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彌因
彌因
車駕行至善和坊,未聞街鼓敲響,不知時辰,綿綿細雨薄如覆在眼前的細紗,視線被遮得模糊,天色也漸漸黑了下來。
馭車之人頭戴鬥笠,将馬車穩穩勒停,點亮車前六角琉璃宮燈,這才繼續上路。
車輪碾過舊石板,辚辚作響,燈盞搖曳風雨中,從簾外透進朦胧光影。
街坊四處陸陸續續掌起了燈火,微弱光斑細碎落在沈令儀眉眼間,她靠着車壁動了動,身側車窗不知幾時被人合上,漏不進一絲雨,只有極細極細的風聲拂過耳廓,她睜開眼,眼神仍殘留幾分混沌,卻不知為何,下意識揉了揉眼角。
幹澀的,一滴眼淚也無。
沈令儀默然一會兒,自斟一杯已經冷卻的茶水,飲盡後再度阖眼,莫名酸澀脹痛的心緒勉強被壓下,縠紗之中玉手捏起,無聲舒出了一口濁氣。
翻到一半的奏疏攤開在旁,仿佛是自己困倦時擱置。
她忽而想起什麽似的,轉過腕子,手背上被人咬出的牙印仍未消退,但除這以外再無旁物,另一只手亦如是。
車門未緊緊閉合,斜風掀簾,吹進一陣陣微涼細雨,将門邊車板濡濕幾寸。
馭車之人聽得一道輕柔的關門聲,未敢回頭去瞧,鞭子甩下,驅使着良駒奔向巍峨皇城。
關上車門,沈令儀走到熟睡之人身旁整裙而坐,俯身去看她面容,目光自眉間依次下移,片刻後,伸手在眼角意味不明地劃了劃,卻看着色如含丹的兩片唇,眼眸微閃,其中湧動的情緒分外複雜。
她非是會對執念之事淺嘗辄止的性情,那夜為何淺淺吻過眼角便作罷,其實已在不言中。
天已向晚,帝王車駕在一片氤氲的長安城中暢通無阻。
駛過承天門,車內響鈴,馭車之人口中“籲”一聲,立時停車在旁。
魏郊記得沈令儀今日說過要歇在清涼殿,此時見車駕停下,不由近前請示。
車簾未掀,沈令儀的聲音在簾後平靜傳來:“先去清涼殿,再回兩儀殿。”
這個路線顯然是二人各回各的寝殿,魏郊心道陛下對李侍君的态度好生奇怪,一日三變不說,僅距離而言,這裏去兩儀殿怕是還近得多,既然生侍君的氣不願臨幸,又為何先繞路送她回去?白日裏都被人咬了一口,怕是歷數前幾個皇帝也無這麽好的氣性。
他按捺住疑問,恭聲道:“喏。”
馬駒噴着滾燙的鼻息在原地踏步,車輪紋絲不動,只地上積水四濺成花。
待諸人皆以為車內再無吩咐時,一只修長的手揭起車簾一角,露出大半雪白淡漠的臉,眸若清溪,額上花钿紅似佛蓮火,環視過去,四下皆屏息斂聲。
“貼身侍奉她的是你們二人麽?”沈令儀隔着雨線冷然問道。
駱方迎夏戰戰兢兢出列,畏懼得幾欲伏地,顫聲應是。
女帝不動聲色地看着他們,又在面龐稚嫩的青衣內侍臉上頓了頓,爾後道:“回去便将殿中爐火生起來。”
随即落簾,又将那雙冰涼的手合握在掌心中,眼神卻如置寒潭,品味不出多少溫情。
李懷疏在清涼殿躺了半個多時辰,殿中火爐燒得滿室暖融融,她口渴,掀開衾被,起身去倒水喝。
身體并非自己所有,還待完好歸還七娘,她病了一場以後愈加小心,孔曼雲開的補方再苦也不會不喝,但天生孱弱,後天實難補償,不過外出半日,回來卻已吃不消,走幾步便氣喘連連。
迎夏聽見斷續的咳嗽聲,端着銅盆匆匆入內。
“侍君——”她擱下銅盆,疾步過去,忍不住道,“你要喝水,使喚奴等便是。”
一面從李懷疏手裏拿走茶壺杯盞,一面絮叨:“你才病愈不久,孔醫正也叮囑過萬要看顧你多卧床休息,切勿整日思慮過甚。說句不好的,你如對奴等心存不滿,可以叫內侍省另外支派宮人,奴與駱方雖舍不得不侍奉你,但也不忍心見你事事親為,虧待自己的身子。”
她說着說着,真切地落下了眼淚,還不忘将茶水遞過去。
李懷疏一時既有些愧疚又覺得好笑,她是從小就習慣了照料自己,深宮大內巴不得将所謂的貴人養成廢人,再說,她眼下本來就是個癱子……等等——
兩人幾乎同時反應過來,迎夏低頭看了看李懷疏行走自如的腿,又看了看李懷疏,字不成句,喜極而泣道:“侍君,你你你……你能走路了!”
不說還好,一說腿又軟了。
李懷疏就近扶着長案慢慢坐下,這頭迎夏又哭又笑的還沒功夫哄,身後駱方又領着三四個宮人吵吵鬧鬧入了殿,恨不得鑼鼓喧天宣告天下似的,駱方甚至叫人吩咐廚下殺只雞慶祝慶祝。
李懷疏:“……”
她捏住衣袖掩唇咳嗽幾聲,虛弱道:“這個月配給的雞不是都被我母親吃完了麽?”
輪到表情千變萬化的宮人傻眼了。
駱方想了一會兒,從腦袋瓜裏蹦出個馊主意:“奴與尚食局的幾位大人禀明情況,或可賒一兩只雞,月底将至,想來也不會不同意。”
李懷疏:“……”
賒雞,簡直聞所未聞。傳到沈令儀耳朵裏,她怕下次再針鋒相對時被心狠手辣嘴也毒的陛下踩住痛腳,原本就不大說得過她,再授人話柄哪還是對手?
下次,也未必會有下次了。
李懷疏瞥一眼角落裏的滴漏,離亥時已不遠,謝浮名會為她帶來怎樣的消息呢?
說起來,大約半個月後的圓月望日便是七娘十八歲生辰,如果能在此之前将其魂魄歸還,雙腿或也能自如行走,那真是值得慶賀的雙喜臨門之事。
她敲了敲膝蓋,腿間知覺明晰,心下卻莫名覺得病腿恢複與生辰之間好似有什麽難以言明的關系。
睡是睡不着了,李懷疏想在殿中獨處,梳理寺中所見。
對駱方迎夏告知一聲今夜之事莫要聲張,二人不解其意也自領命而去。
她困于侍君身份,對朝堂政事鞭長莫及,縱然有孔曼雲自願為眼,得到的信息也十分有限。
泰半只能靠猜。
幕後之人應是崔放黨羽,洛州是崔氏地界,朝廷任命的刺史亦施展不開手腳,恐怕早就被人收買,蛇鼠一窩,沆瀣一氣,沈令儀派遣的巡撫振給使恐怕受盡刁難。
他們仍在靜候洛州消息,如若流民暴動,落草為寇,便借舉世矚目的登基大典再人為制造幾個不祥征兆,趁北庭大軍壓陣邊境無暇分身之際,強逼新帝退位。
誤時入京叩拜新帝是殺頭大罪,但哪有天衣無縫的律條?
直至典禮那日仍未有消息傳來,崔放等人也早就為藏匿在寺廟客舍中的刺史想好了對策,屆時,各州刺史三三兩兩站在天壇底下,不合規矩,典禮自然是辦不成的。再往後延,亂象已生,人心浮動,社稷難安。
李懷疏想到此處,緊抿着唇,憂慮之中又咳嗽了幾聲。
但轉念再想,洛州久久沒有消息傳來,雲州那刺史在寺裏都待不住了,這未必是件壞事,說明事态變化已超出崔放一黨預想。
沈令儀也不是非要自己出謀劃策才能坐穩江山,從初識起便曉得,她比自己厲害許多。
一只膚如玉質的手執筆點墨,李懷疏釋然一笑。
寺中的知客僧與婦人又是誰的手筆?
她腦海中閃過幾個人名,一一劃除之後,在紙上寫下“賀媞”二字。
這時,上次傳信的紙人蹦蹦跳跳到了眼前,軀體嶄新,腿腳也利索不少,只是裁剪的手藝更敷衍了幾分,手無手形,圓圓一片手支着圓圓的下巴,津津有味地盯着她瞧。
謝浮名着一身白衣,自覺在對案坐下,仍是上次所見模樣,她與李懷疏互|點了點頭,對視半晌,又望向那紙人,比對了兩張面容,無奈地嘆了口氣:“原來,我機緣巧合收走的這只餓死鬼便是你妹妹——彌因,這是你姐姐。”
彌因,是她為紙人取的名字。
名義無甚意義,随口取的,就像她的名字也是旁人随口取的一樣。
彌因失去了記憶,寄魂于紙也是魂,所以她透過皮囊見到的是李懷疏的面容,這也無法在混沌之中喚醒她的回憶,只覺得這人有些熟悉,長得漂亮,心地善良,前次還為自己縫補軀體,卻張不了口喊姐姐。
天底下哪有這等事?
李懷疏由着彌因爬上爬下端詳自己,盡量平和地消化謝浮名認不清人臉這件事。
“我可辨識萬千鬼魂卻記不住人臉,也是你就坐在對面,我才沒有忘記李識意長什麽樣子,再看看彌因,原來你要我尋的七娘之魂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因由為何?”
謝浮名悲憫的眼珠子認真轉了轉,平淡道:“不記得了。”
李懷疏無語凝噎,又不便深問觸及他人隐私,将彌因從頸間捧出來,卻見她蜷縮在自己掌心,困倦地揉了揉綠豆小眼,憐惜地刮她并不存在的鼻子:“懶蟲。”
謝浮名頓了頓,認為還是解釋清楚比較好:“地府羁留三界魂魄,亦有森嚴律法維系正常秩序,彌因這類情況屬于游魂,不知何故在人間滞留,先是忘記生前事,再是魂魄日漸虛無,最後便會魂飛魄散,徹底湮滅。”
“我也屬于游魂。”李懷疏說出自己的疑惑。
謝浮名對上李懷疏的眼睛,慢聲道:“你的魂魄掩藏在軀體中,可以躲過鬼差耳目。”
“當務之急是查清你重生還魂的真相,一旦查清來龍去脈,彌因陽壽未到,你是确鑿無誤已經死了,你明白我的意思麽?”
“人生天地間,如遠行之客。我因家中變故目睹過多次生離死別,自己也痛徹心扉死過一次,偷得半斛光陰茍延殘喘,不敢再奢求什麽。”
李懷疏垂眼看着四腳朝天呼呼大睡的彌因,又輕輕捏起寫作謀略讀作惦念的那張薄紙,淡笑道:“也許有人一時半會兒忘不了我,但會者定離,人間別久不成悲,少則十天半月,多則三年五載,我的名姓便可輕飄飄落在嘴邊了。”
謝浮名略有訝異她年歲不大卻很是通透,卻對她所說後半句不置一詞,末了道:“如此,我明日便帶彌因入地府。”
李懷疏颔首,又少不得未雨綢缪:“假使查出來與彌因有關,想必逃不了地府追責,如若方便,煩勞你陳情一二,我妹妹體弱,事情也因我而起,無論是何責罰,我願一力承受。”
與此同時,賀媞在西坤宮難以入眠,宮女茯苓為其掌燈,又禀上一則消息。
賀媞不解道:“她幾時從行宮去的洛州?洛州近來整日下着大雨,她左手當年被宸妃斬斷,落下舊疾,濕寒天氣疼痛難忍,去歲入冬以來她便去了行宮,帝位更疊幾次也得了個自在悠閑,如今卻來淌這渾水?”
每寫完一章都不忍回頭再看,修文都是閉眼修的,寫的什麽破爛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