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反轉
反轉
賓主盡歡,散宴時夜色深沉,崔庸索性便在別業歇了一晚。
因次日要趕早到衙署舉辦行佛大典,駕車前往還需花些時間,兼之又飲了許多酒,怕自己癱在床榻上誤了事,崔庸特地囑咐妻子孫氏早早将他叫醒。
天未亮,孫氏準時而至,與仆從一道侍奉精神不濟的崔庸梳洗更衣。
昨夜她雖未入席,但郎君所謀為何也略有耳聞,這件事她怎麽想都覺得不對勁,屏退了仆從,忍不住道:“府君那樣的人,五郎也信得過麽?”
崔庸在同輩中行五,孫氏說的府君自然是其族兄,如今高居中書令的崔放。
崔放的父親同時也是崔庸的叔父——崔解倒還健在,但自從女兒崔嫋在後宮争鬥中含恨而亡以後,崔氏被帝王遷怒冷落,再度失去權柄,以致阖族沒落,中興大業半途而廢,崔解心灰意冷,服食寒食散消極度日,過不多久,便将家主之位傳給了崔放。
“你一個婦人懂得什麽?”宿醉使得崔庸的頭腦不甚清醒,對孫氏也沒有耐心,他觑了眼孫氏,煩躁甩袖,腳步虛浮地走到燈架旁,低頭仔細檢查身上的衣物。
孫氏為他取來腰帶,站在他身後,為其系帶,又道:“郎君放心,這件公服漿洗過許多次,有些破舊,今日穿上最合适不過。”
“只是這些物件兒……郎君戴在身上睡覺沒咯着麽?昨夜是哪個粗蠢的婢女在服侍,竟如此馬虎。”孫氏說着,将一應精致昂貴的佩飾解了下來,放在木盤上。
在糟糠之妻體貼周到的伺候下,崔庸莫名躁動不安的心情這才變得平和,他摩挲着拇指上瑪瑙扳指留下的痕跡,慢慢道:“我曉得,你的顧慮不無道理。”
崔解膝下僅有一個嫡子,這個嫡子早年間離奇死了,餘下五六個庶子都覺得自己有出人頭地的可能,整日明争暗鬥,為了些蠅頭小利也能殺紅眼。
崔放為了讨好父親修習道學,不僅很快取得崔解歡心,而且裝得一副淡泊名利的模樣,借此消除了其他兄弟的敵意,鹬蚌相争漁翁得利,他就是這麽得的家主位置。
這樣的人城府不可謂不深,煽動百姓,意圖謀反,弄不好是要被夷族的,假使事情敗露,崔放必定斷尾求生,崔庸這個區區族弟在他眼中又算得了什麽?
況且,孫氏至今仍然覺得,以崔放慣會隐忍的性格來說,他怎麽會這般急不可耐地棋行險着,其中會不會另有隐情,或許崔庸等人只是棋子而已?
“阿兄當上府君之前,我便在為他做事了,他沒必要害我。”崔庸頓了頓,大概自己也難以被這個理由說服,面上浮起一絲無可奈何的冷笑,“再說了,他要我做的事我能不做麽?”
“如若二者皆是死,我何不如選一條尚有生還可能的道路?”他負手一嘆,“事成之後,榮華富貴更勝以往,或許我們全家人還可以遷居到長安。”
不是洛州不好,而是為官者誰不想進入中樞,受天下文人士子膜拜呢?利之所在,從來人人趨之若鹜。
孫氏撫着他衣服上的褶皺,想起族中秘辛,心中叫苦,不由感慨道:“我聽說,李氏族中凋零,已大不如前了,但那是古怪的詛咒所致。似崔放這樣戕害手足的卻不多見,因是親人,更防不勝防。”
“下毒害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從他妹妹那裏學來的……”
崔庸突然喝道:“住口!”
孫氏吓得雙肩一縮,後退幾步,不敢再言。
五大氏族中其三業已式微,與一般的高門大族沒什麽區別了,先不說李氏,崔氏早年間因言獲罪,沒了幾位高品大員,有如斷了臂膀,在朝中的聲威大不如前。
後來崔解使女兒崔嫋入宮為妃,哄得貞豐帝寵嬖,又誕育了皇太子,本來崔氏大有可為,哪知崔嫋從前毒害淑妃之子的醜事敗露,立時遭了君王厭棄,被幽禁在後宮郁郁而終。
崔氏受了牽連,自然失去皇帝信任。
迫害宗室,這麽大的罪名崔解哪敢背着,是以這事他并不知情,都是崔嫋私欲所致。
好在貞豐帝興許念及舊情,也考慮到崔嫋畢竟是太子生母,傳出去對儲君來日繼承大統也有負面影響,未将此事向外聲張,故而知道的人不多。
崔庸才會如此諱莫如深,孫氏說了幾句便暴跳如雷。
家令在外叩門,說車馬已備好,該出發了。
孫氏嗫嚅道:“我命人備了些朝食,方便郎君路上吃。”
崔庸正了正帽檐,對她道:“為了準備宴席,你已熬了幾日夜,辛苦了,在家中好好休息罷。”
登車時,崔庸問了問時辰,家令為他掀開車簾,答道:“約莫是四更天。”
崔庸點頭,躬身入車內坐下,家令放下簾子,跳下車,向車夫示意可以出發了。
孫氏準備的食盒擺在車廂內的矮幾上,裏面裝着剛出爐的胡麻餅與粟米粥,崔庸掰了餅子放進嘴裏,卻吃不出什麽味道來。
就着粟米粥勉強吃了半塊,他便不再吃了,沾了油漬的手撚着胡須,閉眼琢磨起即将到來的行佛大典。
本朝不主張信佛,但民間信徒甚多,不好明令禁止,行佛大典是佛家傳統,皇帝與各州長官偶爾也會與民同樂,以彰顯其心中有百姓。
洛州官方主辦過幾次行佛大典,即便這次是特辦,各項流程底下人仍然清楚,不需要額外囑咐什麽。
崔庸要做的事情其實很簡單,供奉着佛像的車辇隊伍路過衙署時,他要在臨時搭建的高臺上散落鮮花與彩紙,向佛像虔誠地表示自己的歡迎與尊敬。
之後再向圍觀百姓念誦一篇文稿,呼籲百姓誠心向佛,切勿作奸犯科,多行善事好得善果之類,在歡呼聲中宣告大典結束。
這樣的文稿通常是由刺史府中的書吏負責書寫,此次卻是崔庸自己執筆潤色。
崔庸吩咐了兩名吏員去清泉寺迎接佛像,沿途照例有都督府兵士立築人牆,維系治安。
至于昨日赴宴的那些個文人,有的答應來,有的模棱兩可,但即便只有小半數的喉舌肯出力,也足夠掀起輿論了。
明明萬事俱備,可為什麽心裏總覺得不太安生?
都怪江堯平這匹夫,要是借兵給我,一定能将人找出來,何至于在這兒瞎猜。
崔庸想不通他,都已投誠多年,何以惺惺作态,事事都擺出一副與己無關的嘴臉,像是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逼他做官似的。
崔庸更想不通的是天子特使一行人究竟去了哪裏,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小半個月過去了,沒有半點動靜,一介女流而已,總不能這麽沉得住氣,難不成人間蒸發了?
眉心突突直跳,崔庸狠狠按了按,不願再多想,掀簾向車夫道:“快些個!”
天色仍晦暗,馬鞭聲如雷似電,在寂靜的竹林間驚起一串飛鳥,河畔旁的灰頂馬車一路疾行,差不多進城時,水面上日月輪替,朦胧的晨光漸漸透過雲層鋪灑人間。
還未到吉時,衙署周邊被圍堵得水洩不通,道路兩旁擺設了行馬,行馬外又有兵士執槍駐守,但依然阻止不了人潮突破防線。
隔了幾條街的百戲臺不再人聲鼎沸,百姓幾乎都湧到了這裏,他們要到行佛終點的寺廟裏吃一碗免費的熱粥,要向不容易碰面的長官讨一個說法,要質問皇帝是不是像歌謠裏編的那樣德行有虧才降禍于民。
人群中不乏衣衫褴褛臉色蠟黃的難民,與斥資籌辦的典禮格格不入,仿佛在聲稱視民如子的官府臉上扇了一耳光,以往決計不會被允許出現在這樣的場合,但崔庸這次卻允許他們出現,甚至可以說是需要他們的出現。
崔庸登上高臺時,防線被沖出了幾道豁口,兵士未及阻止,便有一臉上沾滿泥灰的婦人抱着女兒跪倒在道路上,她說些什麽哭些什麽,崔庸聽不清,也不需要聽清。
梵樂佛音愈來愈近,婦人身後,金輪寶蓋從不遠處的牆邊露出一角,在天災中不曾落難也不曾失去親人者都跳起來觀望,頓時掀起一片歡欣雀躍的聲浪。
很快便将婦人嘶啞的哭聲淹沒。
幾個戴着儒巾的士子似乎對周遭說了些什麽,人群中盡是憤慨之貌,不管不顧地辱罵起了朝廷,士子中其中一人赫然是赴宴時大放厥詞的鄧姓貢生。
“女人當皇帝,世道可不是都反了!蒼天怎會不怪罪!”
“是啊,這麽大的澇災,淹了農田屋舍,讓百姓住哪裏,種不了地,來年又拿什麽給官府交稅?”
“糧倉開了卻沒有糧,病坊治不了那麽多病人,那等不到救治的活該死麽?”
有人向高臺上的崔庸啐了口:“狗官!”
鄧貢生卻道:“與崔刺史何幹?我聽說他将府中用度減少了一半,平日裏也節衣縮食,一件衣服能穿十好幾年。”
“依我看,要怪就怪女帝,她沒有能力,卻非要坐上這個位置,假使她繼續當下去,老百姓的日子只會越來越難過。”
大家紛紛附和,不知誰高呼了一聲“反了皇帝”,響應者衆多,聲音竟高過了近在咫尺的佛車隊伍。
崔庸忽而棄了裝着鮮花與彩紙的竹簍,跪地痛哭道:“某無能!對不起諸位!”
他一邊哭,一邊說着背得滾瓜爛熟的文稿,通篇下來都是在說自己已經傾盡所有,是朝廷遲遲不發赈濟糧,長安那邊不管洛州,将他殺了埋了也填補不了這許多空缺。
“天子口含天憲,是這世間最有權力的人,她若想管,豈會使得你們流離失所受苦受難?”崔庸哭得像是要背過氣去,“我知道我這麽說會引來殺身之禍,但我實在不忍目睹,我也想替諸位尋一尋公道何在!”
崔庸的文稿說得振聾發聩,諸人還沒反應過來,卻被幾記響徹耳際的銅鑼聲敲得渾身震了震,一回頭,只見替佛車開道的兵馬分成兩列,散到左右,請出了騎着高頭駿馬的兩位大人。
身穿緋色袍服的女官牽了牽馬頭,馬蹄輕踏,她靠近高臺,仰頭與瞠目結舌的崔庸對視,笑了一聲:“崔刺史,很意外麽?”
邬雲心對這種出風頭的事不感興趣,牽着缰繩,望着莊晏寧有些清瘦的背影,目光盯得發怔,她愈發覺得奇怪,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像的兩個人呢?穿上官服就更像了,難怪京裏都說陛下對莊晏寧不大一般。
周遭都是議論聲,像鄧貢生這樣的儒生自然認得出莊晏寧身上服飾,吓白了臉,想跑,卻連着适才起哄的若幹人一道被拿下了。
崔庸仍在跪着,是根本忘了起身,他抖動着發紫的兩片唇,兩股戰戰,強撐着喝了一聲:“你……你是何人?!”
底下的女官向他亮出天使符節,随即收走,莊晏寧轉過馬頭,望向烏泱泱的人群,朗聲道:“諸位安靜!某乃天子所派巡撫赈給使,為何遲遲來到,個中內情你們倒是可以問問這位崔刺史。”
“我奉命至洛州檢覆赈災,若非奸人作祟,大綏的百姓本不該在我國土內挨餓受凍,陛下心系百姓,除去被崔刺史吞沒的三萬石赈濟糧,已命毗鄰地方就近送糧,你們有人管了。”
1.崔嫋那段配上第八章食用
2.天使,天子特使的意思,不是頭上頂環那個
3.口含天憲,比喻說話就是法律,可以決定人的生死。
4.行馬,電視上官府門前用來攔人的那個木栅欄
5.本文所有地名有的是參考歷史,有的是我編的,風俗也是
洛州結束,準備回長安啦,想槐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