尚可,但沒那麽肥碩,無肉可吃,只能交給廚下炖鍋魚湯。
崔放雙手置于膝上,望着平靜無波的水面,遮陽帽下精明的眼眸閉了閉,道:“旁人以我作刀殺了五郎,何喜之有?”
何久誠心中一驚。
“合着你也以為崔庸是我殺的?”崔放嗤笑道,“他手中有甚鐵證值得我殺他落人把柄?”
外面風言風語,何久誠也不懼直言:“有人在傳,是為了一本賬本。”
仆從将釣竿魚簍及一應雜物收走,獨留二人在此敘話。
“無稽之談。”崔放聲音中帶着幾分寒意,“那些賬本進進出出皆是崔庸自己的私人往來,與我何幹?”
同這次檢舉告發所用的證物一般,崔放這些年來僞造了不少痕跡,即便崔庸當真供出那些賬本,他也有本事将其賴成誣告。
而如今前腳告發,崔庸後腳便死,任誰都會覺得他在殺人滅口,這不是白白留人話柄麽?
他的确沒有理由做這件事。
何久誠沉思片刻,目光徘徊于水面,奇怪道:“這淌渾水中原來竟有第三人?”
“究竟是誰在背後攪局,目的又為何?”
“不知。”
崔放道:“出了這個岔子,陛下少不得對我多加防備,招募私兵的事情暫且放一放,最近不要再做了。”
“走罷,到廳堂吃飯去。”他起身趿上草履,握住何久誠的手向外邊走邊道,“從明日起,你也少往我府上走動,玄鶴衛來無影去無蹤,兼之身份成迷,連你的兵部都無他們名冊,什麽時候被盯上都不知道。”
當今士子做官有兩條路可走,一為科舉,二為舉薦,何久誠就是通過崔放舉薦入的仕途,一路高升也有其暗中相助。
對于崔放交代下來的事情,他一向言聽計從——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崔放以女兒為自己添孫為名在府中設宴,何久誠來得早,後面赴宴的還有門下侍郎崔寅、禦史大夫姚勉與左羽林上将軍盧狄等人。
這些人或是崔放門生,或是崔氏族人及崔氏姻親,橫貫了三省六部與禦史臺,甚至與南衙衛軍相制的北衙禁軍也不外乎,崔放這張人脈網好比盤根虬結,深植地下的老樹,牽一發而動全身。
不過,最令人吃驚的是,宴席上竟有李氏族人的身影。
“六郎,去拜過李侍郎。”崔放與堂下跪在地上的男子說道。
那男子單名為信,是崔放第六子,身材颀長,面若冠玉,頭上束一紫金冠,生得潇灑不凡。他應聲後起身,走到自己坐席處倒了一杯酒,再執酒杯近李硯案前,拜禮道:“見過李侍郎。”
李硯一時如坐針氈,在崔放近似寒芒的目光中接過酒杯,一飲而盡,颔首道:“郎君容儀俱佳,定可在不日的采選中脫穎而出。”
這酒酒性溫和,入喉後恰可滋養肺腑,他喝了酒卻不見面色紅潤,仍舊蒼白病态,頻頻咳嗽,不禁令人想起李氏阖族男子所中血咒,是否快要在他身上應驗。
在依舊是男子為尊的世道中,要像女子一樣被人篩來選去,想想入宮以後還要像婦人一般處理宮苑庶務,侍奉皇帝衣食起居,哪裏像個男兒郎?崔信深感尊嚴不複,但礙于父親威嚴,只得忍耐下來,面頰微紅地道了聲謝,随即一路低頭退回坐席。
仿佛覺得這樣的自己無顏存世一般。
崔放舉杯笑道:“宮中采選秀女向來是禮部與內廷協辦,此次采選秀郎要特殊些,李侍郎近日以來辛苦得很,不若多飲幾杯,解解乏。”
“哦?”何久誠握着舞女之手吃下一塊炙鹿肉,奇道,“陛下之前不是一直以朝政繁重為由,頻将此事延後商議?”
姚勉身為禦史大夫,不知勸谏過皇帝幾回,但聖上不聽,他也無法,當下順着何久誠的話頭道:“皇嗣關乎國本,豈是陛下自己可以決定的事?更何況,陛下在其中究竟有無私心,大家也都瞧在眼裏。”
崔寅撫須笑道:“清涼殿那位本事再大也是個女人,這麽久了也沒聽說肚子裏有甚動靜。”
他言語不大尊重,李硯聞之色變,卻見崔寅敷衍地道了聲歉:“對不住對不住,卻忘了李侍郎在此,作為李侍君堂兄,怕是聽不得這些。”
從前貞豐帝寵信李懷疏,有她壓着,崔氏興不起風浪來,但樹倒猢狲散,血咒又奪走了李氏族人無數條性命,李硯一個四品侍郎竟已是整個家族中最高官階,他覺得如今的李氏只能依附他人才有存續的可能,故而明知會受辱依然受邀出席宴會。
李氏與崔氏兩大派別在朝中多有龃龉,李硯已記不得自己幾時得罪過崔寅,面對這些難聽的言論,他只是勉強一笑:“女人與女人交媾本就荒誕至極,崔侍郎沒有說錯什麽。”
又舉杯向上首崔放道:“某在此恭賀中書令喜添麟兒,相信六郎有此資質定會不負衆望,助崔氏再攀一階。”
盧狄還要回宮戍值,不便再留,豪飲了半壇酒,道:“李侍郎修養倒是極好,又生得一張白淨玉面,倘若再年輕個十來歲,入主清涼殿的不定是哪位呢。”
“不過你們李家人向來能讨陛下歡心,不是李懷疏便是李七娘,六郎,你入宮前得好好向李侍郎取取經才是。”
堂內笑作一片,李硯頸面皆紅,被氣得連連咳嗽起來。
盧狄是崔放女婿,也是崔信的姐夫,崔信曉得衆人是在以言語侮辱李硯,心中只道這實非君子所為,但他性情太過軟弱,身為後輩又很被動,握拳數次也不敢站起來駁斥。
最後卻是崔放出聲緩和了席中氣氛,李硯明白他不過是在收買人心,強顏歡笑,同崔寅一道飲下一杯解和酒,越想越覺得心中苦悶無處可解,餘下的時光便買起醉來。
散席後被仆從扶上車駕,掀了車簾坐進去,李硯醉醺醺地問起嬷嬷:“小郎君呢?怎麽沒有與你一道同來?”
嬷嬷道:“小郎君身子有些不太爽朗,娘子将他約束在府中,今日也未去太學上課。”
李硯頓時緊張起來,酒都清醒了大半:“他怎地了?莫非是那詛咒……”
“是小郎君自個兒去廚下貪吃,肚子積食才腹瀉不止,奴從府中過來時已好了不少,郎君且放心。”
嬷嬷又道:“娘子還讓奴詢問郎君一事,之前主母康氏命各家送小娘子入學,以備府君人選,娘子說這事情她已與你商量許多回,每每不歡而散,眼下入學的最後期限快到了,她不想與郎君鬧不和,便吩咐奴代為轉述,只盼着郎君倒是給個說法。”
李硯似是疲倦得很,向後倒向車壁,揉着眉心苦笑道:“我李氏從來不許女子習文沾染朝政,但困境就在眼前,玄眼無人繼承,玉臺卿之位猶如空設,如何再博取君王青睐?我已盡力了,也無法逆天而行,還有甚辦法呢?”
“或許伯父那時的做法是對的,倘若懷疏還在世,即便是女子,她才學能力并不遜色任何男子,也可延續族中香火。”他嘆一口氣,似是下定決心般睜開眼來,朝嬷嬷道,“我回去自會與娘子說明,從明日起,便讓妍兒也上學去罷。”
崔氏府門前,一輛又一輛馬車揚長而去,何久誠命車夫往外繞行半圈,又悄悄自街角拐了進來,避人耳目來到側門,将馬車停在合抱之木巨大的樹冠底下。
不久後,一人着黑衣兜帽縱馬而來,側門無人把守,他卻有鑰匙,自行開門進入,合上門板時,在車上掀簾以觀的何久誠匆匆目睹了他的面容。
“這不是……”何久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車簾也忘了放下,想再好好瞧一瞧,那人卻已消失在眼前,側門也合上了。
屋內,崔放站在一供案前,上面陳設了佛龛香燭等一應供奉用品,先惠妃崔嫋的牌位被擺在中央。
“事情進展如何?”他撫摸着妹妹的牌位,向身後人問道。
身後人将兜帽放下,露出一張陰柔年少的面容來,卻是內侍監魏郊的養子魏游,他先走上前,燃香拜過崔嫋,這才對崔放答道:“西坤宮中負責點香的宮女是奴婢對食,先前賀媞被李懷疏下過毒,是以症狀初顯也并不引人懷疑,只是照舊進補調養身體,連太醫都以為是之前的餘毒未清。”
“此毒需與迦南香混合方可起效,你有那宮女暗中相助自是神不知鬼不覺。”崔放陰恻恻笑道,“有趣,真是有趣。鄭毓喜歡迦南香,賀媞便鐘情于此香,從不更易,将死之日若是知道正是這個香料害死了她,她是後悔還是甘願就死呢?”
魏游沉默不語。
“近日你總是姍姍來遲,是宮中出了什麽變故麽?”
“不曾。”
內廷禁苑是崔放鞭長莫及的地方,他缺少一雙眼睛,現下又只有魏游可用,見其态度不明,便循循善誘道:“我曉得,魏郊對你不錯,他素來對皇室忠心耿耿,但他是他,你是你,你不要沉浸其中堕了心志。”
“當年若非賀媞要為鄭毓報仇,假意演一出狐媚惑主,嫋嫋早就做了中宮主。你的母親既是嫋嫋身邊的掌事宮女,嫁人生子本該被恩允出宮,也是時運不濟,怎知剛好碰到那個時候,你的母親獲罪而死,卻累得你也身陷囹圄,小小年紀便作了閹宦。”
“這個仇非但是我的,更是你自己的,何必有甚負罪感?”
言盡于此,崔放囑咐魏游早些回宮,別忘了暗中查訪,掌管玄鶴衛的上虞君一直藏在暗處,這人究竟是誰,竟能得到沈令儀這般信任。
魏游聽命而去,崔放回頭盯着妹妹的牌位,眼中于晦暗中浮現殺意。
清涼殿內,康瑤琴帶着禮物來為七娘慶賀十八歲生辰,她說家鄉風俗與中原不同,孩子過了十八歲才是真正成人,是以熏陶得李懷疏與李識意都幾乎忘了女子本是十五及笄。
案上擺着一陌生物事,圓圓的,比臉盆小一些,三色三層,松松軟軟,湊近了能嗅到甜膩的香味,上面還點綴着水果,像是某種糕點,李懷疏看了又看,不解道:“這是什麽?”
她上輩子十八歲的生辰與往日沒什麽不同,也沒有吃過這個東西,所以不認識。
魏游出場在第七章,賀媞被下毒和餘毒未清在第八章第九章,尾巴應該是在下章或者下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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