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癔症
癔症
李懷疏倏然從床榻上坐起,她捏握着衾被,慘白的臉上驚惶未定,一陣急一陣緩地喘氣,怔忡了片刻,望着前方虛空的眼神滿是迷惘。
榻邊并無旁人,駱方與迎夏或許是在為她煎藥,宮人多數時候都安安靜靜地候在殿外,等待吩咐。
她這場夢堪稱冗長,歷經的時間與人事也如紛繁雜亂的碎片,幾無規律可言。
有時是正值元夕之夜的長安,金吾不禁夜,坊市之間車馬填噎,人潮湧向東西兩市之間,争相觀賞高可攀天璀璨流光的盛大燈輪。
她從辂車上走下來,逆着人潮去為七娘買太白樓蘸料秘制的魚脍,夜涼如水,繁星閃爍,無意之間與初回長安的沈令儀在曲巷偶遇。
她拜禮,稱殿下,明知仇怨已結,仍裝作若無其事,笑着道一句元夕安康。沈令儀颔首,眼中有火燎原,卻放任火星熄滅,不發一言從她身旁走過,如同陌路。
果然深恨着自己,她卻以為得償所願,無悲無喜笑了一聲,孑然走在深巷中。
有時是常年積雪的北庭,她縱馬奔行無數個日夜,艱難無比地翻過連綿雪山,見到成片軍營帳篷的剎那間,馬駒疲軟地半跪在地,也将她狠狠颠落下馬。
兩腿之間的皮肉因為長時間騎馬磨破了皮,腰也痛得麻木,她握起一把冰涼的雪冰痛掌心與面頰,又爬将起來,在風雪中趔趔趄趄地奔向她的無邊惦念。
到最後又回到了塵沙四起的碎葉城,她們初見的地方,沈令儀隔着一張面具對自己說,她叫沈三。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都要将自己弄糊塗了。
待氣息稍勻,也不再咳嗽,李懷疏低下頭,以手遮面,想要從混沌的腦子裏确認一個事實,那道熟悉的一聲輕喚是夢境還是……
為免寒風入體,門窗閉合,熏香如流煙四散,卻去無可去,淤積在殿中,幾如雲霧缭繞。
大雨初歇,已聽不見外頭滂沱的雨聲,只依稀有幾聲宮檐下風铎寥落的晃動傳來。
意識殘存時仍是白日裏,李懷疏昏昏沉沉的,依稀聽見駱方與迎夏在呼喝宮人關門關窗,她心念一動,想起從前到了這個時候,洛州總是容易起澇鬧災。
又想到洪水如潮将堤壩沖毀的端州,她們奉旨一道而行,既是查案也是赈災,一路上針鋒相對時有龃龉,卻在水火不容的氣氛中再度交心,恩怨未解,靈犀自成。
案子辦結,災情緩解,照例有辭脫不了的酒宴,她喝不得什麽酒,恭維聽得耳朵生繭,兩三杯便離席。
才至半途酒勁便已發作,神游太虛般走進一處深巷,走着走着,被拎進停在巷口的馬車裏,車廂很暗,只坐着一個輪廓模糊的女人,她沒能瞧清,但酒倏地醒了幾分。
沈令儀從來喜歡的都是些馥郁得能掩蓋住其他氣味的熏香,好像連這無形之物都要握于股掌之間。
身上酒味被遮去,她沒那麽嫌棄自己了,扶着車壁站穩,在混沌的黑暗中道了句:“真巧啊。”
沈令儀微微一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她便知道并非巧合而是蓄謀,但想逃已來不及了。
沈令儀摩挲起她頸後被酒意燙熱的肌膚,借月光見到衣襟上雲雀銜梅的族徽,稍頓便收了手。
“行人無數,風吹車簾。酒席也快散了罷,李大人,你可得忍住了,別當着同僚的面發出什麽奇怪的動靜。”
制住她踢人的腿,順着力道帶她伏趴在自己腿上,也懶得聽她毫無新意謾罵,沈令儀柔韌的指腹撫過她下巴,喂她吃進堵嘴的絹帕,便熟門熟路地剝起衣褲。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願意,更不明白她為什麽也願意,既深恨自己,何以任由她的穢水髒衣裙污馬車。
至此便墜入深夢,再難複醒。
那麽現在又是什麽時辰?她到底睡了多久?總不能已翻過一日了罷?既然這空蕩蕩的室內只她一人,方才那道聲音果然是……
“李懷疏。”
戴着彩繪面具的女人立在昏暗燈盞旁,她不知幾時出現在殿中,幽幽開了口,使得床榻上的李懷疏驚魂不定,睜着一雙疲倦不堪的眼睛,怔怔地盯着她。
她的面具比鹿仞連夜趕制的那張精致多了,也不是木質,而是皮質,惟妙惟肖的面皮就這麽覆在人臉上,使得李懷疏很好奇,面具之下的人長什麽樣子?
一整張面具,嚴絲合縫地遮蓋了整個五官,連夢中沈三精致漂亮的下巴與嘴唇都見不到,李懷疏想着想着,忍不住去揭開,卻被一只溫涼的手握住了手腕。
沈令儀握住李懷疏伸過來的腕骨,像她在昏睡時握住自己那般,帶着她一道将面具摘了下來,似笑非笑看着面前的女人剎那間渾身僵直,又喚了一聲:“李懷疏。”
她已許久沒有對人叫過這個名字,如今唇齒翕動間,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我是沈三,也不是沈三。”沈令儀随手扔了面具,“但你不是李識意,你是李懷疏。”
李懷疏只愣怔一會兒,裝沒聽見,捏起衣角掩唇咳嗽,将半張發汗蒼白的臉展露給她。
“你……叫我什麽?”
沈令儀不再像上次那樣冷嘲熱諷她沒去內侍省學規矩,言語之間仍輕飄飄掀她面具:“又不稱陛下。”
她不在意似的笑了一聲,聽來竟似水一般的溫柔。
“陛下,你恐怕認錯了人,我與阿姐長得并不相似,你怎會将我認成她。”李懷疏靠着床榻,閉上了眼,好似已不知再如何繼續僞裝下去。
沈令儀恍然大悟般點點頭,順着她的意思繼續說:“對,你不是李懷疏。”
“就像在碎葉城的時候,你說你家裏世代經商,你姓李名三娘,三娘不是家中序齒,而是名字。”
“李三娘,觀音奴,中書令,李懷疏,如今又成了孱弱多病不良于行的李識意,你的面具……什麽時候才肯脫下來?”
李懷疏捉住其中最難以琢磨的一處破綻:“我的的确确是李識意。”
她睜開眼,又是一副十分費解的模樣,看向沈令儀:“我這張臉,莫非也是陛下适才丢下的面具麽?”
“我從小便在府中長大,雙腿有疾,只能坐在輪椅上被人推着走,沒出過門,更沒出過遠門。”
“陛下所說的什麽碎葉城,我只聽阿姐說起過一嘴,不曾去過。”
雙手攏在衣袖裏,重新拾起了謊言,李懷疏衣服淩亂,散落的頭發也亂糟糟,神智卻愈漸清醒起來,她擡頭,納悶向沈令儀道:“是我在夢中說了什麽胡話使得陛下誤會麽?”
萬想不到,沈令儀竟伸手捏了捏她的頰邊,像是也要揭下她的人|皮|面|具一般,卻在她臉上留下一道淺淡的指痕。
不是能揭下來的面具,沈令儀也絲毫不意外,仍仔仔細細地盯着她看,口中道:“玉臺卿開國時以玄眼推演戰事,偃師堂的祖師爺傳聞中正是獻技給周穆王的那位偃師,聽說前朝蜀地也時常有狐妖魅惑人心。”
“世間之大無奇不有,你頂着一張別人的臉又如何?假借他人軀體重生返魂,是這樣麽,李懷疏?”她将這個名字叫了一遍又一遍,猶覺不夠似的。
指尖在李懷疏頰邊指痕上暧昧一劃,她肌膚薄,耳廓肉眼可見地泛了紅。
見她滿頭的汗,嘴唇也蒼白幹燥,沈令儀走去陶案邊倒了一杯水,又走回來,自顧自坐到榻上,就坐在李懷疏手邊,将她稍稍扶起來,問也不問,便繞開她伸過來的手,态度雖強硬不可拒絕,動作卻十分輕柔地喂她喝了水。
不僅是喂水,就連她走出去的腳步也像踩在雲上一般,說話的聲音也收着力道。
李懷疏恍惚發覺,沈令儀是否也生怕自己置于夢境,随時随地會醒來,流雲聚散,難以忘懷之人死難複生,她什麽也握不住。
“沈令儀。”李懷疏輕輕喚了一聲。
預想之中的神情果然出現在沈令儀臉上,她叫自己名字,戴着面具,說起自己夢中的胡言,的的确确是信了七八分,剩下的兩三分仍在等着自己全盤托出。
幸好她也料知自己病得神志不清時可能會露出破綻,病症初顯便暗中做了部署。
“回來了就不準再離開。”
“從前囚你于甘露殿,你不願意,說想去崖州,群臣脅迫要将你逐放千裏,我也沒放你去。”沈令儀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殿中,竟顯得有些孤寂。
她等李懷疏醒來已等了好幾個時辰,松了松坐得僵硬的腰背,繼續說:“你知道為什麽不肯放你走麽?”
李懷疏不說話,被水潤過的嘴唇泛着誘人的光澤。
沈令儀笑了一聲,繼續說道:“锒铛下獄,戴铐流放,那是你為人臣子償罪之法,是作為府君代你李氏滿門在贖罪。”
“我要的卻不是這個,你說你欠我,既然要還債,還你我之間的債,該怎麽還便該我說了算,一輩子囚你在甘露殿日夜笙歌颠鸾倒鳳都償還不清,你卻死了,死得幹脆!”
清涼殿外,駱方遠遠見着一個人影從太醫署的方向過來,這才放下心,緊走幾步去接過她手中藥箱,恭敬地道了聲:“孔醫正。”
孔曼雲點點頭,藥箱被駱方接走,她手裏仍拿着一本脈案,這脈案無甚稀奇,都是她給病人診斷的記錄。
“裏面怎麽樣了?李……咳,李侍君醒了不曾?”
駱方步伐跟緊,回說道:“有動靜傳來,應是醒了,但陛下不準旁人入內,奴也不知具體情況如何。”
不一樣的一張臉,沒觸碰過的軀體,裏面住着李懷疏的魂魄。
沈令儀深深注視着她,手繞後握住她的脖頸,在還有些滾燙的眼角落下一吻,察覺到她在自己的懷裏輕顫,她伏在自己肩上,氣息微弱地說了句:
“殿下……我暫借七娘軀體寄一縷游魂,是想告訴你。”
“上輩子我沒有遺憾,也不曾後悔。”
說完,便在她的懷中暈了過去,無論如何也叫不醒。
孔曼雲入內,隔着屏風向沈令儀拜禮,卻聽她不耐甩袖:“虛禮便免了罷,将你知道的事說來。”
“是。”
一身醫官服飾的女人娓娓道來,從她入府為李識意看病說起,最後以一句與脈案上所記載的結論收尾:“李侍君身體虛弱,她所犯的可能是癔症,常常會幻想姐姐還在人世,模仿着姐姐言語行事,也不一定就是陛下所說的游魂寄體。”
癔症之說在脈案中也有記錄,是一句模棱兩可的或有癔症,是以她這麽說并不算欺君。
饒是如此,孔曼雲說完仍汗透脊背。
馬車那删了一段,太長了,有點破壞氛圍,怕你們噴飯,放作話吧。
結束的時候,帕子從嘴裏吐出來,李懷疏說了句f**k,沈令儀聽不懂,問誰教的,李懷疏酒沒醒,暈乎乎說了句我娘,被沈令儀嫌棄,說了句聽着就不是什麽好話,以後不準說了