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眼淚
眼淚
餘婉等候在前院樹下,手裏牽着匹棗紅色駿馬,不一會兒便見到莊晏寧從竹林方向穿廊而過,正朝自己走過來。
隔得遠,面貌神色瞧不甚清,但她的舉止儀态無不被餘婉納入眼中。
路過的仆從止步向她問好,她稍一點頭,白色絹衣領口之外露出一截修長鵝頸,在暈藹的燈籠燭照中呈現出如玉般的潤澤,待行至階前,拎起衣袍緩緩而下,落落大方,腰間垂下的一枚玉墜仿佛被定住一般,未曾随着步伐左右亂擺。
餘婉不由想起自己初次見到莊晏寧,那時這孩子不過七八歲,恰逢沈知蘊在虞山行宮養傷,她與其他孩子一道被送了過去,以試藥藥童的名義上的山,長安那邊也不怎麽管這位身份尴尬的殿下,故而沒有引起什麽懷疑。
這群孩子是須彌閣在同輩中遴選出來的佼佼者,天資聰穎,學什麽都很快,無論長相或是能力,般般在其中并沒有那麽起眼,甚至可以說在諸多天才中顯得有些普通,屬于随時可能被淘汰的末流。
唯一可取之處是她遠遠勝過常人的堅韌心性。
玉庵山教十八般武藝,須彌閣專攻暗殺與網羅消息,江湖人士一般瞧不上的詩書禮儀這方面卻很欠缺,沈知蘊辟了一處宮室,表面是方便藥童試藥以觀藥效的藥房,實則作啓蒙用的學堂。
無論嚴寒酷暑,餘婉奉命或是自己好奇前去觀望,十次總有九次能見到般般伏案學習,從滿室讀書聲熬到孤身一人,古有頭懸梁錐刺骨,那孩子困得不行了卻是一個縱身翻到窗外去,足尖輕點,運起輕功直上樹梢,與無辜的鳥雀玩起追逐游戲來。
餘婉沒想過這般歲數的孩子能使得這身好功夫。
有一年,碰上虞山行宮難得的雪天,般般玩精神了,便在凝淞的樹梢與凍蔫的蓮葉上借力,一路有如小小仙鶴,飄逸矯健,路過雪地間竟只留下五六個淺淺腳印,若非是在暗處觀察,不便現身,餘婉都忍不住要為她鼓掌叫好。
至屋內,般般走也沒個正形,兔子似的蹦蹦跳跳回到自己座位,不理袍,大喇喇盤腿坐下,仍繼續埋頭苦讀,一雙眼睛又恢複亮晶晶的樣子,渾似睡了個飽覺。
如今變成了這副模樣,言念君子,溫其如玉,一舉一動仿佛恪守己心的柔弱文臣,所謂脫胎換骨也不過如此罷。
但這究竟是好或壞,餘婉尚參不透,且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顧慮。
莊晏寧不是沈知蘊豢養的死士,但這麽多年以來,沒有親人,日以繼夜修習功課,又以虛假身份走入一段陌生旅途,因而與友離散,人生二十載堪稱孤苦無依,她幾乎犧牲了自己的全部去做這枚棋盤上的棋子,她之所為其實遠超一般意義上的死士。
雖說這是當初所有進入虞山行宮的孩子所肩負的使命,即便最終入彀者是別人也會走上同樣的道路,但餘婉常伴沈知蘊左右,又侍奉過莊晏寧幾年,她離兩人太近,作為旁觀者也比其他人更洞如觀火。
不知從何時起,莊晏寧心裏點着一盞油燈,她靠着這盞不太明亮的燈火支撐着自己走到了現在,今夜至此與沈知蘊暌違一敘,無論是否得償所願,燈油都有續上的理由,她總是得一丁點甜頭便能細嚼慢咽,回味無窮。
但她分明是在自欺欺人,餘婉如何不曉得,沈知蘊十之八九給不了她想要的東西。
無油可續,這盞燈自然是要熄滅的,屆時将會是怎樣的局面?
出神間,莊晏寧已走到餘婉面前,她從餘婉手中接過缰繩,沒急着上馬,而是一邊輕撫鬃毛與馬兒套近乎,一邊向餘婉道:“有什麽話要對我說麽?”
餘婉好歹是一府奴仆之首,更是照顧沈知蘊長大的老人,談不上居功至偉,至少也是勞苦功高,準備馬匹,送她出府,這等小事怎能勞動她大駕。
“少主……”餘婉對上莊晏寧目光,心中微震,又想起沈知蘊對于稱謂不大在乎的态度,頓了頓,改口道,“四小姐在長安過得可好?”
莊晏寧身上仍着入府時那件圓領袍,只是外頭穿上了方便在夜裏行走的黑色披風,她戴上兜帽,扯着缰繩扶着馬鞍,徐徐上了馬,平淡道:“就那樣罷,沒什麽好不好的,我在哪裏都一樣。”
适才在沈知蘊房中,她草草收拾過自己,但這次沒用潤油膏,她心急火燎,又沒經驗,致使先頭機械手入體留下餘痛,這會兒上馬的姿勢有些奇怪。
她以為瞞得過餘婉,哪知對方年過四十,歷經風雨,早便猜出來了,只是裝作不知,恭謹地退後幾步:“還請四小姐平日多保重,此番受傷,家主很是惦念于你。”
四周靜悄悄的,池塘裏的魚兒似也鑽進菡萏底下伴着星月入了眠,只剩下風吹樹葉的沙沙聲,餘婉低着頭,誰也沒注意到她鼻尖上滲出了絲絲冷汗。
才與莊晏寧一對目,餘婉便被對方眼周微紅激得心驚肉跳,她無法猜測兩人在一個時辰不到的時間裏發生了些什麽,但莊晏寧的失落是明明白白擺在了臉上,難以掩飾。
真的也好,诓騙也罷,餘婉現下只想好好安撫她。
——說騙倒也不盡然,沈知蘊雖然嘴上不說,但她對莊晏寧的在意是人人皆看在眼中的。只是這種在意與莊晏寧期許的未必等同,更有甚者還摻雜了旁的許多雜物,沒有那麽純粹。
“嗯,我曉得了,多謝。”
莊晏寧彎腰撫摸馬頭,一下又一下,使得有些躁動不安的馬駒不再原地踏步,而是舒服得打了幾個響鼻,側着臉與她親昵。
她的騎射是沈知蘊教的,如何挑中良駒,如何安撫馬駒也是沈知蘊教的,但她的輕功與劍術亦是為其所廢。
心甘情願。
莊晏寧将這四個字無聲念了一道,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從餘婉的角度只能見到她翕動的嘴唇,這幾句安撫顯然收效甚微,餘婉又接着說:“馬鞍旁那個小褡裢裏裝着傷藥,是家主為你準備的。”
這确是沈知蘊的吩咐。
“多謝。”
莊晏寧沉默須臾,仍是同樣回答。
餘婉喉頭一動,卻聽莊晏寧忽而道:“放心,我沒有忘記自己該做什麽。”
她說着,踢了踢馬肚,馬兒甩了甩頭,随即順從地邁開步伐,載着她在深夜的寒霜月下出了院門,餘婉杵在原地,聽着那踢踏聲漸漸遠去,閉着眼嘆息一聲。
莊晏寧一行人還未進入洛州境內,宗年便使玄鶴衛前哨做好安頓,三人才得以悄無聲息地歇腳于清泉寺。
洛州是個禮佛重地,清泉寺之所以在諸多寺廟中脫穎而出成為官方正寺,自有其典故。
太宗年間,妙雲寺高僧周游各地,修習佛法,廣渡世人,曾在清泉寺設壇講經,此後香客紛紛前來請願,如逢佛家盛典,寺院門前更是絡繹如織,車馬填噎。
莊晏寧從後山小徑入的清泉寺,到臺階處下了馬,牽馬走到客舍前,自行将馬匹栓在了停馬樁上。
她與邬雲心同居一室,半夜有事也好互相照應。
只見那處屋子仍亮着燈,照得院子裏幾株矮樹上的白花迎風搖曳,清麗可人,莊晏寧在洛州四處都見到了這樣的白花,比杏花小一些,花蕊或粉或藍,她覺得漂亮,卻不曉得其名為何。
宗年在她們隔壁單獨居一室,此刻屋子裏頭黑漆漆的,想來他這會子應該還在夜市閑逛聽書。
赴長安考試時,莊晏寧也在妙雲寺住過,她知道平日裏這個時候寺裏便很冷清了,有些苦修的僧人徹夜敲着木魚念佛,因為周遭太安靜,聽來覺得像是就在耳旁,其實還遠着呢。
已近亥時,清泉寺內卻仍然燈火通明,僧衆都在自己的崗位上忙忙碌碌,莊晏寧已與幾位路過的僧人道了聲“辛苦”。
洛州大小寺廟都将所塑佛像運到了清泉寺,明日,供奉百來座佛像的隊伍将從此出發,自南向北,一路行至洛州州府衙署前,崔庸将會在那裏特辦行佛大典,與百姓跪禱上天福佑。
至于還會不會借此萬人空巷的盛況說些什麽不恰當的言論,借以煽動百姓,那就不得而知了。
就像崔庸萬萬想不到率領供佛隊伍的會是莊晏寧一行三人一樣。
莊晏寧步入屋內,關上房門,卻見邬雲心伏倒在案上,臂下壓着河南道的水路圖,沒有都水監的衙署官印,應是她自己所繪,旁邊還擱着一支筆,這些日子,她得空便去堤壩,沿着河路走上一圈,回來對這水路圖修修改改,倒是兢兢業業得很。
約莫是累得睡着了,莊晏寧走過來的腳步聲都無法驚動她。
從架子上取來一件薄衣為她披上,這點細微的動靜卻驚醒了她,邬雲心揉着眼睛,支起頭,看着莊晏寧:“你回來了?”
“嗯。”莊晏寧在她身旁坐下,從袖袋中摸出一包糖炒栗子遞給她。
邬雲心委實不客氣,接過來,放到案上,剝了油紙一角,三下五除二便剝開一個栗子,吃進了嘴裏。
“夜市也沒什麽好玩的,路過栗子攤給你買了一份,小販說是洛州本地産的小毛栗,與秋天的栗子味道不一樣,你嘗嘗。”
幾顆栗子下去,邬雲心像吃不了細糠的山豬,也沒品出什麽不一樣,嚼着嚼着,慢慢清醒了,她瞧了瞧莊晏寧,道:“你不舒服麽?我怎麽覺得你不太開心。”
莊晏寧側過頭去,敷衍道:“沒有。”
“唔,好罷。”
說到底只是同僚,邬雲心沒想着刨根問底,給莊晏寧剝着栗子,卻見她望着窗外一言不發,不由又問道:“我的莊大人,明日可就要與崔庸碰面了,你真的沒事?”
過了一會兒,莊晏寧仍與夜空對視,脖子都不肯動一動,她眼角似有水光劃過,卻笑了一聲:“沒什麽。”
“月明星稀,明日是個好天氣罷,但願洛州這段時日別再下雨了。”她抱緊了自己雙膝,像是無所依靠一般。
邬雲心不知道她的關心只系一人,以為她關切的是洛州百姓,不着調地安慰了幾句。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了半盞茶功夫,吃了半包栗子,喝了幾杯茶,随後各自收拾入睡。
四更天不到,莊晏寧便起了榻。
以往這個時候,長安各衙署官員正在梳洗預備上朝,起得太早,宮門未開,那便在外等候,膽敢遲到與以身試法無異,初犯者罰俸,再犯者杖責,第三次便在獄中省過,履歷上記着這筆,仕途升遷也是個問題了。
莊晏寧穿上壓箱底已久的官服,對鏡理衣襟,正衣冠,對于自己時刻牢記這些職官律例感到好笑,她的确回不到從前了。
看着銅鏡中陌生而又不陌生的面孔,她沉思片刻,垂下眼睫,從木盤中取過天子特使所佩金光绶帶,端正系于腰間。
上面繡着祥雲仙鶴,仙鶴尾羽随着多餘的绶帶長長垂在腰後,将人襯得挺秀颀長,有如玉立。
莊晏寧冷靜地盯着自己堪稱無暇的面容,她握拳,再松開,端起那副不近人情的清冷姿态,再度戴上了一張無形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