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不是
不是
沈知蘊與江堯平議事不知要到什麽時候,莊晏寧本想在外等候,卻被司姝纏着去往了後院水榭。
“去那做甚?”
司姝向後牽着她,莊晏寧只得步履不停跟着人走,卻頻頻回頭顧。
明明前些日子才在新寧縣的婚車隊伍中匆匆見過,卻怎麽都看不夠似的,家國大事抛諸腦後,腦海裏也容不下萬丈紅塵,沈知蘊只是隔着紙門淡淡望她一眼,那道眼神便有如實質,灼燒得她喉嚨發幹,心髒快從嗓子眼兒裏跳出來。
似落葉飄墜在心中春池,輕輕蕩開一圈又一圈漣漪,微風吹來,久久不息。
司姝閑着無聊,輕甩出腰間束衣劍,劍身如蛇,在半空中游走,唰一聲向花叢咬去,稀裏嘩啦地啄落滿地花瓣,收劍複返時,劍尖卻勾着一朵白色小花,她口中輕嘆:“咱們都這麽久沒見了,虧你還認得出我是司姝不是司妩,找個地方聊聊怎麽了?別整天就惦記着主人,她忙着呢。”
“小時候許多人分不清你們,你們語言不通,解釋起來十分麻煩,你想到個馊主意,以白布纏臂為記號來區分,你是右臂,司妩是左臂,司妩覺得傻子才這麽做,但還是依着你,這麽多年也沒變過,我怎麽可能認不出?”莊晏寧笑道,“即便沒有白布纏臂,等到長大了,你們性情一個似冰一個如火,其實很好分辨。”
司姝收劍入腰,寬大的黑袍再度被劍身緊束,顯現出婀娜身形,她聽莊晏寧說起從前,唇角彎了彎,将白花簪在莊晏寧的幞頭上,問道:“是這麽戴麽?”
“什麽?”胡女個子從來颀長,莊晏寧稍矮一些,不解其意,以上目線怔怔望着她,官場上不願與人為伍的戾氣頃刻間蕩然無存,如若邬雲心在場,定然要斥一聲區別對待了。
司姝道:“你們中原的狀元郎不是要簪花?我與司妩那時有要事在身,無法趕赴長安,趕巧你穿着這身行頭,今日為你補上。”
心頭一陣溫軟,随之而來的卻是悵惘茫然,莊晏寧握住她手腕,從她指尖拈走那朵白花,彈指令其随風飛逝,搖頭道:“謝謝你,司姝,但我不是狀元郎,所以不必為我簪花。”
入殿試得天子策問者七十有六,她位列其中已耗盡全部力氣,再近一步都難比登天,更別說高中狀元。
她并非讀書的料子,七年前易名更姓,背着行囊獨自一人踏入豐山書院的大門,敬拜師茶,行拜師禮,穿儒袍,學四書五經,習作策論……興許從那時起便注定一切都是強求,好比喜歡昆侖山上雪,遠遠望着便好,捧在溫熱的掌心只會令其消融愈快。
沈知蘊其實什麽也沒變,只是她以為自己付出多少便該獲得多少,卻忘了感情這回事從來無法用斤兩衡量,冷暖自知,對方僅一個笑容,她便魂不守舍,哪有公平可言?
究其根本,不過一句我願意,就連事涉的另一方也管不着。
梁上琉璃燈盞的光映照着莊晏寧,司姝看着她陌生的面容,覺得她連性情也變了許多,躊躇道:“般般……”
般般才是她真正的名字,司姝甚至想不起來她如今姓甚名誰。
莊晏寧笑了一聲:“我沒事。走罷,不是要去水榭麽?”
兩人并肩走去水榭,穿過幾道長廊,有二三仆從拎着水桶擦拭地板,家令模樣的女人正指揮他們做事,想來是因近日總下大雨,早上才拖過的地板雨後又得再拖一遍,便有人躲懶不肯認真幹活,女人訓斥到一半,見到司姝與莊晏寧,躬身退到內側,先是對司姝道了聲:“二小姐。”
再是向莊晏寧俯身拜過:“少主。”
這些仆從都是落腳以後才在當地買下來的,蠢笨的尚還認不清司妩司姝姐妹倆,頭一次見莊晏寧,身份聽來又有些尊貴,不由愣住,有眼力勁腦子又活泛的已跟随家令向她拜禮。
莊晏寧不由止步,認真地将家令看了看,随即颔首:“嗯,倒是有幾年沒見過你了。”
家令再道:“奴勞少主惦念。”
這四十上下的女人穿着一身素袍,頭發利落地用木簪束起來,眼周長滿皺紋,面相卻不令人覺得老邁。
她叫餘婉,儋州人士,是本朝醫聖的同鄉,醫聖告老致仕,将自創的健身拳術反哺給了父老鄉親,儋州幾乎人人都會耍這套拳,寒暑不辍,聽說也是因此才造就長壽之州。
沈知蘊居無定所,除了有一室宮娥內侍常年在深宮等候二殿下回宮以外,便是這個餘婉貼身侍奉衣食起居,殿下去行宮便跟去行宮,此番來洛州也跟來洛州。
莊晏寧在豐山書院讀書時,每月休沐都是餘婉來接,遞給她一個剛烙好的薄餅,将稍矮一些的馬駒牽過來,缰繩遞給她,兩人各自騎着一匹馬,晚鐘聲驅趕着她們沉默地下山,在落日銜山的時候走入沈知蘊為她租賃的院子中,餘婉拿起掃帚清理院中落葉,另外聘請的教谕會準時出現,仍舊帶着她在沙沙聲中讀書識字,并沒有什麽真正的休沐可言。
日複一日,到夜裏常常累得倒頭就能睡着,那是她此刻想來既孤寂又充滿希望的時光。
她以為在自己的努力之下會離沈知蘊越來越近,哪知過了院試有鄉試,鄉試之後是會試,過了會試又有殿試,她入朝為官,直至今日才終于見到沈知蘊,司妩司姝卻能一如既往常伴左右。
“以後再見到我,不必稱少主,我從前行四,同稱司姝小姐一般稱我四小姐即可。”莊晏寧對着餘婉說,目光卻點過那幾名仆從。
衆仆從低頭應是。
餘婉杵在原地望着兩人離開,看着莊晏寧灰色的袍角消失在樹影中。
一時有些想不起來,以前在豐山書院時,莊晏寧是否也有過類似發言,她不願被稱為少主,仿佛她與沈知蘊是親生姐妹似的,她不要這樣旁人欽羨的親昵關系,但殊不知,一個自小便甘願入彀被選中的孩子,從字跡到走路,從喜好到性情,哪樣能脫離沈知蘊的影響呢?
不然,餘婉也不會只是瞧見一個模糊的身影便認出她來,畢竟豐山書院作別并非昨日之事。
嘩啦——仆從提起木桶倒水沖刷地板,泥灰與樹葉俱下,流入了廊外草叢中,餘婉擰着眉頭走過那片濕潤,踩着木屐嗒嗒嗒地走遠了。
這院子興許是出自某位園林大家之手,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司姝走得很快,莊晏寧在她的帶動之下也加快了步伐,不一會兒,潮潤的水汽彌漫而來,長廊連通水榭,臨水的建築四面寬敞,如是流火七月,來這裏剛好可以乘涼,暮春的夜間卻多少顯得有點冷。
與司姝長相九成相似的女子席地而坐,手中翻動着烤魚的樹杈,莊晏寧朝她走過去,笑着與司姝說道:“這就是你說的木樁練手?”
一壺酒入水浸泡了半日,司姝頭也不回地朝岸邊走去,借着月色找到那根繩索,一把便将封藏多年的玉壺春撈了上來,抱酒入懷,努嘴向她示意司妩身旁散落一地的木頭:“那不是麽?”
莊晏寧忍不住笑,與面無表情的司妩碰了碰肩,戲谑道:“欸,有這功夫不去劈柴可惜了。”
司妩轉頭,見不得她嬉皮笑臉的樣子,話到嘴邊又咽下去,看着她脖子上的血痕,往火裏扔了塊木頭,冷漠道:“又被誰砍了?你該去廟裏燒燒香了。”
“這麽明顯麽?”她擡手摸了摸,無所謂地聳聳肩,裝模作樣地嘆了聲氣,“被家主請到府裏的貴客傷的。”
司妩道:“那便是殺了你也沒什麽。”
玉壺春用琉璃盞倒了三杯,司姝依次遞給她二人,清清嗓子,學着那日司妩的口吻,指着地上空氣,橫眉吊眼地怒道:“憑你也敢傷她?哪條胳膊傷的?”
她演得繪聲繪色,司妩臉色紅了又青,頻頻瞪向她,偏偏同胞妹妹一記眼刀也沒收到,莊晏寧幾乎要笑得歪倒在地,握着司妩的肩膀坐起身,忽而動作一頓,笑聲也止住了,原來是牽痛了後腰傷口。
司妩察覺她抓握自己肩膀的手愈加用力,終于忍不住關心道:“還好麽?脫衣服我瞧瞧。”
“你當我還是小孩子,即便同為女子,衣服豈能說脫就脫。”莊晏寧才說完,司妩便坐得遠遠的,別說肩膀,連衣角都不準她再碰。
莊晏寧嘟囔了句:“氣性真大。”
司妩回敬道:“比不得莊大人忘性大。”
“哦,莊,般般你現在是姓莊。”司姝知道自己此時一定要随口說些什麽,否則司妩是真的做得出揍莊晏寧一頓的事。
司妩、司姝、溫如酒與般般小時候被須彌閣送去山門學藝,曾一道在月下立誓,成為江湖中人人聞風喪膽的殺手,不以鋤強扶弱為己任,也不欺壓良善,所行諸事但問己心。
莊晏寧仰頭喝了一杯酒,眸色淺淺淡淡,仿若水光流過,她看着被火炙烤的那條魚,又望向平淡無波的水面:“有你們三個便夠了,家主也需要從文的幕僚。”
司妩伸手從柳樹上折了根樹枝,以末端抵着莊晏寧白淨面頰,冷笑道:“如果只是這樣,又何必毀去本來的面容?”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不知父母,也就無所愧。”莊晏寧以手彈開那根樹枝,熟悉的銳利又浮現在眼中,“我高興用什麽面目示人便用什麽面目示人。”
她說得直接,心裏似乎并不怎麽爽快,又自斟了一杯酒,司姝看着她身後,低聲勸道:“你傷還沒好,別再飲酒了。”
莊晏寧奇怪道:“這酒不是你帶來的,怎麽這會兒又不準喝了?”
語罷,又舉杯至嘴邊,腕骨卻被一股力道壓住,沈知蘊另一只手提着一盞燈,朱唇輕啓,不容推卻道:“酒杯放下,再将衣服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