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母親
母親
約莫亥時,家令叩響了康瑤琴的房門,檐下燈籠映照出他閃爍不定的神色。
整個門族仍然籠罩在詛咒的陰影中,男子人人自危,喝水怕嗆死,進食怕噎死,出門怕橫死……女子也日日憂心會否突然失去頂梁柱,以致自己淪為孤女寡婦。
前幾日,萬州平通郡李氏旁支遠赴長安求本家救濟,一群婦人跪倒在堂前哭哭啼啼,說家裏的郎君都死光了,待嫁的娘子将來還有出路,她們這些遺孀哪還有路可走?
哭聲哀怨,一時之間引得堂內諸人物傷其類,也紛紛掩面啜泣起來。
先府君已故,族中男子縱有這個心也無這個命,女子又長期受相夫教子的觀念規訓,女誡倒背如流,四書五經未解其意,實在難以承此重任。
府君之位故而空缺至今,康瑤琴只得作為主母暫管一應事務,另物色資質聰穎之人教養栽培。
滿堂哭聲,聽得她腦仁疼,很想說一句你們改嫁不就完了?不想改嫁的抛頭露面做些生意也未嘗不可。
康瑤琴只是在心裏過了嘴瘾,到底沒說出口。
這的确怪不了她們,女子改嫁是失了貞節,抛頭露面做生意是傷風敗俗——如果自己也生在類似的時代,遇到同樣情況,恐怕也會深覺世道艱難餘生冗長。
房門開了一條縫,康瑤琴滿面困意地站在門邊,也瞧出家令面色有異,自顧自道:“錢給了,安身之法也教了,做不做是她們自己的事。這大半夜的,又鬧了?”
“夫人,不是這件事。”
家令低聲道:“宮裏來了馬車,就停在府前,瞧着并非前兩次傳旨的中官,是個陌生面孔的內侍,要接夫人入宮一趟。”
康瑤琴微微愣住,卻像是還沒醒透腦子轉得慢的愣,家令看她表情,仿佛已經猜到是什麽事似的。
家令說那內侍催得緊,康瑤琴簡單洗漱收拾了下便跟着他一道往外走。
燈籠暈暈藹藹地照亮腳下的路,夜色深沉,周遭安靜非常,家令下意識又收低了聲音,将內侍所說一五一十地回禀:“七娘生了重病,白日便起了燒,一直燒到半夜,清醒了一會兒,又暈過去。”
康瑤琴腳步一頓,面上竟浮起幾分冷笑:“這才入宮幾日?去的時候還好好的,她身子骨弱,卻沒弱到這份上。”
世家大族的小娘子如到了年齡,哪個不是下聘書過六禮風風光光嫁出去的?
偏生七娘,夫人盡心盡力地養大成人,因國喪才去,也只是侍君,辂車并五六個宮人迎入宮便算出嫁了,走的是偏門,嫁的是女帝,從頭到腳都寫着荒唐二字。
家令以為康瑤琴心中有怨言,又心疼七娘,便随着她一道在影壁前止步,府中說一說也便罷了,萬萬不能當着宮裏人的面發這些牢騷。
“說是七娘入宮那日忤逆了太後,陛下略施薄懲,命她将先府君的詩稿摹臨了幾十遍,還有定下三日限期,這才病倒的。”
康瑤琴沉吟片刻,了悟什麽一般,竟捉袖掩唇輕笑起來。
家令并未察覺,仍繼續說道:“七娘從小到大都是由夫人照顧的衣食起居,會否因宮人疏忽才病成這樣也未可知。宮裏的意思,夫人且去瞧瞧是什麽個情況,順道見見七娘,這也是陛下的恩典。”
“恩典也不必夤夜入宮罷?”康瑤琴看向天色。
宵禁時分,大小坊市都有武侯執刀巡夜,別說平民百姓,即便朝臣官員,如無緊急公務也不得出門走動,勸阻不聽者或以謀逆罪論處,武侯可當場射殺。
宮裏來的車堂而皇之停在府門前,等入了宮還得在城門郎處登記,明日也少不了谏臣小題大做地唠叨,這恩典可謂頗費周章。
康瑤琴心知背後沒有那麽簡單。
家令一想也是,但他所想與康瑤琴背道而馳:“會不會是因先府君……”
“不會。”康瑤琴篤定道,“谥號都賜下了,一切事情已蓋棺定論。”
綏朝凡正三品以上職官去世以後均可被賜谥,谥號有好有壞,也有無功無過的平谥,所以賜谥也不一定是美譽,還可能是惡名。
生晉太傅,死谥文正,這是歷朝歷代所有文官畢生所求之無上榮譽,他們甚至願意為此死谏,只求博得這虛無缥缈的名聲。
李懷疏得了前半,卻與後半去之甚遠,故而,連她生前晉取太傅是否走的正途也值得再次商榷。
朝臣的谥號多半是皇帝帶領太常寺、禮部與谏官商議出來的,也叫議谥,然後再走定谥與賜谥的流程。
谥號一經賜予,牌位便得在相應位置添上,史官在記錄其生平時也會以姓氏與谥號代稱。
遵李元昶遺命,家裏別說辦喪事了,連一張紙錢都沒給李懷疏燒過,如逢新年或是盂蘭節,百鬼夜行,可以沿着一路上的明燈找到回家的路,她的三魂七魄卻飄零無所歸,真真是個孤魂野鬼。
那日禮官賜谥,将諸人好一陣為難,須知李懷疏在宗祠裏既無供案也無牌位。
最後是康瑤琴出了個主意,她在房中設靈龛,供女兒牌位,這是她的私人行為,既遵聖意,也不算違背李元昶的臨終遺言。
兩人說着說着已到府門前,近來府中大小事不斷,竟無人暇顧檢修諸事,牆皮不知幾時脫落了一塊,高門大族的光鮮好似也被剝落在地,斑駁陳舊。
詛咒一說本來只是傳言,但府裏頻繁治喪,靈幡常置,便無人再疑。
坊間只是深覺可惜,傳承了幾百年的世家大族,子孫再如何繁盛,也禁不起這動不動奪人性命的血咒,恐怕再過幾十年,子嗣凋零,門庭寥落,趙郡李氏便将從《氏族志》中劃除。
近來遞拜帖的人少之又少,家令也憂心忡忡,康瑤琴卻說:“李硯家不是昨日又添了個小娘子?”
家令苦笑道:“那畢竟是小娘子……”
“小娘子又如何?”康瑤琴冷笑一聲,竟分辨不出心中究竟是苦澀還是悔意,“如無三娘保全,李氏必被株連,坐罪夷族。”
還未毒發時,李懷疏不在甘露殿,她解官服卸官帽,向沈令儀自請下獄。
先有朝野側目的佞臣脅迫幼主,才有北庭十二軍南下清君側,她如果不以佞臣的身份将這出戲演完,沈令儀就不是清君側,而是謀朝篡位了。
前朝武帝雄才偉略,卻因政變奪位而一直被後世诟病,百姓不懂史冊是以屍骨書成,政治家從來無情,于是說起武帝也只對他弑兄逼父的殘忍津津樂道。
康瑤琴對朝堂之事知之甚少,但李元昶與李懷疏先後在朝為官,耳濡目染之下,她也懂了不少。
皇帝治國就像自己理家,無非一個用人的問題,貞豐帝一輩子也處理不好的君臣關系,女帝初登位就能處理好麽?
那陣子,彈劾的奏疏紙片似的飛,往日政見不合所樹之敵群起而攻之,原本是要逼她株連其他李姓官員的。
要麽嚴懲李懷疏,要麽處置李懷疏及其門族。
族中有人在中書省為官,曾見過一道沒有來得及頒布的旨意,杖四十,流嶺南。
沒有頒布,自是因為李懷疏在獄中毒發了。
那道聖旨十字不到,康瑤琴卻覺不忍卒讀,概因她從前作為局外人旁觀已深知不易,終究不過是一人為一人求死,另一人知其心意也只得成全。
她甚至忍不住去猜度,賜谥一事究竟亦是群臣逼迫,還是女帝也有意借此為李懷疏在九泉之下争得一盞路上的明燈?
夜間風大,臨登車前,侍奉康瑤琴的婢女送來一件外衣,嘴裏不住地絮叨:“夫人,奴适才在桌上可是見着了,亥時入定,您怎麽還吃大葷之物?”
哪裏大葷了,不過是一碟魚脍。康瑤琴瞥一眼那偷笑的內侍,咳嗽一聲:“我不信這些。”
“您年歲大了,不似從前,先府君……唉,七娘也入了宮,您身邊一個照顧的人都沒有,還是得多注意自己的身子。”
康瑤琴從來有自己的主意,外人之言她很少聽得進去,這時卻被婢女說得一愣,待回過神時只聽辘辘車聲,她已坐在車廂裏了。
春風微涼,石板路被連日大雨沖刷得幹淨,馬蹄踩在上面都有些滑溜。
康瑤琴掀起車簾,馬車走過一條又一條街巷,看着一堵堵磚牆乏善可陳從眼前經過,她卻能辨認出大概身處哪個坊市哪條街。
是啊,我來到這個地方已經二十多年了。
不是人人都有從頭再來的機會,但即便從頭再來,結局就會不一樣了麽?
她放下車簾,低頭揪着衣裙上針腳細密精致漂亮的荷葉紋路,心說我最清楚不過了。
清涼殿已無沈令儀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康瑤琴。
李懷疏不知母親會來,躺了一日夜,再躺不住了,便起榻拿着一本書在看,待康瑤琴在對面坐下時,她想藏書已來不及了。
康瑤琴瞥一眼,是七娘最不喜的一類書,晦澀難懂。
“你阿姐那縷游魂還在麽?”她看着李懷疏,卻似乎并無琢磨這張面孔的意思,問得也頗為随意。
李懷疏才與沈令儀糾纏過,再無力氣去演什麽戲了,況且孔曼雲都說了她可能會犯癔症,那言行舉止不像李識意也沒什麽。
“咳咳……”她尴尬地咳嗽一聲,從前她騙人定是要被康瑤琴識破的。
低着頭,将書本上的字盯得幾乎重影:“大概晚上才會出來罷。”
“現在不就是晚上麽?”
李懷疏呆住,耳朵先将她出賣,不争氣地泛了紅。
“我也是聽你殿中宮人所說。”康瑤琴握住李懷疏慌亂伸向茶盞的手,另一只手放到她腦袋上,輕輕揉了揉,“如果她能再回來,請七娘代為轉告她,我很高興她能回來。”
來點母親戲份。
她們這對上輩子正經來說不算談戀愛了(虐愛也算的話)
重生就是要解開心結的,槐樹現在甚至是只想把身體還給七娘,她該死則死的心态,上輩子太苦了,所以她不想再有第二次。我知道有的人心疼哈,我也心疼,杖八十流嶺南我都改成杖四十流嶺南了。
但即便談戀愛了,也不可能完全平等,君臣關系,李懷疏不可能不受委屈的,沈令儀先是皇帝才是戀人,所以想看完美戀人的看到後面如果不喜可以及時止損。
下一章就要到明年了,新年快樂哈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