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所屬
所屬
新寧縣的送親隊伍僅一家歡喜,滿地的金銀喜菓揣進兜裏也只是短暫歡愉,區區過路風吹不散籠罩在河南道上空半月之久的陰霾。
河堤毀決,喪命在堤口者不計其數,大雨淹沒了農田,沖垮了屋舍。
流民四起,常常是一家人沿路乞讨,路上又有年邁體弱者餓死病死,茍存的人就地埋屍,或是磕頭或是灑淚,又彙入流亡隊伍中。
初時還聞得嚎哭聲,到後來人人都已麻木,為了留存體力甚至不再收殓屍體,任其曝于荒野。
鳥獸叼食棄屍,暴雨很快将殘缺的屍骨沖刷出一堆腐肉,水面上身着灰褐麻布的浮屍仿佛一朵朵不祥的黑蓮,無聲無息地盛開,在這個愁雲慘淡的地方醞釀疫病。
疫病先是自汝州永綏縣起,爾後在多地爆發。
流民流竄至何處,何處生疫情,病坊救治能力有限,收治不了那麽多病人——就算沒病,這諸多人口也要吃糧,如無诏令,毗鄰河南道的其他州府根本不敢開門收人。
崔庸領府州刺史之名彙集各州災情,命僚佐寫奏疏,以河南道名義呈報朝廷,其實瞞三又去二。
朝廷遣使之前已經先就近調配了幾萬石赈濟糧,假使奏疏所報屬實,這些糧食足夠解燃眉之急,餘下不足處再由地方循規照舊籌辦即可。
然而就莊晏寧三人一路所見,餓殍載道易子而食,先不論奏疏真實性幾何,這幾萬石赈濟糧恐怕有一大半并未落到實處。
雨晴了幾日,官道仍是泥濘不堪,半人高的荒草被連日雨水漚爛。
一輛青頂馬車駛出新寧縣城門,車廂內有人敲了敲車壁,便聞得一聲籲喝,馬蹄放緩而停,車輪碾過荒草地,一下子榨出漿狀的草汁。
宗年仍是一身武夫行頭,頭戴鬥笠,嘴裏嚼着半根好不容易尋來的幹草,伸着脖子往後瞧。
目之所及之處,衛兵的喝斥遏制不了眼泛精光的流民,枯枝嶙峋的槐樹下,赈濟粥棚險些被争先恐後湧進來的人群掀翻。
粥棚裏架着幾口大鍋,夥夫從大鍋裏舀出白粥,被流民如獲至寶般捧過,等不了吹涼便仰頭一倒進了肚,晃晃蕩蕩的一碗水,米粒沉到了碗底,壓根填不了溫飽。
每人限領一碗粥,吃了粥的不肯走,苦苦哀求兩面為難的夥夫再給一碗,還沒得吃的罵罵咧咧,不一會兒便起了口角之争,衛兵近前相勸,混亂中不知誰先動的手,一群人很快不分你我地纏鬥起來。
衣衫褴褛的流民陸續從四面八方而來,趔趔趄趄地奔向粥棚,邬雲心視線中晃過一片茫然而喪失理智的面孔,即便身處車內也生出自己要被這群人生吞蠶食的錯覺,那一雙雙眼中迸濺出猩紅的渴求,令人毛骨悚然。
她心中震動,欲放下車簾,忽而見到人群中一個孩童,體力難支,被母親模樣的婦人背負向前,眼皮耷着,額頭與頸間生了許多水泡,嘴唇幹裂,臉頰燒得通紅,意識似已模糊。
這對相依為命的母子在人群中顯得分外無助,周遭諸人突然不管不顧跑動起來,來不及詢問原因,婦人也匆匆忙忙随着人流邁開了腿,卻因背着孩子跑不快,情急之下又被碎石絆住,狠狠跌倒在地。
孩子嗚哇直哭,婦人忍了又忍,到底還是抱着孩子嚎啕痛哭起來。
兩人被隊伍遠遠甩在後面,命運的洪流湍急而下,仿佛在這一刻便将他們帶離了求生之路。
邬雲心竟一時忘了落簾,防病紗巾遮面,她的嘴唇翕動幾下,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停在道旁的馬車寬敞明亮,馬駒吃飽了糧草,精神頭也很好,這般面貌在這樣的地方太過惹眼,怕再待下去會被流民圍堵,宗年在她發怔時驅動了馬車。
走不過十裏地,又目睹幾戶人家送葬。
近來死者無數,喪事一樁又一樁,城中兇肆日夜趕工都來不及做棺材,喪儀從簡,有時連哀樂都難聽聞,只是紙錢被人沉默地灑向天際,又落下來,邬雲心透過車簾縫隙才見到這慘黃之色。
她想不明白:“崔庸是嫌命長?逼着流民當流寇,死了這麽多人,即便沒有咱們檢覆上達天聽,民怨沸騰又怎麽瞞得過去?待消息傳到長安,他有幾個腦袋可砍?”
莊晏寧低頭嗅了嗅自己身上微苦的藥味,淡淡問道:“你覺得他意欲何為?”
出城之前,宗年為莊邬二人置辦了方便行事的男裝,口中亦以郎君代稱。
大綏開了女帝先河,民風開放,女子着男裝幾成風尚,宗年将列着尺寸的紙條遞給成衣店掌櫃,掌櫃猜知是兩位女郎君,并未細問,拿起剪刀利落地改了兩套衣服出來。
長發以網巾包束作一團,黑色幞頭的邊沿服帖地壓在額間,左右兩條軟腳垂後,随着莊晏寧的動作,不時蹭過白色絹衣的衣領。
她外面着一件燈草灰圓領袍,另一件銀魚白圓領袍則被邬雲心一眼相中。
遇刺之前兩人都身穿官服,之後藏好了官服穿起了便服,邬雲心便發覺莊晏寧似乎很喜歡深色衣物,也很适合。
她面龐白淨,骨架纖細,乍一眼覺得羸弱,細細品味,周身氣質其實十分尖銳,淺色與其不相容,反倒是浸透在黑灰的顏色中,化作事不關己的冷漠,最是相得益彰。
這段日子相處下來,邬雲心覺得莊晏寧的冷是自私自利的陰冷,以至于那日為其上藥聽見她用蠅營狗茍之類的言語嘲諷自己,也并不生氣,只是生出一股不合時宜的割裂感。
究竟是真的關心民生疾苦,還是受困于朝廷命官的名下,不得不作出這副模樣呢?
邬雲心并不懂她,也不懂得崔庸意圖何在,她直言:“你們文臣肚子裏裝的都是花花腸子,我要是猜得出也不必待在都水監了。”
“我倒是不知,都水監的臣僚什麽時候歸兵部管了?”莊晏寧輕輕瞥一眼她,反問她莫非不是文臣。
邬雲心從小就喜歡研讀《九章算術》,在這方面也很有天賦,幼時在學堂裏的詩文課成績卻很平庸,常常因為作詩對仗不夠工整而受罰。
她當年不顧父母反對,在女子不易博取功名的明算科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憑此入了仕途。
邬雲心不喜歡以文臣自稱,偏又不是武将,但天生臉皮厚,被莊晏寧這麽一說,不氣也不惱,手伸到車外跟綠油油的樹木讨了片葉子,置于嘴邊意興闌珊地吹了起來。
一會兒,莊晏寧忽而食指輕抵着唇,向她示意:“你聽外面——”
車外走過五六個髒兮兮的乞兒,叮鈴哐啷地敲着讨飯的碗,一人一句念唱着什麽,唱完一遍又一遍,引來行人紛紛側目。
邬雲心湊過去仔細聽,大概只有幾字之差,意思與新寧縣街頭巷尾傳唱的幾乎一樣。
“編這歌謠的人其心可誅,借稚子乞兒之口傳唱,人人都要以為民生多艱是聖上無德了。”邬雲心多數時候嘻嘻哈哈,難得口吻中多了幾分嚴肅。
她官僅從六品,每日點卯去的都是衙署,沒有資格上朝面聖,雖未見過女帝,卻也心知自己身為女官更應當維系女帝政權。
女帝即位不久,新政尚無眉目,但此次開春考課,上官為了迎合新風才改薦她一人填補空缺,遷任都水丞的原本是另一個同僚,資歷能力都不如她,只因是男子便可以少付出許多努力,少坐幾年冷板凳,少走許多彎路。
這世道原是男人說了算,他們不覺得不公,反倒認為理所應當,在自己的倉廪中勻了一鬥米出來給女子,便覺得是天大的恩賜,倘若再多勻一鬥,對他們來說就是不公了。
即便嘉寧年間陰盛陽衰,倉廪中的米糧也不過三七分,并不算真正的女尊男卑,但綏朝的男子深覺自己過得憋屈,怕極了女子再次當政。
邬雲心後知後覺明白其中症結,醒悟道:“我原以為崔庸等人是在逼百姓死,現下看來他們是在逼百姓反。”
百姓不知內裏蛛網一般複雜的幹系,更不知特使一行人甫入洛州即被行刺,只以為是才登基的女帝無能,赈災之策竟無一處落實。
有心之人在背後攪弄風雲,庶民與天子之間的矛盾被乞兒傳唱的歌謠激化,一時之間,大字不識的髫童也曉得了何為日月颠倒,牝雞司晨。
莊晏寧一臉平靜,顯然早就想到了這層,她無意與邬雲心深入地聊下去,只是低頭玩着手中面具。
摩挲着上面花花綠綠的紋路,不知在想些什麽,目光變得溫柔,那種如影随形的陰郁都淡去不少,男裝之下,沒有塗口脂,她原本的唇色偏淺,素淨的面容清俊又溫潤,說不出的好看。
若非這等姿容,與天子走得再近也只是成就君臣相親的美談,又怎麽會有寵嬖的醜聞纏身?
邬雲心看着她,不禁想起昔日與李懷疏在翰林院共事,不出半年,李懷疏便被調去了其他衙署,真正幹起了實事。
她既有才幹,長相又很出衆,官運自然順風順水,堪稱亨通,後來落得那般下場,無數人為其扼腕嘆息,深感遺憾。
邬雲心那時便聽人說,士子登科,除非天縱奇才,否則歪瓜裂棗的必被外放出去,留在京中為官的相貌總要過得去,入得了朝會的更是長相周正端方,才能彰顯大國威儀。
以貌取人,好像沒什麽道理,還可能埋沒了人才,邬雲心卻深以為然,跟好看的人一起做事,單是看着那張臉就心情好,飯都能多吃兩口。
不然以莊晏寧這孤狼一般的臭脾氣,她寧可自己花錢租下一匹馬,與車駕各走各的。
賞心悅目歸賞心悅目,邬雲心警惕着色令智昏,過了半晌,忍不住問:“莊大人,咱們這是要去往何處?”
頭先問過一次可有對策,莊晏寧說過兩日再告訴她,沒想到過了兩日直接收拾行裝駕車出城了。
莊晏寧收回被人牽動的心緒,不鹹不淡回道:“洛州。”
“洛州?你豈不是自投羅網?”邬雲心詫異道,她想要叩擊車壁,令宗年停下來,趕緊改道而行。
後腰傷口沒有愈合,莊晏寧只坐了一半的位置,不敢倚靠車壁,她掀簾望向遠方重重疊疊的山脈,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你我早就在羅網之中了,還有什麽可怕?”
這日,崔庸在洛州別業設宴,一牆之隔的曲水流觞處,無視民生疾苦,仍舊是美馔佳肴,歌舞升平。
他效仿嫡兄中書令崔放,廣交文人,借文墨筆口向外宣傳自己的好名聲,赴宴的多是清談之士,詩書大家,這些人自诩家風清正,飨宴時總喜歡針砭時弊,酒勁上頭,嘴裏就沒了顧忌。
“今日設宴多有怠慢,實因地方遭難,我愧為父母官,日夜難眠,總想着為百姓做些什麽,便動用府庫拿去赈濟了。”
崔庸一面說,一面舉起酒杯,歉疚道:“特殊時期難免有不周之處,還望諸位海涵。”
他是東道主,坐在高臺之上的主座,餘下賓客如有初次赴宴的,觀左右尊卑位次,便知左面首位列席者應是洛州都督江堯平。
這人也有些傳奇,是前朝遺臣,宜州三攻不破都是因為他率兵死守,用計吊詭,實乃不世出的軍事奇才,王朝覆滅後本欲以身殉國,不知為何又願意棄刃臣服。
貞豐帝予他都督之位,卻将他安置在世家繁雜之地,就像是給猛虎量身定制了一座精美的牢籠,縱有獠牙利爪也只能在鏽跡斑斑的欄杆上留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痕跡。
“刺史心系百姓,吾等這些年來都看在眼中,困境當前,我有一建議,不如籌辦一場沽賣會,在座諸位賓朋善意解囊,有錢出錢,無錢出力,也可以字畫古玩等籌錢買糧,救洛州萬民于水火之中。”
“徐兄此建議甚好,還請刺史大人提供紙筆,我這便趁興作畫一幅。”
應聲者姓鄧,是個久試不第的貢生,心灰意冷之下回了洛州。
年近不惑的人了,不顧妻兒,仍成日酗酒玩耍,因自己境遇坎坷,對朝廷頗有些意見,常常在詩文宴會上大放厥詞,為此吃了幾頓板子,鐵骨铮铮的聲譽反而就此傳開。
崔庸吩咐仆從,仆從依言而做,将長案擺在魚池邊,畫卷長鋪,動靜驚着了幾尾争相游過來吃食的鯉魚,魚尾一晃,又深入水中,漣漪震蕩開來,消失在碧色蓮葉間。
說是怠慢,肉菜都上了好幾道,江堯平食難下咽,勉強坐了半盞茶的功夫,正欲起身告辭,卻聽那姓鄧的貢生好端端又将酒杯砸了,畫未作好,他先甩袖起身,義憤填膺道:“刺史不便言明,諸位莫非也心中無數麽?”
“無論水患或是疫病,皆乃蒼天示警,女帝不仁,為了奪位罔顧親情,囚禁侄兒,應對天災又不熟識政務,無法知人善任,致使民不聊生,下罪己诏已不能夠,實該退位讓賢!”
席間嘩然,嘈雜聲過後,陸續有人應和,坐在右面首位是一身着儒袍的年輕人,世家駱氏亦久負盛名,他代父親列席,心氣浮躁,直言道:“不如請博陵崔氏統領大局,天下士子無不追随,女帝當廢則廢,昌邑王太小,或可赴蜀地尊晉王入主長安。”
崔庸面色一變,咳嗽道:“小友慎言,我崔氏世代效忠于大綏明君,洛州災情未得緩解,豈可在這緊要關頭生易主之亂?”
他餘光瞄向江堯平,後者察覺這道目光,心中不由冷笑起來。
刺史與都督相互牽制,崔庸兵力不夠,近日曾向江堯平尋求幫助,希望其派兵遍尋天子特使一行人的下落,未果,今日又将他請到府上來作客,多半是想知道他的态度,同站一邊,中立,或是對立,才好采取相應的手段對付。
“府中公務堆積,恕我不便久留。”
江堯平拎起一壺沒喝完的酒,拂袖而去。
雖未言明,但崔庸已知曉他仍如從前那般,不會多管閑事,便放下心來,大笑一聲,令仆從送客。
待仆從追出去,眼前已無那位雄偉如一座高山的都督大人了。
馬車停在別業門前,登車時,江堯平見車夫非但臉生,且筋骨健碩,似是習武之人,腳步一頓,依然掀簾而入。
車簾落下的剎那,晦暗中,寒光一閃,卻是他先發制人,佩刀出鞘寸許,刀身壓着男子頸部皮肉,江堯平酒氣含混,厲聲質問:“何人?”
待他定睛一瞧,這人身材纖薄如紙,頸間也沒有喉結,分明是女子喬裝作了男子。
莊晏寧素手在腰間蹀躞帶一勾,解下一枚玉珏,繩穗纏繞指間,玉珏吊懸,任由江堯平翻來覆去地端詳,她不退避半分,貼着刀刃冷靜道:“故人,想請江都督過府一敘。”
二人交鋒之際,宗年駕車駛離別業,繞進一條落滿杏花的小道,篤定江堯平見了信物定然願意前往。
江堯平收刀入鞘,目光從玉珏轉向女子,辨認了一會兒,往喉嚨裏灌了幾口酒,略有些失望,道:“你不是她。”
“我奉她為主,信物是她給的,都督随我過去便是。”
莊晏寧将玉珏系回去,又取出絲絹,仔細擦拭頸間被刮蹭出的血痕,她喝藥總是忘記時辰,上藥的手法也相當粗暴,對皮肉之軀的自憐都體現在了衣料無法遮掩之處,仿佛在替旁人珍視所有物。
以至于這句“奉她為主”聽來也別有幾分旖旎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