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面具
面具
河南道共有五州二十七縣,孝光年間在洛州設河南府,不另置衙署,仍以刺史與都督分領行政軍政諸事,其品位官銜也與各州長官同等。
但一來府州地理位置優越,交通便利,人稠物穰,易取政績,以此叩開三省六部府門者不在少數;二來一年一度的總道會亦是在府州舉辦,日期定下,以公文傳達,各州長官便都要從治地趕赴府州參會。
既是為了巴結逢迎未來京官,也是約定俗成,久而久之,大家都習慣以府州長官為尊。
大綏立朝以來,大大小小的天災數不勝數,該修繕水利工程該開倉放糧該減免賦稅……都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章程可以參辦,地方官員可以便宜從事,并非次次遣使赈濟。
春汛禍及河南道五州二十一縣,洛州災情不及其他地方嚴峻,平時富庶,也有餘力災後自赈,女帝卻單單往這個地方派遣使者,着實耐人尋味。
連着晴了兩三日,潮濕氣息淤積半月之久,終于被久違太陽曬出喜人的明媚,院中桃樹難得喘息時機,迎着微風醞釀新綠,唯有幾步之外原本幹涸現已蓄滿水的池塘,無聲地昭示着近來大雨頻仍的事實。
邬雲心着一身便衣從外面溜達回來,穿過小院走到屋前,開門便聞見一股子不知道什麽東西漚出來的酸臭味,細細嗅來還有些像男人臭腳丫子的味道。
扇着鼻子嫌棄地跨進屋,只見內室縱向牽了根倒長不短的晾衣繩,唯一值得懷疑的對象宗年不知去了何處,窄肩細腰的女子伏靠在矮案上,衣料半褪,露出雪白緊致的後背,靠近腰身處有一道淺而狹長的刀傷,随其艱難地自行上藥,正猙獰地翕張傷口。
血腥味跟莫名的酸臭味兩面夾擊,邬雲心覺得還是酸臭味難聞許多,她越過頭頂晾衣繩,老神在在地直起腰杆,端着一副教訓後生的口吻:“莊晏寧,不是我說你……”
臭腳丫子味兒臭氣熏天,仿佛就在近前。
邬雲心如臨大敵般後退幾步,站在晾衣繩底下,繩上晾着一紅一藍兩件官服,紅的是莊晏寧借服衣緋的使者官服,藍的是自己的從六品都水丞官服,她兩件衣服都嗅了嗅,不可置信道:“怎麽臭成這樣?我還以為是宗将軍幾天沒洗腳了。”
“不曬在外頭,也不開窗,可不是得漚成臭魚爛蝦麽。”
她絮絮叨叨地說着,準備大發善心将兩人的衣服一道拿去井邊浣洗再晾曬,卻被突然一聲喝斥吓得渾身顫了顫:“你瘋了麽?洛州官府正四處查訪我們的下落,你如将衣服堂而皇之地拿出去,不妨現下幹脆跑去縣衙自告身份!”
邬雲心一路逃亡的委屈被她陰陽怪氣的言論激到了腦門,梗着脖子怒道:“到底是誰瘋了?你我奉旨赈災安民,從來只聽說地方官畏懼欽差,從頭至尾服侍得妥妥帖帖,沒聽說過欽差被地方官逼迫得餐風飲露,連個歇腳處都難尋,我們因何窩窩囊囊藏身新寧縣?還不是那群瘋子!”
“虧你知道他們是瘋……子。”
莊晏寧似痛得厲害,聲音幾乎斷在喉嚨裏,更沒力氣與她争嗓門高低,氣息不勻道:“那夜在驿館你是見着了,一群僞裝作匪徒的蒙面黑衣人,卻不沖錢財,只為殺人滅口,所使武器也被宗年認出來,分明是官兵用刀。”
邬雲心火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思忖片刻即明白過來:“就算我們在驿館身首異處,也是占山為王的匪寇所為,洛州刺史至多罪犯治下不嚴以致境內陡生匪亂,罰罰俸祿便罷了。”
她嘆息一聲:“什麽地方官,這洛州乃至河南道全境俨然是個藐視王法的小朝廷。合該派遣軍隊以暴制暴,你我兩個柔弱文臣還不夠人家塞牙縫呢,嗐,難啊!”
莊晏寧閉着眼,一手伸向後塗藥,另一手扶着案幾,渾身激顫幾回,仰頸又垂顱,青筋浮現,束發的簪子歪斜,長發亂糟糟散到一側,後頸一塊瘦得凸起的骨頭仿佛要破皮而出。
她全神貫注忍着身上傷痛,沒注意到邬雲心向自己走來。
“要我說,不如書信一封,與洛州長官互相行個方便,大家同朝為官,遠近也是同僚,何必鬧得這般不愉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走完這趟差,叫他窮盡州廨之力好生款待咱們,也算替百姓狠狠宰他一頓了,你說如何?”
莊晏寧譏笑出聲:“都水監掌管天下河渠津渠,開鑿大小運河,監工各地堤壩,無不是利惠民生之事。你身為都水丞,乃衙署次官,竟無視一路所見之荒屍腐骨,願與貪官蠹蟲蠅營狗茍,我實在大開眼界。”
“莊大人長了嘴卻用不對地方,要麽是隐瞞傷情,要麽是不會開口請人幫忙,我也實在大開眼界。”
邬雲心掀起衣角跪地,從懷中取出青色長頸藥瓶,莊晏寧手裏那個棄之不用,不客氣地拿開她的手,張開粗粝的虎口捏住她腰間,看着沒用勁,竟令她反抗不得,三下五除二便将藥上好了。
“宗将軍是好心,但行伍之人用的藥應急用用還好,塗至痊愈,你也不怕留疤。”
邬雲心松開手,任莊晏寧癱軟伏案,她用的藥是家傳秘方,一大早去縣城醫館調配,藥效好但性猛,夠對方好好捱受一會兒,她也順道出口惡氣,就沒見過這麽孤身作戰不懂配合的長官。
“柔弱……文臣?”莊晏寧痛紅了眼,握拳砸了下無辜桌案,咬牙切齒。
邬雲心笑出月牙眼,賤兮兮道:“承大人之言,都水監不似禦史臺彈本堆積,執笏握筆讨皇糧,咱們幹的都是實實在在的力氣活,衙署裏人頭攏共數得清,差使派下來可不興分男女。”
她索性将這裏當工地,席地而坐,借憑幾以手支頰,饒有興味地看着莊晏寧,禦史大人生就弱柳腰無力手,忍到大汗淋漓也不過方才猝不及防之下叫喚了幾聲。
莊晏寧咬着牙關直起身,從旁取一卷紗布,熟稔地裹纏起傷口,額間冷汗濡濕長睫,才知她餘痛未消。
邬雲心看着看着,流露出自己未察覺的懷念神色,忍不住說:“莊大人貌似柔弱,其實也是一身硬骨頭。”
“也?”莊晏寧側目問道。
“一個舊友。”邬雲心頓了頓,又否認了自己的說法,“不算舊友,我已與她割席。”
年約三十的女官抵唇咳嗽,又甩了甩袖,舉止冗雜多餘,好似借此才能掩飾眼中悵惘。
莊晏寧低頭,将紗布兩端系結,在這一下的劇痛中若無其事問道:“是李懷疏麽?”
“看來,這些傳言瞞不過大人耳朵。”
邬雲心觀她冰清玉質,煥然勝雪,想起自己初見李懷疏是在杏園賜宴,杏花落滿衣肩,将她襯得如天上谪仙,叫人難以移目。
以至于後來朋友相聚曾笑言,春有百花冬卻不必觀雪,圍爐煮酒,賞玉臺卿即可。
“大人的确與她生得相似。”邬雲心不敢稱全然,十之六七總有,但性情不大一樣。
鬓發濕貼面頰,莊晏寧捋了捋,以手作梳重新束發,将黑色稠衣沿腰披上雙肩,再系紅色束帶,撐地起身,漠然道:“我不像她。”
一身紅黑裝扮,雪膚紅唇,血腥味掩在衣衫裏頭,生出大雪彌望的肅殺之氣,是有別于李懷疏未幾便霁的輕煙小雪。
莊晏寧收拾殘局至木盤,轉身向門外走去,冷然道:“她不配。”
院中無人,邬雲心也沒跟出來,面具的吆喝叫賣聲穿牆而過,莊晏寧聽得心煩氣躁,捏木盤的手咯咯作響。
步伐平穩,口吻平靜,只有她自己知道,愈是心中虛無無底,才會迫不及待地說出口。
真要論輸贏,大概自己贏就贏在——對方已是個死人。
但淪落到要與死人比較,本就十分荒唐可笑。
邬雲心外出不僅配了藥,還買了早飯,她将食物與碗筷擺放案上,待莊晏寧入座,便作出一副痛心疾首模樣:“赈災的粥棚快被人潮掀翻,我路過時站到高處瞅了眼,大鍋裏頭沙子還比米粒多一些,往縣衙送菜的牛車上肉可沒少缺。”
“你說,義倉究竟有沒有糧,有多少?他們又放出多少?”
莊晏寧掰了塊餅塞嘴裏,咽下去,道:“別說對災民免費開飯的義倉,恐怕用來調節物價的常平倉都快生米蟲了罷。”
邬雲心無奈一笑,比了個數:“米價高得吓人,不知情者怕還以為常平倉一粒米也無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常平倉的米又不似義倉一去無回,多多少少能賺點錢。”
“宦紳勾結是逃不了了,洛州刺史崔庸是中書令庶弟,動他就要動到中樞,遑論還有別的世家牽涉其中。”
莊晏寧味如嚼蠟,瞧着邬雲心将一個四方油包變戲法似的擱到她眼前,停筷道:“怎麽?”
“你開來看看。”邬雲心期待着她的反應。
伸手解開苎麻繩,拆開油包,裏面小山似的摞着棕褐色的糖塊,表面點綴着黑白芝麻,應該是兩種略有區別的味道。
莊晏寧看看糖塊,又看看邬雲心,無動于衷。
後者深感奇怪,拿起一枚糖塊仔細瞧,口中喃喃道:“不應該啊,菓子店的掌櫃說這玩意是歙州特産,大人不是歙州人麽?我可是投你所好才買下來的,掌櫃難不成騙我?”
手心倏然發汗,莊晏寧将油包照單全收,不動聲色地取了一枚含在嘴裏,口齒含糊道:“是很久沒吃了,你無緣無故花錢買這個?”
“想撬開大人的嘴,咱們在新寧縣要待多久?我見你整日氣定神閑,應是有了對策?為何不說給屬下聽聽?”
在崔庸等人眼裏,她們一行人只該有兩條路可走,一則是驿館的黃泉路,二則已是退而求其次——要她們在自己的地盤裏聽憑擺布,災情幾何,河堤沖毀幾座,災民安置情況……地頭蛇說什麽便是什麽。
未曾想她們甫一踏入洛州境內竟離奇消失,翻遍山野都毫無蹤跡,崔庸等人眼下好似無頭蒼蠅,鑽也無處。
邬雲心問的無疑是她們自己想走的第三條路。
氣定神閑只是過往經歷賦予的能力,甚至連能力都稱不上,确切來說,是經驗,普通人不該有也不必有的經驗。
莊晏寧望向窗外,桃枝上栖着幾只啄花小鳥,啾啾喳喳地啼叫,心中劃過一道盼望已久的鷹隼唳鳴,她回過視線,面色蒼白道:“過兩日再告訴你。”
用過早飯,頭戴鬥笠的宗年推門進屋,環顧四下,再看向喝着藥的莊晏寧,以眼神詢問邬雲心下落。
“看堤壩去了。”
宗年着一身粗布短褐,肌肉強硬,膚色黢黑,特地蓄了幾日胡須,看起來就像是武館中人。
玄鶴衛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斷頭臺上彌留客若有一身本事,也能穿錦衣佩金刀,為天子效力,僞造幾份過所掩人耳目,舉手之勞罷了。
假武夫卸佩劍,摘鬥笠,一頭的汗沒來得及抹,先聞得莊晏寧自怨自艾道:“邬大人可以四處走動,只有我,坐井觀天。”
言罷,将藥喝酒似的飲盡,宗年走過去摸了摸藥碗,冷的。
他莫名其妙遞給莊晏寧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随後道:“大人對卑職有何誤會?”
“卑職?”莊晏寧看着他坐下,瞥他腰間,“玄鶴衛上虞君的腰牌還沒制好?”
玄鶴衛制同十六衛,最高統領者卻不稱上将軍,而稱上虞君。上即天子,虞取古義面具,天子之面具,暗夜君侯。
宗年面色一凜,正色道:“上官另有他屬,卑職是辦差之人。”
“那敢問将軍的差事是監管我的一言一行麽?”莊晏寧面上浮出冷笑。
宗年道:“是保二位大人周全。”
他從懷中取出一張陶制面具,“邬大人臉生,卑職常年戍衛深宮,洛州地界也無幾個人認得,唯獨大人面容矚目,之前不準大人外出,概因如此。”
接過面具,在指尖揉撚着繩節,莊晏寧未再多言,眸色晦暗,不知在想些什麽。
宗年道:“新寧縣繪制面具的手藝人衆多,以往入宮表演百戲的戲班子也常常佩戴新寧面具,卑職聽說城南遮雨樓底下擺了幾個面具攤,大人閑來無事可去看看。”
“為免生事,早去早回。”宗年的房間在隔壁,他起身,望一眼藥碗,又忍不住道,“大人有傷在身,還請按時服藥。”
再度被他以自求多福的目光問候,莊晏寧大為不解,回頭想問,卻被他衣衫掩映間鳥喙形狀銀光閃爍的物件迷了眼。
鷹哨。
她腦子裏仿佛有什麽“啪”的一聲狠狠跳出一竄火花,鷹哨!
一時之間所有細節都連成了線索,莊晏寧難掩面上喜色,拿起面具倏地站起來:“宗将軍,我這便去面具攤子,煩請你借馬一用。”
“咳,卑職是武夫身份,縣城裏的武夫,月錢只買得起驢。”
莊晏寧心道這人平時喜歡看戲聽曲也就罷了,怎麽自己演起戲來都惟妙惟肖的。
“驢也行。”
驢蹄陣陣,奔着城南而去。
遮雨樓底下沒有面具攤,只一列送親隊伍,在遭了半個月水災的地方引得無數人前來圍堵,聽鑼鼓之聲,撿金銀菓子,都想着去去身上晦氣。
莊晏寧翻驢而下,又換作平素淡然自若的神情,揣着一顆快要跳出來的心髒彙入人海,被來來去去地推攘,擠到載着新婦的婚車前。
車簾被哄鬧之人吹開一角,那新婦生得端莊,對陌生女子笑了笑,見到她眼露失望。
周遭人群紛紛追趕漫灑鮮花的新婦,壓陣馬車以輕紗遮圍,已無幾人關注。
莊晏寧失魂落魄地杵在原地,忽而,有人拎起了她的手臂,冰涼生硬的觸感落至腕骨,那人在叩問她的脈搏,随着幾不可聞的齒輪轉動聲,細細的兩縷噴氣飄散在風中。
車內有道聲音溫柔又殘忍地傳來:“傷你之人已分屍喂鷹。”
語罷,她收回那只黃銅機械手,馬車載着她愈行愈遠。
夕照之下,地上人影僅成一線,莊晏寧被浩蕩降臨又倏然逝去的喧嚣襯出幾分伶仃,直至被驢頭差點拱個四腳朝天,才收回再也望不見什麽的視線。
她随手撿起個菓子,當做抓不住的歡喜落了地,握在掌心,牽驢走了回去。
這章細節比較多,你們自己品。
沈知蘊:誰說我手斷了不能當1的?
接下來幾章是洛州副本,但是事關主線,不喜歡的也最好別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