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故人
故人
長安宵禁制度森嚴,地方管理起來比較複雜,尤其是像洛州這樣富庶的地方,官府開放的市場已經滿足不了百姓需求,在坊間住宅私開鋪面之事屢禁不止,兼之官員發覺延長營業時間有利于當地發展,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了。
久而久之,宵禁制度有所松弛,百姓無所顧忌地出門玩耍,只要別鬧出太大的動靜就不會被武侯拿下問罪。
是以宗年駕車并未躲躲藏藏,馬蹄踏過杏花小道,又沿河走了一段路,再穿林而過,終于駛入喧嚣的洛州城,他對入夜以後的街巷知之甚少,當下見到什麽都覺得新鮮,握着缰繩,竟情不自禁地放慢了速度。
車馬絡繹,人流如織,夜間較之白日繁華更盛,茶樓酒肆做徹夜生意,幌子迎風飄展,商販吆喝叫賣的聲音此起彼伏,胡姬與異族客商且歌且吟,中原藝伎在鼓臺上赤足跳舞,水袖甩擊鼓面,其聲輕盈悅耳。
賣藝人口吐火焰,連噴幾道,一道比一道竄得更高,火光幾乎照亮了半個夜空,周遭叫好聲一片。
車廂內傳來莊晏寧無奈的聲音:“宗将軍,趕路要緊,等送到了地方你再回返,想逛多久逛多久。”
宗年被她說中心事,頗感尴尬地咳嗽幾下,目光分外不舍地在話本攤駐留了片刻,随即回過視線,壓下鬥笠将面容半遮,高聲道:“那便請二位郎君坐穩了。”
随即甩了幾下鞭子,馬駒吃痛,帶着車駕狠狠往前奔去,莊晏寧坐在裏面,上半身毫無防備地向後倒,磕到傷口,疼得她輕輕嘶了一聲,鼻尖霎時滲出冷汗,連忙翻過手腕支着車壁,以防再次磕碰。
年輕女子身上有傷,随行男子姓宗,又被人稱為将軍,江堯平琢磨出他們身份,想起适才在別業時那姓鄧的貢生說女帝用人不當,連聲笑道:“我當崔庸他們有多大能耐,刺殺不成,也找不到人,你們如今身處洛州,無異于在他眼皮子底下晃來晃去,他也不知道,丢臉,實在丢臉!”
說罷,又掀了酒塞,豪飲幾口。
江堯平戎馬多年,身穿常服也難掩融進骨血中的煞氣,舉手投足之間皆是武人氣息,腰間佩刀早年随主人上陣殺敵,斬獲首級無數,飲飽了鮮血,收在鞘中也有無形的威壓。
他指向車外,又點了點莊晏寧:“就你們二人?”
“為掩人耳目,驿館遇刺以後便先遣散了暗衛,他們此刻也便衣混跡在城中,江都督有何派遣麽?”莊晏寧交底交得爽快。
江堯平不肯付諸信任,嗤笑道:“不是還有一都水丞?”
“她一個監工河堤的,此行與她無關。”
江堯平洞察她話中深意,又笑了一聲:“都水丞是陛下的人,你們是她的人。”
血已擦拭幹淨,頸間只餘一道極淺極淡的傷痕,莊晏寧掀了掀眼皮,淡漠道:“江都督見了她便知,這二者其實并無甚區別。”
“如此,我便不必前往了。”
江堯平說着,起身就要往外走,卻見一條手臂攔在身前,莊晏寧擡頭看他:“故國破碎,山河難複,多年不見的故人,江都督不去應約,不會感到後悔麽?”
“故國破碎,山河難複……”江堯平閉着眼,低聲喃喃,面上浮現哀痛之色。
過了一會兒,他再睜開眼,只見莊晏寧已收回手臂,端坐另一側,一副任由自己去留的模樣,他登時覺得有幾分意思,扶膝坐下,終于認真地打量起她來。
江堯平看向她,緊盯着她的臉,沉吟少傾,忽而道:“我好像見過你,在宜州的受降禮時……”
莊晏寧厭煩地垂下眼簾,冷然截斷:“江都督恐怕記錯了,我那時年少,尚在豐山書院求學,豐山遠在江州,我又怎麽會出現在宜州?”
投誠以後,江堯平久居洛州,只是多年前與那人見過一面,依稀記得姓李,也可能是旁的姓氏,雖然對其風骨印象深刻,也不能确保自己沒有記錯,況且在當下也不是甚關系緊要的事,莊晏寧既然說不是那便不是,他不再糾結。
約莫半個時辰,馬車在城南僻靜處繞了半圈,在一座四方小院前停了下來。
玄鶴衛只需聽從指令,不必多問,宗年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待二人下車後,駕車走遠。
莊晏寧走到院門前,江堯平注意到她叩擊門扉的方式有些特別,輕三下重三下,隔了一會兒再敲最後一下,像是某種不為人知的暗號。
有人應聲開門,将院門大大咧咧地敞開,好像沒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倒是襯得門前兩個黑衣兜帽的人過分謹慎。
“怎麽這麽久?”
這女子口音奇怪,語速很快,但字音咬得不是很準,卷發散落肩頭,生着一雙貓兒似的碧綠眼眸,應是異邦人,她着一身黑衣,軟劍束在腰間,乍一眼還以為是銀白的絲縧,白色布條從掌心纏繞至上臂,将右肢緊緊包裹。
江堯平遲疑地跨入門檻,莊晏寧綴在他身後,先将門關上,才向女子道:“崔庸不是在刺史府邸設宴,他的別業在城郊,往返能有多快?”
“你也太小心了,大晚上的還穿成這個樣子。”
“小心駛得萬年船。”
莊晏寧脫下披風,将江堯平的與自己的一道遞給女子,環顧四下,好奇道:“司姝,你姐姐呢?”
“她說見到你就忍不住想揍,主人又不準你受傷,她大概又去城外找木樁練習怎麽才能将人痛揍一頓又不會顯傷了。”
江堯平聽愣了,看向莊晏寧,後者哭笑不得:“你沒跟她說我前些日子被人砍了一刀麽?這還不夠解氣?”
臂彎搭着兩件披風,司姝帶着二人往前走,路過魚池,彎腰在岸上白瓷做的食甕抓了一把糧,揮手灑向池塘,看着魚兒撲騰躍出水面,心情愉悅,腳步加快,回頭時顧盼神飛,眉眼嬌俏動人:“司妩消息比我靈通,用不着我說,主人吩咐她去殺了那個傷你的人,她二話不說便去了,聽說那人死狀慘如淩遲,我都不知她究竟是讨厭你還是在意你,怪得很。”
她口中的主人不作他想,江堯平愈加恭謹地走起了四方步,一路走一路看,月華如練,輕柔地攏住小院,幾株粉花探牆而出,牆角有一石桌,桌上擺着青色的長頸花瓶,枯枝斜插其中好像又恢複了生氣,一些清供玩物點綴在假山奇景間,裝飾得十分清雅,熟悉感撲面而來,沉寂多時的回憶一點點浮在心頭。
随着耳畔一聲到了,江堯平才回過神來,卻見面前竹影叢叢的紙門被跪在兩側的仆從緩緩拉開,他脫靴入內,紙門又在身後合上,莊晏寧與司姝止步門前,沒有尾随進來。
屏風前跪坐着一個女子,一身素白道袍,衣襟盡頭壓着一枚琉璃墜子,廣袖垂墜于地,她一只手包裹在黑色皮套中,扼住寬袖,提起燈罩,撥弄裏面的燭芯,燭焰晃動,照在她眼中彷如浮光掠影,叫人一時無法移目,也不敢直視。
綢緞似的長發高挽發髻,以一支玉簪束起,額間兩側別着珠滴花釵,紛繁複雜的頭飾在她身上并未顯得冗餘,反而華貴內斂,舉止翩翩,淡如仙人。
江堯平在原地怔了半晌,眼眶慢慢泛起酸意,他拜禮,顫聲道:“殿下——”
雙手張開,指間交合,拇指相抵,貼胸後再行叩拜,這是前朝大齊下對上之禮,他拜的不是大綏的公主,而是大齊的公主。
多年前的風雪日,江堯平與其他歸降的臣子一道聽從朝廷指派,領任洛州都督一職,此後再未離開洛州半步,自然也沒有去過長安,所有關于公主阿夭的消息都是探聽得來。
知道她入不了宗牒玉冊,無封號封地,更名為了沈知蘊,左手被瘋病發作的母親砍斷,又由偃師堂的掌舵偃七接了只聞所未聞的機械手,雖然靈活如故,但埋下隐疾,每每遇到潮濕天氣必定疼痛交加,非常人能忍受,所以她一年有大半的時間不在長安,而是在幾處行宮靜養。
視線中一抹白色劃過,沈知蘊彎腰攙扶他,溫言道:“都督不必多禮,我微服出行,眼下只是洛州城外玉虛道觀的女冠,家中留有微薄積蓄,才置業于此。”
江堯平看着她,幾乎以為衛靜漪出現在了眼前,她們母女二人長得如此相似,其母親的遺志,她又繼承了多少呢?身為兩朝皇室的血脈,她才是這世間最有資格登極之人。
“微服出行?”江堯平與她隔案而坐,身邊火爐上架着茶釜,火炭荜撥,窨花茶濃郁的香氣彌漫在空氣中。
沈知蘊淡淡一笑:“我已接掌玄鶴衛,正奉命暗查洛州亂象。”
從前在朝堂之上,江堯平連衛靜漪的命令都敢駁斥,更別說沈知蘊了,他面色冷峻,不滿道:“你怎可為賊子驅使?”
這賊子非是在說女帝,而是代指所有綏朝宗室,卻忘了沈知蘊也在其中。
“都督不是也吃着賊子的糧饷?”
“這怎能一樣?我為百姓做事,俸祿也是百姓身上所取,問心無愧。”
沈知蘊道:“那便請都督為正遭受苦難的洛州百姓出一份力。”
江堯平看一眼她,心知是言語間被繞了進去,哼了一聲,轉過身去,徹底不理她。
餘光卻見沈知蘊摘下手套,從黃銅所制的指節處取下一枚質地通透的血紅玉環,輕輕放在案上,擡眼看他道:“國祚傾覆,母皇所佩的玉珏想來也使喚不動都督了,我非為旁人謀,而為社稷蒼生謀。”
“須彌芥子,乾坤縱橫,江都督願意相助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